木诚怔了一怔,见朱英榕扭头去向窗外张望——属官们还在等着拥他回去,他不好在此耽搁太久。
木诚俯下身去:“奴婢多谢皇上。”
朱英榕觉得此事已处理好,就点点头,领人出去了。
浩荡的人马离开,木诚没有再管那个木桶,而是躲到门边去看着一行人远去,他的目光长久地停在其中一个青色背影上。即使时日过去这么久,即使他都没见到他的正脸,他仍然略一找寻就找准了——
天子身边那么年轻的近臣,毕竟没几个。
“喂,看什么呢,你可如愿了?”一个中年内侍从殿后跑过来,问他。
木诚一下回神,望向那内侍,低眉顺眼地道:“多谢公公提携,皇上一片仁德,虽不便收下奴婢,已答应了将奴婢调到咸熙宫去。”
“咸熙宫——太后娘娘的地方,那也不错,如今满宫里谁不知道,皇上孝顺得很,天天都去陪着太后用晚膳。”中年内侍点了点头,又摆手,“不用谢我,我哪有这本事提携你?你要谢,该谢侯爷,替你费尽工夫打通了关节,终于叫你到皇上跟前露了个脸。”
木诚忙道:“是,奴婢有这个机缘,全凭侯爷拉拔,奴婢做牛做马,也一定报答侯爷的恩德。”
他这句话说得很诚恳,因为倘若没人帮忙,即使同在一座皇宫之中,他也根本找不到机会近朱英榕的身。那位侯爷使钱买通了宝钞司的小头目,才将他调到这里,制造出来这个巧合。
“做牛做马么,倒是不必,侯爷的心意,已经告诉你了。再往下,可就看你的本事了。”
木诚的腰又矮了一截:“是。侯爷一心为国,奴婢一定不负侯爷所托。”
中年内侍听了不置可否,冷不丁忽然再度问他:“你刚才在看什么?”
木诚有些惊得一颤,中年内侍似笑非笑道:“是不是想报仇?说起来,你也怪可惜了的,要不是半截叫人拉扯下来,如今这宫里大多数人见着你,都得尊称一声‘木公公’了。”
木诚连道“不敢”。
“敢不敢的,也没什么要紧。”中年内侍道,“不过你要记得,你离开皇上身边都两年多了,你那个窝儿,早叫人顶了,可别操之过急,误了你自己的小命不说,也带累了侯爷的正事——不怕告诉你,先前往皇上跟前多过一回嘴的那个,已经被发配去守先帝陵墓了,皇上身边,盯着的眼睛可多着呢。”
木诚知道,他人被贬到了宝钞司,但一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野望,总是尽力收集所有能听闻的消息。代王好男色那事谣传的范围不小,顾命大臣们很擅长秋后算账,到底把这个内侍揪了出来,其实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发配走也就算了,但于内侍里面,人心是很被震慑了一回。
但不包括木诚,因为要不是这个内侍被踢走,那位侯爷难以再插手天子耳目,还不至于病急乱投医,把赌注压到了他头上。
他慢慢应道:“是。”
来日方长么,他当然懂,毕竟,受了这么久的罪,终于得到了这个翻身的机会,他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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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完太庙之后,内阁便为天子向天下宣布了改元,新的年号定为天庆,这昭示着国朝终于从先帝离世时的举朝仓皇中走出来,进入了新的篇章。
不知是不是这个年号起得好,天庆元年一整年都很顺利,又到一年冬日,十一月十一日正是朱英榕的诞日,这一年他十岁,虽小,也是个整生日了,便有臣子提议,该好好操办一下。
朱英榕挺开心地答应了,当下宫城上下,里里外外都为这桩即将到来的盛事忙碌起来。
宴席定于武英殿举行,当日,钱太后携二皇子还短暂现身了一会,这是钱太后自正名以来,第一次在外朝众人前亮相。
这位命运多舛的太后今年不过二十五岁,翟衣严妆下,是一张仍带着娇俏之意的年轻面孔,她先向朱英榕赠送了一副江山万里的图绣,寓意天子治下,国泰民安。朱英榕事前并不知道,笑得合不拢嘴,连连道谢:“母后养育深恩,朕还未能得报,又叫母后耗神了。”
而后钱太后再向坐于群臣首席的朱成钧祝酒,谢他于乱军中救驾之功,又坐镇京中至今,震慑各路蠢动宵小。
朱成钧没什么客气话,他懒得说这些,默然饮了。
钱太后次敬内阁诸位学士,感谢众臣用心辅佐天子,学士们都不敢直视于她,纷纷饮毕垂首。
钱太后的第三杯,则举向了六部九卿,待三杯饮毕,她仍未走,点了詹事府诸属官们的名。
属官们连忙起身离席,上前行礼,连道不敢。
钱太后要开口,二皇子在这时有点小小闹腾起来,朱英榕在上首看见,笑着伸手:“二郎,到哥哥这里来。”
二皇子六岁了,生得玉雪可爱,不很懂事但又懂点事了的年纪,听见招呼,乖乖往上跑到朱英榕身边,抱着他的大腿叽咕着什么,又指了桌上的一样菜食想吃。
旁边的侍从要过来,朱英榕摆了摆手,亲自夹了点喂给他。
二皇子嘴巴一鼓一鼓地吃起来。
钱太后欣慰一笑,便继续了自己的话语,将属官们也感谢了一遍,目光掠过最左侧的展见星时,停留了片刻,目光似微微一缩,又似倏忽一亮。
展见星悄悄抬头,看了前方一眼,自郊外庵堂一别,已是六年过去,宫苑深深,直到如今,她才终于再度见到了这个少时先生家的小妹子。
钱太后看上去过得很好,气色红润,气度也颇佳,一副苦尽甘来之相,她替她觉得高兴,唇角微弯,不觉笑了一笑。
“请……”钱太后的语句断了一断,方接下去道,“便请诸位,满饮此杯。”
属官们尽皆举杯,将手里杯中酒饮尽后,退回了各自的座位。
接下来,钱太后的任务终于完成,便领着还有些恋恋不舍的二皇子走了。
她走后,大殿里更热闹了些,在方学士的提议下,等待许久早已摩拳擦掌的翰林们抢着给朱英榕献起了祝寿诗。
献完后,评选一番,再发一发赏赐,宴席就到了尾声——这主要是照顾朱英榕,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既饮不得酒,也熬不得夜。
臣子们依次告退。
朱成钧最早走,有车在门口等他,不过他没坐,只是接近了一下,便离开自己行走起来,脚步缓慢,待出了宫门后,越走越落在了形形色色的车马后面,等到了另一个步行的人。
“王爷。”
外面风一吹,很有些冷,展见星把手笼在袖管里,走到他旁边,侧首向他一笑,哈出小团白气。
朱成钧瞥了眼她,手从裘衣里伸出来,塞给她一个黑不溜秋暖洋洋的东西。
是个手炉。
展见星抱着,暖意入手,她整个人都舒展了一下:“咦,王爷,这是哪里来的?”
“秋果送的。你怕冷,怎么不多穿点。”
“我穿得不少了。只是晚上天更冷些。”
两个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在月色下行走着,到岔路时,自然分开,各行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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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咸熙宫。
钱太后已经洗浴过,却不歇息,坐在灯下,有些发怔的模样。
宫人等了许久,终于轻声提醒,钱太后惊醒一般,嘴边含着的一抹不自觉的浅笑消失,道:“皇上回宫了吗?”
宫人回道:“娘娘放心,武英殿里已经散了席,皇上好好地回到乾清宫了。”
“这便好。”钱太后点了点头,起身,又去看了一眼外间睡得正香的二皇子,终于回来宽衣,上床安歇了。
宫灯一盏盏灭去,多少心事,都暂时隐去了黑暗里。
作者有话要说: 啊关于小皇帝年纪我前面有算错的地方,他是先帝朝二年出生的,我以前直接拿每年的岁数减,等到十年他登基时,一算八岁,但古代大部分应该算的虚岁,所以从前有的地方少算了一岁,他登基这年就是九岁,以这个为基准,以前少算的我回头去改。
然后这么一来,钱太后虽然只比星星小月份,也等于是十四岁生他了。。我觉得有点可怕,我本来以为十五。所以我要把星星也改大一岁,这个只是我自己的纠结,大家不用回看,不影响情节。
那么我给一个现在的准数,改元这一年,星星二十五(实际快二六了,毕竟都年底了),小九简单点,始终比她大一岁。
(嗯我查资料发现这时候慈宁宫应该还没有盖出来,所以给钱妹子换个地方住。)
再然后,最后的搞事了,看得出来哈,不会一直拖下去了,六十万以内一定一定可以完结。
第149章
又一个年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天庆二年开春, 遥远的草原上传来了动静, 瓦剌遣使携文书入朝,要求和谈,恢复边市。
泰宁侯撤军以后, 两边就停了战,瓦剌在第二次交锋时吃过亏, 到这会儿终于缓过了气,但宁藩内乱也平定了下来,瓦剌一方面赶不上来讨便宜,另一方面,双方的使臣断绝了这么久, 朝廷方是无所谓, 泱泱大国, 样样自给自足, 瓦剌就不行了,一口铁锅都造不出来, 莫不成回去茹毛饮血罢?
于是, 终于撑不住了,要来言和。
使者住进了会同馆,朝廷上则开始争吵起来。
言和这个事, 大部分官员倒不反对,幼主在朝,本来就不宜再启战端, 但之前瓦剌不老实,多次犯边,如今来求和就罢了,还要求重开边市,有些官员就不想答应了。
“那蛮夷之地,本无我们所需之物,从前开互市,乃是皇恩浩荡之下与他们的恩典,彼等夷人目无法纪,又不思感念,竟以刀兵相向,如今想和又要来和了,依下官之见,只当严厉斥责,余者再不必理会!”
“正是,若轻易答应了,还只当是我们怕了他,那些夷人狡猾得很,做生意也时常不好好做,喝了二两酒就开始寻衅滋事,还要大同加派守军前去约束,费事劳神得很。又何况,焉知他们不是借着边市的名头,伺机入关来作乱?”
“方御史此言差矣,那边市又不设在大同城内,只要命守军多加巡视,哪里就容易叫人混进来?且先帝时也曾开过,本有成例可依,并不违祖宗律法。夷人若不懂规矩,朝廷派专人去,多加□□便是,正也可扬一扬我朝的礼义。”
“呵,夷人若能教化,就不会千百年来都如此了,其狼子野心,我看再过一百年也不会变!”
“以本侯对瓦剌人的了解,方御史说得一点不差。本侯以为,当对瓦剌的坚壁清野之策实行到底,将他们放逐、困死在草原上,如此时日一久,自然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这句话话音一落,原本激昂对吵的两派官员都静了一静——因为说出这句话的是泰宁侯,举朝之中,只有他与吞并了鞑靼后的瓦剌交过手,论起对如今瓦剌的了解程度,谁也比不上他。
他的意见,也令人不能不慎重考虑。
但方学士直起了身,意味深长地道:“侯爷,倘若瓦剌游荡在草原上,不甘困苦,再次南下侵扰又当如何?”
泰宁侯振声道:“那本侯出战便是!”
闻得此言,有几个官员在心里暗暗摇起了头——朝中自有有识之士,泰宁侯这一招以退为进,逼迫瓦剌,实则仍是要战之意,谁又看不出来?
方学士不曾再开口,心中已有了决定,他是托孤之臣,兢业至今,终于求得一个和平局面,怎会愿意轻易打破。
朝堂上自管吵闹,下了朝后,他便去求见朱英榕。小天子本来不管事,但他有意借此来个一箭双雕之策,所以必得要经一经小天子的手。
朱英榕却并不在文华殿里。
展见星迎出来相告:“太后忽染春疾,内宫来报,皇上前去探望了。”
方学士看见她出来以前的站位,点了点头:“今日是你与皇上讲读?”
展见星躬身:“正是下官。”
属官们负责的事务不一,给皇帝讲读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展见星到朱英榕身边三年了,还是第一次做这件事。
她于今春终于满了任期,过吏部考核后,升成了从五品的右谕德,身上青袍没变,胸前补子换成了白鹇。
不过不是说做了谕德就有权利给天子讲读,讲官这个衔,得另外加,她就是被朱英榕亲口授命以后才可以跻身讲官的行列。这也就意味着,从此与皇帝有了师徒名分,皇帝虽不似寻常人家师礼那么重,对讲官也要比对一般臣子客气些的。
方学士若有所思,道:“正巧,你与代王有旧谊,便去请他进宫一趟罢,有桩事,要借重于他。”
内阁大臣指使一个五品官跑腿当然指使得动,展见星压下些微讶异,应道:“是。下官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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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咸熙宫。
钱太后确实病了,但势头并不沉重,无非是意态较寻常恍惚,饭食也有些懒怠取用而已。
朱英榕闻讯急急跑来的时候,钱太后正倚在窗下穿针,好好地绣着花样。
听见宫人传报,她一怔抬头,微笑道:“这点小事,怎地还惊动皇上了?”
朱英榕走到她跟前,打量着她的脸色,道:“母后可传太医看了?都病了,怎么还劳动做这些事。”
钱太后一边以针挑了一下发鬓,一边反手将绣棚扣到炕桌上:“没事,我天天这么安闲着,哪里有什么病症?大约只是犯了春困。”又道,“皇上放心,这不劳什么神,我不过打发时间而已。”
门边一个内侍于此时跪下:“是奴婢多嘴了。这阵子从娘娘屋里端出来的饭食总是没有怎么动过,今早上用得尤其少,奴婢实在忧心,才大胆与娘娘身边的姑姑建议了一声——”
朱英榕一回想,每日晚膳是他陪着钱太后用的,他叫人伺候惯了,不大想得起来去注意别人的状况,但确实有宫人劝进而钱太后摇头罢箸的印象,便忙道:“母后怎么哄我?有事没事,都该叫个太医来看看才放心。”
就转头吩咐人。
一个宫人应声而去,朱英榕这时才去看那内侍:“木诚?起来罢,你能用心服侍太后,很好。”
木诚慢慢站起来,低头道:“皇上开恩,叫奴婢来太后娘娘这里服侍,奴婢的日子从地底过到了天上,自然该全心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