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守则——溪畔茶
时间:2019-06-05 09:12:29

  “但就在三个月前,有一天晚上,皇上忽然带走了木诚,当时没有知会我。隔了一日,才来与我说,因我不怎么喜欢木诚,为了不与我添烦恼,便叫木诚到乾清宫伺候去了。”
  “若是旁人,皇上要一百个走,我也不说一句话。但是木诚,”钱太后的声音沉了一点下来,“先帝亲自发落走的人,干出过那样的混事,怎么配近皇上的身?”
  展见星惊讶地抬起头来——她完全不知有此事。
  木诚没有跟着朱英榕到前朝去过,而后宫内侍的调动,本不需要经过阁臣或是属官的同意,此事至今,竟是没一点风声露到外面。
  “我劝了皇上,只是皇上不知为什么,却执拗起来,偏要留着木诚。”钱太后说到此处,叹了口气,“展大人,我的难处,你都知道,我没法子硬管着皇上,恐怕他心里不痛快,唉。”
  展见星当然明白,曾经的错误虽然已经纠正,但有些关口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朱英榕看上去对钱太后再孝顺再亲热,底子没打牢,立在其上的人,便难免有些检慎之心。
  要钱太后对朱英榕好,她绝没有意见,可是要出手管教他,她就不那么下得了手。
  “那太后至今,仍然不知道皇上为何会重新起用木诚吗?”
  钱太后在屏风后摇头:“皇上不肯说,只是搪塞我。若木诚果然已痛改前非,我也不是一定要逆着皇上的心意,但他面似大忠,却是个大大的奸侍,从他去了皇上身边,三个月下来,皇上对我这个做娘的都有点——”
  钱太后顿了一下,才带着些伤心及怒意地道,“有点冷淡了。这叫我怎么容他!”
  展见星完全明白了。这么一来,钱太后就更加不好出手管了,恐怕伤了母子情分。
  “娘娘别担心,臣先去劝一劝皇上。若臣不济,还有内阁的各位老大人们,必然有人做主,不会由着他蛊惑皇上,将皇上引向邪路的。”
  钱太后点点头,直起身来:“展大人,我相信你,那这件事就由你去办了。”
  展见星应声告退。
  屏风后,钱太后的目光从金灿灿的菊花上移开,悠然投向了身后的窗棱。
  窗扇关着,她看不见,可是她想象得到他是如何一步步走下台阶,在宫人的引领下离开的。
  她的唇角不自觉扬起,她不是每个月都见得到他,因为总不能每个月都召同一个讲官来,可是难得能见到的这一个月,就足以支撑她度过空白的那么多时日。
  木诚的事,她可以告诉给任何一个召见来的讲官,她留到了此时,因为这样,召见的时辰就自然地延长了。
  她的心情因此比每一次都好。
  至于木诚,她没有那么放在心上,凭他多能搅事,只要能把他从朱英榕身边弄走,那处置的法子多着,一个阉人而已,还能翻得了天……
  **
  展见星在隔日的讲读结束后留下来,单独觐见了朱英榕。
  她有给小天子留面子的意思,孩子渐渐长大,脸面就越来越重起来,其实不只钱太后,连她也觉出朱英榕行止间有威严的意思了,对这种变化,她欣慰,也约束自己变得谨慎起来。
  虽然如此,朱英榕在听见她提起木诚之后,脸色仍是第一时间就苍白乃至有些阴沉起来:“先生,是太后告诉了你?”
  展见星不觉得这个需要隐瞒,坦然点头:“太后娘娘关心皇上,所以说与臣参详。”
  朱英榕注视着她,安静了一会。
  但他的心里很不安静,有一瞬,他很想脱口而出“你与母后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他不能真的出口,太羞耻了,这么一想,他都觉得红头涨脑,控制不住地想发怒。
  他已相信了木诚说的话,证据都有了,他不能不信,他因此对钱太后都冷淡起来,但很奇怪,等转头来到前朝,真的见到这个很可能与他母亲有私的男人,他那些躁怒又好像不觉消下去了些——无它,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周身上下,太干净了。
  很难把那些龌龊的私情爱欲联想到他身上,甚至不要说私情了,他连正常的男女之情都没有。
  朱英榕又有点烦躁起来,他在男女之情上知道的太少了,想往深里分析,分析不出来,大概只能想到也许展见星坚持不婚,就是为了守着钱太后。
  这一想,他就很不自在,好像吃下了一个没洗的毛桃,从里到外都泛着别扭,也不愿意再看见展见星。
  “没什么可参详的,朕不过要他做个粗使,朕这么大了,难道这点权利也没有吗?”
  展见星微怔:“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
  她觉出来朱英榕情绪不对了,他从没这么对她不客气过。
  “那就这样罢!”
  朱英榕要走,展见星去拦他:“皇上留步,木诚是什么样的人,皇上深知,皇上本是明事理之人——”
  “他已经改过了,做个粗使又碍着了谁的事?”朱英榕扭过了头,“母后就这样不肯罢休,而先生就这样听母后的话,一说便来了?”
  展见星:“……”
  她有片刻茫然,因为男女之情,她也完全称不上精通,更不会有那样丰富的想象力去想到朱英榕会疑猜她与钱太后之间的私情——这本就是她认知里的盲点,疑猜她与朱成钧还罢了,她怎么可能与世间任何女子有这种事情。
  “臣尽自己的职责,怎是听了谁的话语?就是太后,告诉臣,也是一片为皇上的慈心,并不是与谁的私愤。”回过神来后,她正色道。
  对于这一点,朱英榕倒是愿意相信,谁对他好,他还不至于分辨不出来。可是他又忍不住问:“那你从前冒那样大的风险帮助母后,助她与朕相见,也只是尽责,没有一点私心吗?”
  他想从展见星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他信了木诚,但并非全无挣扎犹豫,因为他本心里实在一点也不想相信他。谁愿意相信自己的母亲心生他念呢?
  暮色里,朱英榕的心沉了下去——
  因为展见星没有马上回答他。
  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居然犹豫了。
  展见星的犹豫,在于她确实不能对此坦然,她怀揣秘密,为了在自己的志向与母亲的安全中找到一个平衡,她在那时,与钱太后做了约定。
  有这个约定,她就不能说全无私心。
  犹豫过后,她再想应声——她不是不会扯谎之人,但,已经晚了。
  这一瞬间的犹豫,朱英榕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他冷冷地道:“朕知道了。”
  **
  十月初。塞外寒风起。
  位于大同的边市设在东关外,因瓦剌方面主要用来交易的物资是马匹,所以百姓口传也称为马市。
  几个月下来,马市在朱成钧的主持下,已经运转起来了,同时另有一支瓦剌队伍,抵达了大同,将通过大同过居庸关,前往京城朝贡。
  这支队伍多达一千五百人——倒不是瓦剌想通过这种方式做什么手脚,而是两边断绝来往期间,瓦剌物资缺损太严重了,一个马市都不足以应付各部族的需求,于是又遣使要求朝贡。
  这有表达臣服之意,朝廷方面因此答应了,使者过大同时整歇,驿馆就建在东关,官府被这么长串的所谓使者吓住了,不敢放这么多人过关,但也不敢扣下,情急之下,得知朱成钧正在马市上,便去寻他讨个主意。
  朱成钧没客气,张口命扣下一千——也就是一大半,至于瓦剌使者因此没法运送的贡品,他着人送。
  贡使事关国体,这事不小,秋果亲自带了些护卫出面去了,等护送到京,跟内阁的阁臣们解释了一下,方回转来。
  一回来,他就急匆匆找到朱成钧:“爷,不好了,展伴读好像失宠了。”
  朱成钧也才从外面回来,把大氅甩下,转头道:“什么意思?”
  “我这个身份,不好在京里久留,也没打听得太细,就知道人说,皇上近来十分冷落展伴读,可若问展伴读犯了什么错,又都说不上来。”
  “这莫名其妙的,皇上才多大点年纪,就开始君心莫测啦?”
  “怎么个冷落法?”
  “就是不大理他了,从前可亲热了,总召他单独说话,现在都没有了。对了,我见到展伴读了,内阁离着文华殿很近,我给带路的小子点银子,他替我把展伴读叫出来,我问展伴读了,可是他只说没有,叫我别担心。”
  秋果皱着眉头,“我不信,皇上不再私下召见他,就是风向了,宫里人不会看错的,我看也没错。”
  朱成钧凝神听他说完了,“哦”了一声,走到桌边去倒茶。
  秋果惊讶道:“爷,你不着急呀?你想个法子帮帮展伴读嘛。”
  朱成钧反问:“我为什么帮她?”
  “我看展伴读不是会和人斗心眼的性子,这不知是谁给他使的绊子,真失了宠,他恐怕要吃亏——”
  “那不是很好吗?”
  “呃——啊?”
  朱成钧捧了茶盅,到炕边安安稳稳地坐下,抬眼:“京里呆不下去,到我这里来就是了。我保她永远不会失宠。”
  秋果:“……”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怪九,我们九就剩一张嘴能了,让他快活快活吧。
 
 
第153章 
  失没失宠, 展见星自己最清楚。
  怎么失宠的,表相上的缘故她也清楚——她将木诚之事如实告知了方学士。
  这是她的本职,她不能为顺朱英榕的心意便任由小人近侍于君上。在捅到内阁之前, 她有试图再度劝谏朱英榕,但朱英榕那时的冷淡之意已表露无遗,完全不愿意听她的, 她无法可想, 只有转去向方学士直言相告。
  告完了,她也就正式“失宠”了。
  而朱英榕在木诚事上显出了惊人的执拗, 展见星赔进了自己的圣眷, 内阁数位学士轮番上阵, 最终, 居然都没能说服得了朱英榕将木诚逐出。
  木诚龟缩乾清宫不出,内阁威势再盛, 没法把手直接伸到后宫去抓人——那是犯上了, 几番拉锯之后, 由方学士出面, 去求助了钱太后。
  内阁的手伸不进去,可后宫也不是没人做主的。学士们甚而都庆幸起来:幸亏当初妥协了,由钱太后正了名, 不然如今, 还真找不着个适合出面的人。
  钱太后很有些意外,于她心中,朱英榕向来是个懂事的孩子, 木诚又不是什么了不得不可或缺的人物,她怕坏了母子情分,才托付了展见星,谁知事情一直通到了内阁那边,居然都没办成。
  钱太后这时候就不能再袖手了,她肃然应下了方学士所请,预备选一个朱英榕去前朝的时辰,直接使出雷霆手段,亲自领人去乾清宫将木诚押走再说。
  正琢磨着该带多少人手去,朱英枫很快活地跑了进来。
  这位小皇子如今也开蒙了,不过他身上没有江山社稷的重担,学业便不如朱英榕当初慎重,因年纪还小,只是辟了一间书房,由识字的宫人先领着他半学半玩,待再过两年,他小手能握得住笔了,再正式去外朝延请讲官教授。
  朱英枫把自己才学的书七零八落地背了几句给钱太后听,钱太后对长在身边的小儿子没多大望他成龙的痴心,听了也不嫌他记得不齐全,只是含笑夸了两句。朱英枫来了劲,歪到她身边一边撒着娇,一边伸手想往她身后的炕柜里够。
  钱太后轻轻拍了他后背一下:“别这么乱扭,仔细摔着——要什么,我拿给你就是了。”
  朱英枫便清脆地道:“母后,我想要母后常常看着玩的那个桌屏,母后送给我吧。”
  钱太后一怔:“要那干什么?你不是嫌那暗沉沉的,不好看。”
  小孩子多喜欢鲜亮打眼的物件,朱英枫也不例外。
  朱英枫忽闪着眼,他暂时不再去碰炕柜,而是往炕上爬,钱太后帮了他一把,朱英榕上来以后,整个热乎乎的身子凑过来,他掩着半边嘴巴,以一种说悄悄话的口气道:“我不喜欢,但是哥哥喜欢呀。”
  孩童喷出来的气息也是热乎乎的,还带着些有趣的奶音,却如一个炸雷响在钱太后耳边:“——什么?”
  “母后,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哦。我答应了哥哥不说的。”朱英枫认真地道,“哥哥问过我,母后最喜欢的桌屏是哪一个,我告诉他了。”
  钱太后颤声道:“你……告诉他了?”
  朱英枫点着头:“是啊。只是我说完以后,哥哥发呆了好久,我看他不太开心的样子。我后来想,要么是这件事我知道,哥哥却不知道,所以他不开心,要么,是哥哥也喜欢这个桌屏,不好意思和母后提,所以那样闷闷的。”
  “哥哥最近都来的少了,来了也不怎么和我说话,我也要不开心了。”朱英枫嘟起了嘴,“母后,你把那个桌屏给我吧,我拿去送给哥哥,哥哥肯定就重新和我好了。”
  原来——如此。
  钱太后闭了一下眼。十分之用力,令她眼珠都感到了一种压迫的疼痛。
  她太后悔了,为什么之前要那么顾虑重重,没有在一开始就将木诚这条毒蛇扼死,留他残喘,伺机而动,咬了她重重的一口……
  她也恨,恨自己不谨慎,虽然她实在没有干什么,可就这一点妄念,没收敛齐全,致使为人窥去。
  她更痛,她居然还将此事托付了展见星,她于无知之时,行了一步糟到不能再糟的棋,落到儿子眼里,成个什么,她简直不敢细想。
  展见星是真正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帮了她那么多,可她害惨了他。
  钱太后的心脏紧缩着往下一直沉,她忍耐着,唤人进来,命去给方学士回话。
  ——缓一缓罢,也许过一阵子,皇上就明白过来了。
  **
  方学士不料还没出两日,钱太后的态度就来了个大逆转,他大为意外,忍不住再度前来求见,钱太后却没改口,坚持要等一等,等朱英榕自己想通。
  皇太后青春尚好,方学士不便在此久留争执,见指望不上,无奈,只得告退了出去。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