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太后转头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木诚来了一年多,一向本分,要论这个人本身,没做过什么能令她生恶感的事。
但同在宫中,木诚从前是怎么招致先帝发怒,以至将他从朱英榕身边赶走的经过,她早就听说过了。
她一点也不想把这么个人留在身边,可朱英榕心软顾念旧情,而她与朱英榕间的情分是后来才有的,不论她心里对长子的爱多么深切,中间失去的那些年不可弥补,这也令她面对朱英榕时,比寻常母亲要多一份谨慎。
她不想——甚至有点不敢逆着朱英榕的心意,恐怕伤着好容易得来的母子情分。
她终究把木诚收下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令他进到宫里来伺候,只放在外面做些洒扫。不想他的眼睛倒肯管闲事,从宫人每日端出去的饭食琢磨出来她身体不适,进而怂恿着人去告知朱英榕了。
木诚感觉得到她眼风中的冷意,站起来后,把头埋低了点。他不敢小瞧这位太后,论出身,她还不如他,可就是这么一个童生家的小女儿,于绝境之中一步步扶摇而上,如今竟坐到了太后的尊位上。
所以如同他幕后之人的告诫,他确实没有心急,安分守己到现在,才出了一回手,把自己再度送到朱英榕的眼睛里。
却没想到,也同时送到了钱太后的眼里,而她竟这么不喜他……
太医终于来了。
把了脉,看视过一番,摇头晃脑丢下一串之乎者也,朱英榕睁大眼睛,却是越听越迷惘,道:“你说简单点,我母后到底怎么了?”
老太医想了想:“太后娘娘无大碍,只是心中有郁结,带累胃口不开,臣这里有一副疏肝解郁的方子,煎服下去便可。”
朱英榕担心地转头:“母后,你心里有为难的事,怎么不告诉朕?朕许能帮上忙呢。”
钱太后微微垂下眼帘,太医的诊断在她意料之中,郁结什么,她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可是怎么能说?
她只语片意都不能显露,只合他日闭眼,带进棺木里去——这贼老天,也不知她上辈子做过什么孽,待她从来没有好过。
但虽如此骂,她却又不能认真切齿起来,这段泛上来的陈年心思,纵然只能默诉于宫灯,那种鲜活酸甜的滋味一点儿也不减,令她觉得自己活回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而不是被命运推着,走到这至高却依然身不由己的现在。
“没有,我如今还能有什么不痛快的?”钱太后笑了笑,“只是时气的缘故,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朱英榕将信将疑地点了头,叮嘱道:“母后,那你可一定要按时吃药。”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耽误你读书了吧?可别叫先生说你。”
提到这个,朱英榕笑了:“不怕,今天是展中允——不对,展先生给朕讲读,他没别人啰嗦,听说母后病了,他还催着朕来看呢。”
钱太后眼神闪了一闪:“嗯?你叫上先生了,他升官了?”
朱英榕点头道:“是,朕从前没注意,他声音怪清亮的,听着倒比别的先生都提神些。”
钱太后不觉笑了:“那你可要好好听讲,别叫先生白辛苦一场。”
朱英榕听话点头,又说了两句,他终于拔腿领着一串人走了。
钱太后低头,将绣棚慢慢翻过来,对着出起了神。
旁边宫人想引她开怀,搭讪着问道:“娘娘这幅想绣什么?奴婢瞧着,用的绣线颜色似乎少了些。”
钱太后随口道:“时辰是晚上,天都黑了,自然不用那么多颜色。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宫人奇道:“娘娘是思念家乡了吗?只是为何绣成夜景?”
“省事。”
钱太后简洁答了两个字,宫人见她是不想再说话的样子,不敢再问,默然站在了旁边。
门边,木诚也不敢再停留,存着心里的疑惑,悄悄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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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英榕回到文化殿的时候,展见星刚把朱成钧请来。
他有点讶异:“王叔?”
方学士上前,将瓦剌来使的事情叙说了一遍,而后道:“依臣之见,眼下可暂应下瓦剌——”
又将利害阐述一遍,朱英榕听得懂,点头:“嗯,先生说得有理,便如此做就是了。”
朱成钧眯起了眼,他原与展见星不远不近地站着,此时毫不掩饰地去看她,目中含着质问之意。
展见星未解何意,茫然中听方学士回答道:“虽如此,方御史等人的意见也不可轻忽,这个前往大同镇外主持边市的人选,必得慎之又慎——”
不用再往下听了,展见星恍然明白,她微弱而坚决地冲朱成钧摇头。
不是她。
她事前不知道。
更没有参与。
朱成钧的眼神便缓和下来,等到方学士七绕八绕,拐了好几个弯终于把他这个天造地设般的人选推荐出来的时候,他点了个头:“哦,我去。”
方学士:“……”
他有点噎住。
第150章
展见星跟着愣住, 她亦未料到朱成钧这么干脆,并非觉得他对京城有什么格外留恋之处,这片热闹荣华在他眼里,却从不在他心上, 他看过, 走过便罢。
但方学士话说得再漂亮,那种警惕放逐乃至卸磨杀驴之意是掩不住的:宁藩平了, 瓦剌要和谈了,用不着留一个成年藩王在京震慑了, 那么,他就该走了。
朱英榕本来没反应过来, 他还觉得这个安排很妙呢,臣子们反常的沉默才令他意会到了其中的一点尴尬,他比不得方学士能撑住, 就不好意思起来,忙道:“劳王叔费一回心,等事办成了,王叔还回来,朕办宴谢王叔。”
朱成钧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道:“好。”
他这个字应得实在敷衍,不过好歹和气,朱英榕就满意了,方学士莫名其妙地,也松了口气——同时又若有所失, 他以为是一场硬仗,等待的辰光里打了许多腹稿,哪知一句都没用上。
朱成钧应完声,便要走,展见星忍不住道:“皇上,臣送一送王爷吧?”
朱英榕自然同意,她急急追了出去。
朱成钧刚出殿门,转头见她,有点意外,缓了脚步等她。
“王爷——”展见星想说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语调控制不住地低落下去。
“这副样子做什么?”朱成钧偏头笑道,“不是早晚会有这一天吗?”
他这个动作与少年时别无二致,只是眉眼之间成熟沉静了许多,有点探究又安抚地,向她问话。
展见星心乱得很:“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是今天——方阁老一个字也没和我透露,只叫我去请你。”
朱成钧不可能长久在京,他的身份注定他一定会回到封地上去,这一点不必明说,他与她早都心知,但她没想到,离别会这么突然就来了。
“你舍不得我?”
“……”展见星做贼也似,迅速把前后左右都张望过一番,见无人才仓促道,“王爷,你在外面乱说什么呢。”
“好吧,你做得,我说不得。”
展见星便哑口无言了。
朱成钧心情不错,倒没跟后面穷追猛打,片刻后展见星自己找回了理智,她得承认,方学士这件事本身没有做错,能在这时前往大同主持边市的最合适人选,非朱成钧莫属。
她就只有叹了口气:“王爷,你别生方阁老的气——他,唉,他也没有恶意。”
朝事就是这么复杂,有时算不清谁对谁错,只能说是立场不同。
朱成钧道:“我没生气。他那算得了什么。”
与他生平所历的那些阴谋艰险比,方学士的手段甚至称得上体面了,行的是阳谋,他没有什么可着恼的。
展见星放下心来,道,“那边市要务,就都托付王爷了。”
朱成钧没回答她,却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展见星吓一跳:“我,这——”
“不愿意就算了,又没逼你。”
他这句话说得随意,展见星沉默了,她清楚知道她不会答应,但拒绝以后,她也是真的不舍。大概只能说一句,世事难得两全。
“我给你写信,你要回我。”
展见星回过神来,应道:“我当然回。”
“谁欺负你,你告诉我。”
“嗯——其实没有人欺负我。”
她今年二十六岁,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非常非常难嫁以至于徐氏都死了心由着她去了,但在官场上,还是一个年轻的起步阶段,主要任务是攒资历,她是天子近臣,讲官身份更清贵,时时能往皇帝耳朵里劝谏,一般官员交好她都来不及。
——之前被泰宁侯扫进去那一遭,实则是因为朱成钧的带累,泰宁侯本身的目标并不是她。
朱成钧摇头:“你把别人想得太好了,世上什么时候也缺不了恶人。即使是皇上,他现在也许不错,可是他那点年纪,变数太多了,你根本预料不到他会长成什么样子。”
展见星不甚赞同,道:“怎么预料不到?内阁的先生们都说,皇上小小年纪,已有明君之相。”
“那是学的一个表相。”朱成钧不客气地道,“他心眼多得很,真宽仁澄净的人,不是他那样,是你这样,你自己觉得你和他像吗?”
展见星莫名而又哭笑不得:“王爷,你——你想夸我便夸了,非要说皇上的坏话做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呢。”
“我没说他坏话——我不会说我自己坏话。”朱成钧道,“他不像你,但是有点像我,所以我提醒你。”
展见星这下真的讶异了,她从前有过这个感觉,但她没想到朱成钧也这么觉得。朱英榕在使弄心机这一点上,确实令她觉得熟悉,他手段还不到那么纯熟,往往让她看出来,她惊讶他的聪慧,也有点爱屋及乌地怜爱他。
她从来没从另一个方向想过:那就是朱英榕这一面本身的可怕。
譬如多疑这个毛病,放在一个帝王身上绝不是件好事。
她终于明白了朱成钧的意思,点头道:“我知道了,王爷。不过皇上身世如此,难免不安,待再大一些,许就好了。像王爷,现在不就开怀了许多。”
其实朱成钧根本没好,他还未雨绸缪了好几年地往朱英榕身上扣黑锅呢——展见星一想就觉得好笑,不过这么一顺,倒解释了他那么编排朱英榕的缘故了。
疑心病这么重,朱英榕真像他,可不坏事嘛。
她那句夸赞,也因此没多少诚意,但朱成钧没听出来,他在春日阳光里转过脸来:“嗯?那我现在是你喜欢的男人的样子了?”
他们这时早已出了午门,这辰光官员们多在各自的值房当差,宫外阔大的步道上既没有什么官员行走,普通百姓也不被允许靠近,所以他们才能议论了小天子几句,听见再提起这个话头,展见星也没那么紧张。
她心头只是涌上一阵熟悉的怀念,又有一点冲动,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又何必再吝惜一诉胸臆?
她停住了脚步,然后又往后退了两步,道:“从来都是。”
说完转身便走。
青袍在春日下闪耀,背影瘦而挺拔,又有那么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朱成钧没追上去,他完全愣了。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抬起手来,摸了摸心脏,向前继续走了。
他的步子当然不像逃走,像醉酒。
……
**
在夏日到来之前,和谈文书正式敲定,瓦剌使者赶忙离去,朱成钧也随之返回了封地大同。这意味着,开边市之事再没有争论的可能。
大部分人对此没什么意见,即便是本来不赞成开边市的人,见能利用这件事顺理成章地把外藩从京中请走,这账里外里一算不亏,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初夏,京城在逐渐起来的燥热中恢复了平静。
钱太后作为现今的后宫之主,越来越进入了角色,她养育二皇子,也十分关心朱英榕,隔帘请来讲官过问他的学业。
展见星作为讲官之一,也曾应召过,她与其他讲官一样,对朱英榕这样的学生只有夸赞的,钱太后不大放心,仍问了她不少问题,展见星一一答了,并顺便领了份赏赐,才回去文华殿。
对于钱太后的这点变化,内阁没有干涉,母亲管儿子,天经地义,又没插手朝政,谁也多说不了什么。
朱英榕自己则美滋滋的,母亲关心他,先生们去回话全是夸奖,他有什么不乐意的?
因为各方都无反应,有过一次之后,这件事渐渐变成了常态,时间倒也不频密,大约一个月一次,问问朱英榕最近的表现,对先生们可尊重,身边又可有什么小人作祟,都是一个母亲恰如其分的担心。
——但只有钱太后自己知道,她究竟有没有私心。
她对儿子的关切一点也不掺假,可是与此同时她那不该生发的私意,也骗不过自己。
她真的想忍,也真的没忍住。
她如果完全做不到,也就算了,只得熬着,可她有这份权利,她可以利用——她又怎么克制得住不用。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人,可那是太久远的从前了,深宫里挣到如今,她出了头,也变了样,面目全非不至于,却也再找不回那份单纯的心境了。
但他不一样。
他还是那样,从小的那副样子,冷淡的,自持的,又稳重心正的,这么多年,他成熟了许多,但根子上的那点东西,居然没有变过。
她最难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得到了他以前程为代价的帮助,那次她其实没有怎么感觉,因为她陷于危机里,无暇他顾,如今一切都好了,回想起来,每一点,每一滴,都是滋味。
当然,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宫里就这点地方,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她不会也不想给他带来困扰,就这样隔帘一会,让这安闲却也如死水般的日子泛起点美丽的波澜来,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