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守则——溪畔茶
时间:2019-06-05 09:12:29

  展见星面无表情。
  许异扭脸悄悄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担忧之意。
  朱成钶放完狠话就要走,跟他的内侍追了一句:“七爷,咱们就这么走了,先生要是问起——”
  朱成钶脚步顿了一下,语气不耐地向旁边的朱成钧道:“我没空,你跟他们随便逛逛去。回来先生要是问我,你就说父亲半途召了我去,听见没有?”
  朱成钧张了下嘴:“哦。”
  朱成钶抬脚走了,内侍跟上去,皂靴毫无留恋地踩过被弃在路上的手帕。留下一个鲜明脚印。
  “可真会糟蹋东西。”
  许异咋舌了一句,又觉失言,忙捂了嘴,看向朱成钧。
  朱成钧没什么特别反应,只问:“你们想逛哪里?”
  口气平平常常的。
  他看上去比那个朱成钶正常多了,许异松了口气,道:“依您的意思吧?”
  他们两个平民小伴读,哪敢真指定在尊贵的王府里如何逛荡呢。
  朱成钧没应声,只是转身走了,他也有个小内侍跟着,小内侍叨咕道:“这大冷的天,风刮到人骨头缝里,可逛什么呢。七爷的主意,自己不干,到头来又是九爷受罪,真是的。”
  许异有些讪讪,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往展见星身边靠近了点,道:“唉。”
  小内侍明着是抱怨朱成钶,可这么当着面说,又何尝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展见星面色仍旧平静,非是她格外能沉住气,而是眼下这情况,其实倒比她预想中的要好一点。
  不管怎样,总是能留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而且因为见到了楚翰林,她现在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或者说更确定了的想法。
  她不能一直指望利用代王府去对抗宗族,那是饮鸩止渴,她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
  如何才能强大呢。
  她无权可使无势可仗无钱可用,本来是很难、很难的,可是——
  展见星的嘴角往上轻轻翘了一下,将心中震荡着的激越情绪压了下去。
  可是,她将要有一位翰林做先生了。
  **
  在代王府中的游玩过程乏善可陈,不是王府景致不好,而是经过了朱成钶那一出,谁还有心情看什么景。
  朱成钧在前面走,两个伴读就老实在后面跟着,许异试探着搭了两回话,朱成钧的态度有点爱理不理,但不知道是不是朱成钶离开了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再那么呆板死沉。
  许异此时才发现他并不是个灰扑扑的人,他皮肤其实很白,五官比朱成钶生得浓烈,眉毛尤其乌黑浓密,像分寸拿捏极佳的丹青大家一笔勾落在雪白的面孔上,锋利又矜持,天生一种贵气。
  这种气质在他把眉眼嘴角都耷拉下来的时候是隐藏起来了的,此时显露出来,他那种爱理不理都变得理所当然,好像他就该是这样的人,这个态度。
  因此许异被他敷衍了答话,竟也不觉得受怠慢。
  展见星一直沉默着,她跟代王府有那段过节在,如今虽然被逼急了不得不跑到这老虎嘴里来,也不想多和这些王孙们打交道。
  朱成钧也没主动和她说什么话,几个人就这么闷头闷脑又莫名其妙地在代王府里走了大约一刻钟,究竟走过了哪些地方,因为朱成钧全不介绍,展见星与许异便也都不清楚。
  至于朱成钶先前所谓“认识认识”之语,自然是一点都没有达成,如果说朱成钶对他们是明的蔑视,那朱成钶就是暗的无视,总之,都没拿他们两个伴读当回事儿。
  一刻钟后,几人没滋没味地回到了纪善所。
  许异忍不住嘀咕道:“……其实说得也没错,这么逛一圈,是挺傻的。”
  少年们年纪都不大,滋生出的微妙气氛没掩盖,楚翰林看出来了,但他没问,甚至连朱成钶的去向也没管,只笑着就便问了问展见星和许异的功课进度。
  许异先答:“我学到<孟子>了。”
  楚翰林问:“哪一章?还是全学完了?”
  许异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先生,我家祖上原是牧民,先帝爷时下令建屯堡守备,征集民夫,我家才得了恩典迁进来的,因家里没有学问上的渊源,我进学得晚,现在才开始学<孟子>,只念到了梁惠王这一节。”
  这是才开头了。楚翰林点点头,又问展见星:“你呢?”
  展见星躬身道:“只将四书囫囵念过了。因学生鲁钝,许多地方不求甚解,需请先生多加教诲。”
  一般学童开蒙,最重要的便是四书,堪称是一切学问之本,展见星在这个年纪能把四书念完,资质就至少不至于鲁钝,所以会“不求甚解”,恐怕问题不在他身上,而在他从前的先生身上。
  贫家孩童想找个学问精纯的先生有多难,楚翰林心里是有数的,而展见星不说先生不能教他,只说自己鲁钝,这是尊师重道之举。楚翰林心里喜欢,微笑道:“以你的年纪,能如此就算不易了。”
  罗知府从旁笑道:“你们虽是为王孙们伴读而来,但能得潜德这样的翰林为师,是真正难得的造化,望你们抓住良机,不要自误才是。”
  展见星与许异一齐躬身应是,领了罗知府的教诲。
  之后,楚翰林告诉他们年后初十前来开课,今天这趟差便算走完了,罗知府被楚翰林相邀留下来用饭,两个小伴读没这个脸面,告退后,就出门回家。
  **
  一出了王府大门,许异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好似憋了许久一般。
  “以后可怎么办哪。”不等展见星问,许异就主动抱怨,“我爹娘以为王孙们年纪和我差不多,就坏也坏不到哪去,才送我来想搏个前程。现在依我看,他们可够难伺候的。”
  展见星礼貌地安慰了他一句:“许兄,你的运气总比我好些。”
  总是没有被人指着鼻子威胁放话。
  许异摇头道:“哎,见星,我给九爷做伴读,九爷看上去是挺正常的,可他不得宠啊,你看那个七爷指使他的模样,哪像跟兄弟说话,就跟指使个下人似的,七爷连九爷都照样欺负,以后我们一处读书,他要是瞧我不顺眼了,想欺负我,九爷自己都难保,哪里还管得了我,我不只好干受着?”
  他看着大咧咧的,倒是粗中有细,这番道理说得并不错。
  展见星也无话了,只好道:“有先生在,先生总是能做一做主。实在不成,就忍一忍,我们只安心跟着先生念书便是。”
  许异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工夫,两人走到岔道口,他就又好了,笑嘻嘻地邀请展见星得空去他家玩。
  展见星谢过了,跟他分了手,各回各家。
 
 
第13章 
  且说徐氏在家中翘首已久,终于见到展见星回来,忙把她拉到身前,从头到尾每一分都仔细打量过,唯恐她少了一根头发。
  展见星笑道:“娘,我没事。”
  徐氏哪里肯信,又细细问她在代王府中的遭遇,展见星怕全然瞒着,徐氏倒要更担心,就吐露了一点:“王孙的脾气有点古怪。不过没什么,我顺着他,不招惹他就是了。”
  徐氏听了忧愁:“唉,总是娘不中用,叫你去看别人的脸色。”
  “我不委屈,娘,我告诉你,代王府的先生可好了,是个翰林呢。我要是呆在家里,怎么找得到这样学问的先生?能去跟他读几年书,就是看些脸色也值得。”
  展见星说着话,眼睛里闪着光亮,嘴角翘起来,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微笑时都藏着,漾弯唇边眼角,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才会显现。
  这一份真切的开心很难伪装得出来,徐氏因此心里终于松快了些,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道:“是吗?”
  又微微蹙了眉头:“只是,将来可怎么好——”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险地,展见星一个女孩子,也不能总去和小子们混在一起,她现在年纪小,还好含混,最多过个两年,就必须得想退步之法了。贫家小户讲不起闺誉不闺誉,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万一坏了名声,可是一辈子的事。
  展见星却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务,而这件事已几乎占满她目前的人生。
  婚嫁,离她太遥远了。
  “娘,以后我想好了,”展见星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她轻声道,“我不会一直呆在代王府里,那不是长久之计。”
  徐氏是巴不得离代王府越远越好,闻言忙道:“这才好,星儿,你想了什么法子?”
  展见星道:“娘,我现在有好先生了,我用功跟他读两年,就可以去试试童生试——”
  “什么?”徐氏失声,她记得展见星在牢里时说过一回想考科举的念头,但她们都知道不可能,苦笑一番就罢了,如今却——
  “星儿,那不过是个赌气的话,你如何认真起来?”徐氏说着有点发慌,她和展见星相依为命,虽是满心不赞同,也不舍得训斥女儿一句,转头怨怪上丈夫了:“都是你爹,我好好的囡囡,哪里比别人差一点了,偏他胡折腾,要拿你当个男娃娃养,如今他一蹬腿去了,把你闹得糊里糊涂的。”
  展见星性别错位了好几年,虽说大了点以后,徐氏就悄悄重新教了她,但身上那一点一滴长起来的烙印又哪里容易就消失掉?
  徐氏疑心,展见星是仍对自己的性别有点认知上的混淆,才会生出这个想头。
  “我没赌气,娘,祖父祖母是我们绕不过的一道坎,我们在大同一日,就得受他们管一日。”展见星眼神冷了些,“想逃离他们的控制,只有远远走到他们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也就是说,必须离开大同。
  但没有充足理由,很难说服衙门开具路引,问题回到了曾经的难点上。
  “我不妄想金榜题名,只求考个秀才就够了。我听先生说过,秀才出游不受离家百里之限,办起路引容易得很,衙门也阻拦不得。只要有了这个功名在身,我们不论是回南边,还是去别地,都不必受困了。”
  徐氏道:“可这、这不是欺瞒朝廷?进考场是要搜查的,万一被发现了——”
  “娘,如今无人知道我是易钗而弁,怕的什么?”展见星耐心道,“从前出去玩耍时,我见过衙门那些人怎么搜查考生,不过查一查考篮有没有夹带,拍一拍身上藏没藏书本而已,并不难蒙混。只要我不存作弊的心,很不必担忧。”
  此时离开国不过五六十年,科举制度成熟不久,如展见星偶然所见,入场搜检各地都大致如此。
  此时的官员们还不曾料到,因为文人进身之阶日益狭窄,科举成为有且仅有一条的天梯,若干年后,作弊花样日益翻新,倒逼搜检跟着严格起来,乃至要考生脱尽帽鞋解开外裳的,堪称斯文扫地——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检之中,考生仍旧能想出作弊之法,只能说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这对徐氏来说仍旧冲击力太大了,她劝道:“星儿,你还是消了这个念头吧。那些官们,不来寻我们的麻烦就算不错了,哪敢主动往他们手里撞?你倘或被拆穿了,问下罪来,把你敲上几十大板,娘还活不活了?”
  展见星叹了口气——她极少叹气,这一叹,话语里的无奈之意再也掩饰不住:“可是娘,我不乘着现在读书,寻一条出路,再过几年,就不说祖父祖母了,官府那边也有着现成的麻烦。”
  徐氏茫然:“什么?”
  “徭役。”展见星回答,“过完年后我就十三岁了,再过三年,倘若我还不将身份改回来,就得去服徭役了。”
  徐氏脸色一下煞白。
  她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因为在她心里,她自然很清楚她生养的是个女儿,扮男装至今不过是不得已,从未想过徭役会跟女儿扯上关系。
  可只得便宜不吃亏这档事,世上原是不存在的,依国朝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从此直到六十岁,每年都要承应官府的徭役,这役分正役和杂役,繁重不需细叙,逃脱会受重罚,何况逃得了一时,逃得了漫漫几十年吗?
  前路这样艰难,但展见星并不如徐氏般气馁,她的声音中还含了轻快:“娘,没事,只要我在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大同,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去得,祖父祖母和伯叔们有再大的劲,也不必去理会了。”
  这前景描绘过于美好,好似从逼仄窄巷中一转而至开阔大道,徐氏都听得动心了,但她的担忧也不可能就此消弭。
  展见星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安慰徐氏道:“娘,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先用功读书总是不会错的,期间若有别的变数,我再和娘商量着办。”
  徐氏虽然时时埋怨丈夫不该拿女儿当儿子养,然而因着她的宠溺,展见星一日日长大,主意一日比一日正,徐氏作为一个丧了夫的普通妇人,在许多事上倒不觉去依靠展见星了,展见星没有被养成个娇娇女儿,她在话语权上,实则和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丁没有多少差别。
  在自己坐困囚笼,拿不出有效主张的情况下,徐氏最终迟疑地点了头:“那——好罢。”
  **
  离年节越来越近,展见星还有一件事要做:去向她原来的私塾先生辞别。
  这位先生姓钱,打从十五岁开始应试,应到四十岁上,只是个童生,此后自觉年纪老大,羞于再和许多能和他做儿子的童生们一同考试,终于放弃了举业之路,在家中办了个馆,收些学生聊做养家糊口之用。
  钱先生连科举的第一道关口都迈不过去,其学问不问可知,不过他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束脩低廉,略贵些儿的,展见星也读不起。
  这日,展见星提了些礼物去往钱家,她此前因家中出事,告假有阵子没来了,钱童生膝下的小女儿淑兰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比展见星小一岁,穿着件红袄,看见展见星,惊喜地放下衣裳迎上来:“展哥哥,你来了,家中如今都好了吗?”
  “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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