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她这么随意一句话,让那女孩眼中骤然迸发出光彩来。
白姨娘瞧了瞧,也觉得不错,这孩子年岁大些,倒合了老夫人所说。
“阿绾喜欢,那就她吧。”
钟婆却是犯了难。但凡稍讲究些的人家买丫鬟,都是要七八岁的孩子,买回去好调、教,将来用着也顺手。像春儿这年岁,倒是不吃香的,她本都与临县的宋妈妈讲好了,三两银卖到她家,等不了太久便能接客。原本想着下午顺道送过去,可谁想这么巧,李家也看上春儿。
钟婆搓着手:“这、不瞒您说,这孩子是别人家定了的。再说养到这岁数的姑娘金贵,少说也得卖三两银,不值当得。您倒不如挑个年岁小的丫头,一两半两的就买了,学规矩也快。”
李绾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但她见那女孩儿唇都咬出了血珠子,愣是忍着没流眼泪,倒有几分倔强。便抬头道:“姨娘,我就喜欢她。”
白氏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对钟婆道:“反正我们姐儿喜欢,我家也不差那二三两银。您便卖给我们吧,我再给您封一份与那边的赔罪茶钱。对您而言不过是几句好话就能圆过去的事儿,可别害了这孩子一生。”
钟婆子犹豫片刻一拍大腿道:“好,就按您说的办。”反正卖给谁银钱都是一样赚,卖与李家自己还落下个不亏心。“春儿,你还不谢谢主家?能在李家做丫鬟,吃穿不愁,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美事呢。”
那女孩儿此刻才终于哭了出来,跪倒在地一个劲儿的磕头:“谢谢夫人小姐救我!春儿一辈子当牛做马报答您二位的恩德!”这头磕的实诚,叩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让人听着都不忍。
“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待打发了钟婆到门房领银子,她们几人也就一同回了偏院。
李家在李绾看来,就是空有银钱,却不知该怎么摆排场,闹得有些不伦不类的。可这样的装潢摆设,又是瓷瓶又是锦帐,在春儿看来,那就是顶天的富贵。
她拘谨的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
白姨娘抱着李绾坐在塌上,柔声问:“名字是春儿?今年多大了?”
“我、奴婢十二了。”她脸上闪过一丝羞窘,但仍是认真回话:“家里边穷苦,也没个像样名字,都是随口唤的。”
“阿绾,春儿日后是要跟着你的,要不你帮她想个名字?”
李绾脑中过了无数句颂春诗词,可自己现如今是个五岁孩子,说那些倒显得不恰当了。她略一思量:“春蝉好不好?”
她倒是机灵,立马拜了下去:“春蝉谢过小姐。”
“春蝉,阿绾她身子弱,年纪又小。你日后要把她当成你亲妹子一般照顾、疼惜,知道吗?”
李绾一怔。以往宫中侍奉的宫人无数,可进了宫嬷嬷们自然教导他们要恭谨小心的伺候主子,就连为主子着想,那都是僭越,奴才们只需听话做事就好,雷霆雨露皆君恩,就是领了罚也要恭恭敬敬的谢恩。像姨娘这种把主子当做亲妹子照顾的说辞她还是第一次听,新鲜有趣的很。
春蝉使劲点了点头,有点不合规矩,却比谁都认真:“奴婢明白,今日若不是您和小姐救了我,我这辈子就完了。我、春蝉就是豁出命也一定护得小姐安好。”她方才那几个头磕的脑门一片青紫,袖口裤管儿都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手脚,瞧着甚是可怜。
“好,让蕊心先带你去换身衣服,也把额头上的伤擦些药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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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姨娘帮李绾扯上薄被,摸了摸她的鬓发说:“阿绾今日怎么蔫蔫儿的?若是困乏了就睡一会儿,姨娘去厨房看看,让她们给你熬红豆粥好不好?放糖伴着吃,又甜又糯的。”
李绾却摇了摇头,一把抓住她的裙摆:“你别走。”
女儿原先木讷,如今虽然爱说话了,可还是从来不黏糊她。今日倒是难得见她使小性儿,赖在自己身上,极为依恋的样子。白氏心中软作一团,拍哄着女儿:“好、好,姨娘不走,哪都不去,就哄着我们阿绾。”
李绾枕在她的腿上,听她哼着柔婉小调,闲适的正午,阳光透过窗纸,在地上印出两个金色方印,刺的李绾只觉眼睛发酸。
永平公主,生母早逝,圣祖登基后追封其为宜嫔。史书上关于她,只这冷冰冰的一行文字,甚至连名姓都未曾记载。
上一世的生母,李绾只记得宫人都叫她怜贵人。早就记不起她的样貌,可仍记得她身上好闻的桂花甜香,和她笑起来温柔的模样。
哪怕她后来成了宫中最得宠三公主,人人敬着、捧着,可那个女人仍是她记忆中最柔软的存在,每当梦到关于她的点滴,便要泪湿枕畔。娘亲这两字,是李绾的痛,也是她的梦。如今好不容易实现了,她绝不想再失去一次。
史书中的一字一句,李绾倒背如流。她知道天下的归属,却不知疼爱她的女人为何亡故。因为史书最最冷酷,它只记载赢家的一生荣耀,从不在乎输家经历了什么。
李绾垂下眼眸,又想起那日在松鹤堂见到的一屋子女人,她们后来都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圣祖念旧,后人皆知。身侧的德妃,原不过是个杀猪匠的女儿,可她在圣祖并未封侯时就跟了他,两人有多年情分,哪怕没有子嗣也得了一生荣华。
而最早在圣祖身旁的女人,更是尊崇无比。吴氏乃原配嫡妻,封为皇后,入主中宫。柳氏封贵妃,膝下有子,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可姨娘呢?人没了多年,追封也只是个嫔位,李绾实在是想不通。
如今这一妻两妾,吴氏乃是嫡妻,比不得。可姨娘若与柳氏相比,论出身,姨娘是正经人家聘来的良妾,柳氏只是买来的贱籍。论宠爱,家中人人都知白姨娘最得三爷喜欢。又怎会是那样的结局?
“姨娘,你喜欢爹爹吗?”
白氏面色一红:“阿绾!你这话......”
定是喜欢的,喜欢到根本瞒不住人,提起他眼中就亮起了明媚春光。
“就说说嘛,反正也没旁人,阿绾想知道你和爹爹的事。你是什么时候嫁给爹爹的?又为什么要嫁给他?”
白姨娘被女儿缠得没办法,想了想说:“真不知你小小一个人儿哪来的那么多问题。其实也没什么缘由,姨娘原先家中也算富足,可我及笄那年父亲病故,哥哥又染上了赌钱恶习,能卖的都卖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我嫂子竟想卖了我还债,是你爹爹救了我,我便成了他的妾。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你爹爹他那么好......”白氏叹了口气:“所以刚才我见了春蝉才心中不好受,女子要是被卖到那种地方......唉,算了,你一个孩子,我与你说这些作甚。”
原来英雄救美。两人哪怕算不上是年少夫妻,可从姨娘及笄算起,到如今也有了七八年的情分,年少时的两情相悦,相伴多年,到底因为什么,人都没了还要吝啬追封谥号?
李绾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声音闷闷的:“姨娘,不管有什么事,你都要一直陪着阿绾。”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成了你的阿绾,也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乱世保全性命。可既然做了你的女儿,得了你的宠爱呵护,我就一定会尽全力保护你,就像你保护我那样。
“净说傻话,姨娘当然一直陪着你。”白氏抱着女儿,仿佛这就是她的珍宝。
第5章 抠门(捉虫)
李绾坐在小凳子上,托腮看着春蝉里里外外的忙活。
天越发的冷,眼瞅着要入冬了。箱笼里的厚衣裳都得倒腾出来,浣洗过后重新熏香。被褥幔帐、一应摆设都要重换,家里丫鬟少,指望不上旁人,蕊心也有姨娘房里的事要忙,只过来略微提点了几句。
春蝉自己忙的脚不沾地,可脸上的笑就没消下去过。就连坐在炕沿儿上拆被面,口中都哼着小曲。
干活儿还能这么高兴的,李绾真是头一次见:“春蝉,要是累了就歇会儿再做吧,反正还有一下午呢。”
见李绾托着腮,随意摆个姿势都比画上的人还好看,春蝉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小圆脸上露出了两个梨涡。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省心的孩子,吃完一碗浆酪便乖乖坐着,看自己干活,乖得不得了,一瞧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对,也不是哪个富小姐都能像她们绾姐儿一般好看。
又乖又好看,让人忍不住喜欢。
“不累,这有什么累的。以前在家的时候又要做饭、又要浆洗,还要照看弟弟妹妹,如今只要晒晒被子,做做针线就行,我要是再偷闲,自己都没脸了。”春蝉把拆下来的被面,翻过来仔细叠好,省的蹭花了这么好看的织锦缎。
“我听蕊心说过,在府里干活儿月银是半吊钱,你家里可够用了?”
李绾听春蝉与姨娘说过,她家里没有地,以往全靠她爹一人四处打零工,维持生计。可两月前帮人换房梁时摔断了腿,人家主家给了些零散钱便不再管了。又要吃药养病,家中孩子又多,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才只好卖了大女儿,换一家子活命。
李绾听完心中唏嘘不已,觉得老天真是厚爱自己,让她又托生到李家。否则醒来就在穷苦人家,别说活的好不好了,连想吃饱饭都是问题,对春蝉更是多了几分怜惜。
“够用了、够用了!我的姐儿,那可是半吊钱,买一石米都够了。整个乘安县再找不到比咱家还宽厚的主家,每月给半吊钱不说,一年还有两身新衣,我哪还能不知足。您和姨娘不光是救了我,更是救了我们一家子。”
“够用就好。”李绾站起身来:“春蝉,我困了想睡一会儿,要是爹爹来了跨院儿你记得一定叫醒我。”
春蝉没多想,只当是小女孩儿想念父亲了,连忙拿来厚被子,给李绾掖好了被角,笑道:“绾姐儿睡吧。三爷要是来了,奴婢叫您。”
李绾做了个乱糟糟的梦,一会儿是自己身披嫁衣要去和亲,一会儿是大雍覆灭,她父皇颓败自责的脸。散乱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惊得她浑身冒汗,醒了过来。
屋里昏暗一片,原来这一觉睡了那么久,父亲今日不来了吗?
这些时日,父亲大半的时间都宿在姨娘房里,李绾有许多去与他亲近的机会,可李绾没去。自从她知道了那人就是史书中的圣祖,自己就是那倒霉极了的永平公主,她心中就一直别扭着。
尽管后世有许多人,人云亦云,认为圣祖有情有义,为了女儿冲冠一怒、推翻前朝,更是性情中人,慈父典范。可李绾知道那不过是美化罢了,她越是回想永平公主的一生,越是心中发寒,圣祖确实有勇有谋,哪怕在晚年也仍旧励精图治,说是千古一帝也不为过。他无愧天下百姓,却利用了自己女儿一生,在这一点上冷酷又无情。
身份一转换,她就成了那个被利用的倒霉女子。所以李绾一直别扭着,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男人。直到这两天总是梦到太极殿的日子,梦到疼爱她的父皇,李绾忽然就想通了。
她的父皇子女众多,她不占嫡长,却最受他的宠爱,难道是无缘无故的吗?不是,是因为她出生那日,难得有捷报传来,父皇觉得她为大雍带来喜讯。后来生母逝去,丁点儿大的孩子,就算聪明又能有多深沉的心机?李绾当时只知道皇宫之中人人都畏惧她的父皇,自己只有在他身边才无人敢欺。
所以她被送到哪个娘娘宫里都哭闹不止,只有在太极殿才会笑。父皇更是觉得他们父女投缘,把她养在了身边。
前面有巧合也有有意为之,可最重要的便是她在成勤帝身边长大。做父母的子女一多,难免有所比较,人心都是偏着长的。自己看大的孩子,比起偶尔才见一面的,当然要亲厚偏爱的多,即便是帝王,也是如此,甚至就因为是帝王,这份亲情更显得难能可贵。
她曾是大雍最受宠爱的三公主,并非无缘无故,而是因为别的皇子皇女玩闹时,她在肃穆大殿中伴着父皇枯坐。别人在母妃身边早早入睡时,她仍守着一盏灯火,看父皇批阅奏折。她枯燥又乏味的童年,对成勤帝而言,是女儿的贴心陪伴,所以给她再多殊荣宠爱都还嫌不够。
李绾想通了这点,也就不再心存别扭。史书上的圣祖对永平公主无情,可她虽成了李绾,却不是她。时间还来得及,只要她讨得父亲宠爱,说不定就可不再颠沛一生。
李绾坐起身来,她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可若一直逃避下去,史书中写好的凄凉结果,就要由她们亲自品尝,她必须要让父亲喜欢。自己在他心中分量越重,将来就多了一分救下姨娘的把握。她明明身子康健,无故早逝这其中一定有所缘由。而无论这缘由是什么,她都要帮她挡住。
她若只想求得安稳,讨巧卖乖才是良策。可这还不够,那是她姨娘的性命,李绾必须赢,她要搏一把,下一剂猛药。
可好不容易下了决心,父亲却不来了?
正想着就听有人轻轻推门进来。
“姐儿醒了?我还想叫您呢,三爷来了。”
“嗯。”李绾垂下眼,穿鞋下榻:“我去找父亲。”
“天儿凉着呢,披件衣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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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安县地方小,人也少。没什么大案,可每天鸡鸣狗盗、零零碎碎的小事一箩筐,李昭奔忙了一天回到家里,只想找个舒服地方歇一歇。
他的正妻吴氏乃是顶头上司吴主簿的堂妹,岳丈也是临县的秀才,言情书网。可他们李家几代下来也就是个地主,到了他这辈,花了不少银子疏通,才做了典史,可仍是不入流的官职。吴氏嫁给他,算是下嫁了,平日里对他虽没有表现出瞧不上的意思,可也从来见不到温柔小意,连夫妻二人说话,也聊得都是刻板正事。陪着吴氏回过几次娘家,吴家人全捧着她那几个妹婿,说都是读书人,将来要有大出息的。李昭又是花银钱帮她家修缮房屋、又是供小舅子念书,倒了还是像个遭人嫌的。
两人心中都觉得自己委屈,久而久之,夫妻二人间也冷淡下来,李昭很少到正院过夜。
而柳氏呢,样貌清秀可人,会写字会弹琴,李昭开始很是喜欢。可他自认是个俗人,偶尔来点高雅的,自是有情趣。可天天都是一这套,他配合着都嫌累,实在欣赏不来。
想来想去还是白姨娘最可心。他们两人都是乘安县土生土长,聊起小时候去过的夜市、街角的那家面馆,常常哈哈大笑。
吴氏是正妻,又自认贤良,哪怕心中有不快,也是端着摆脸色,从不与李昭拌嘴。柳氏是买来的妾,身契都攥在李昭手里,更不敢惹他不快。倒是白氏,偶尔与他磕绊两句。可她这人心大,只要送一支珠花、或是一盒胭脂,保准又雨过天晴,有时李昭倒觉得这才像是夫妻间过日子,舒心又不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