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好好的嫡长女,莫名其妙地成了庶女,她还小,家里也没有人提起这个,她自然意识不到。但母亲过世可是摆在眼前的,姑娘还没从丧母之痛中缓过劲来,乍听到这个消息,一怒之下,带着还不到一岁的小公子离家出走了。
说是离家出走,其实是跟着舅老爷回苏州去了。姑娘出门,带着嬷嬷、丫鬟,带了自己的私房钱,还带了衣服用具,甚至连她的画笔颜料、小公子的玩具都带了,浩浩荡荡的,老爷和老太太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老太太自然舍不得姑娘离开,却下令不让人拦她,“我的婳婳受委屈了,让她去吧,散散心也好,憋在这个家里,再过半年,长公主……还不知道难受成什么样呢。”
姑娘走了,老太太再也没有笑过。
嬷嬷叹了口气,姑娘啊,六年了,你可终于回来了。
第6章
老太太在二门守着不肯回屋,眼看着过了正午,姜婳还是不见人影,老太太捧着的小手炉早就没了热乎气,“怎么回事?会不会马车坏了?”
嬷嬷也没了底气,“不会吧?郑管家可是亲自去接的,早两天就准备着这事呢,马车肯定是检查过的。”
“不行,我得到大门口等着去。这样马车一进巷子我就能知道。”老太太迈步就走,她站得太久,两腿都木了,这一脚迈出去,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幸亏嬷嬷一直扶着她的胳膊,两个跟着的丫鬟扑上来又拉又抱,这才把老太太给稳住了。
“老太太,您回屋等吧。”嬷嬷差点吓得魂都飞了,“要是您给摔了,姑娘回来得多伤心啊。”
“不回!”老太太态度坚决,“我就是脚麻了,活动活动就好了。”
嬷嬷知道老太太急着要见宝贝孙女,也不敢拦她,让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慢慢活动着腿脚,朝着大门走去。
大门洞开,一个清瘦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口,负手而立,望着门外的巷子。
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肩上落了两片残叶。
听到动静,姜纬回身看了过来,“老太太,您怎么出来了?”
姜纬这六年变化也很大,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这个样子,老太太怎么会不心疼,不过自从姜婳离开家,他们就很少说话了。
老太太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我来等婳婳。”
从大清早郑管家出门,姜纬就已经等在这里了。他也知道老太太和自己一样急着要见姜婳和姜澄,肯定是不愿意回屋去的,吩咐门房:“搬把椅子出来,给老太太的手炉换热炭。”
老太太确实脚酸腿麻,也不推让,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两人一起眼巴巴地望着巷子,没人说话,就这样沉默地等了一个多时辰。
“咳咳。”老太太看了看站得笔直的姜纬,“你今天不用去上衙吗?”
姜纬的目光一直盯着巷子口,“我请假了。”礼部最近没什么忙的,可按制,他只有到旬末才休息一天。自从长公主嫁了进来,他就不愿意回家了,礼部有什么要忙的,他都抢着干,六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请假。
老太太正想说什么,姜纬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一道流星划过夜空,“回来了!”
一辆马车拐进了巷子,正是自家的马车。
老太太霍然起身,往外走了两步,两个丫鬟连忙扶在她左右。
马车里正是姜婳,她掀开车帘,探出头看着熟悉的巷子,却看见自家大门处,祖母和父亲正站在那里。
姜婳愣了一下,那一瞬间,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走的时候已经八岁,早就记事了。
她明明记得,祖母是满头黑发,脸上只有很浅淡的皱纹。怎么门口站着的人,头发花白,眼尾和嘴角的皱纹那么深?那是祖母吗?
可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激动,目光热切,眼含热泪,她熟悉的眼神,分明就是祖母!
还有父亲。她丰神俊朗的父亲,怎么会变得这么消瘦憔悴?!他身上那件竹青色的锦袍,看起来空荡荡的,就像是挂在了一副骨架上。
姜婳险些哭出来。
没等马车停稳,她就往下跳。
“姑娘小心!”兰芽、疏桐两个丫鬟吓了一跳,车凳还没放好,姑娘这样直接跳下来,很容易受伤的!
姜纬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跳下来的姜婳。
他是担心女儿摔跤,没来得及细想就扑上去抱住了。软软的身子一入怀,他想起了宝贝女儿小时候,小丫头娇得不行,只要见着他散衙回家,肯定要张着小手让他抱。他要是慢上一步,那嫣红的小嘴巴一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立刻就噙上了泪珠,直把他的心都看化了。
姜纬有些舍不得放手,可女儿大了,不能这么抱了。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姜婳却抱着他的腰,脑袋扎在他的胸前,喊道:“爹爹!”
“哎。”姜纬应了一声,女儿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听起来像是哭了,他的大手罩在她的头上,轻轻揉了两下,“婳婳?”
姜婳本来不想哭的。
可她搂着父亲的腰,才清晰地感觉到他到底有多瘦,简直就只剩了一把骨头。
姜婳后悔了,她不该任性地离家出走,更不该在苏州一待就是六年,就算这府里有个长公主占了母亲的位子,可毕竟祖母和父亲还在这里。她应该早点回来的,回来陪着父亲,陪着祖母。
姜纬胸前的衣襟很快就湿了。
“婳婳别哭。”姜纬慌了手脚,像小时候那样哄她,“乖囡囡,别哭啊,想要什么跟爹爹说。”
姜婳从姜纬的怀里抬起头来,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沿着白皙莹腻的脸颊而下,从小巧的下巴滴落,“爹爹太瘦了,想要爹爹长胖些。”
她呜呜咽咽的,姜纬仔细辨识着才听清她说的话,笑着从袖里扯出帕子,把她脸上的泪细细地擦干净,“好,爹爹每顿都吃两碗饭,很快就长胖了。”
姜婳站直了身子,走到老太太面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祖母,孙女不孝!”她不敢用力,只轻轻地抱住了老太太的腿,刚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的婳婳!”老太太终于见着了宝贝孙女,搂着她的肩膀,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
“哎呦,姑娘回来了,这是大喜事啊,怎么哭上了。”嬷嬷在一旁笑道。
老太太擦了擦眼泪,拉着姜婳站起来,左右看看,“我的婳婳长大了,比小时候更好看了,简直就是天上的小仙女!”
“祖母!”姜婳抱着老太太的胳膊,扭股糖似的撒娇,“小仙女应该早点回来陪着您的,对不起……”
“无妨。”老太太爱怜地拉着她的手,“只要我的婳婳开心,祖母就高兴了。”
姜澄早就下了马车,候在一旁,见姐姐不哭了,这才上前,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父亲,祖母。”
他自幼就在苏州长大,对京都的家没有一丁点印象,也完全不记得父亲和祖母。他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是见姐姐哭得伤心,有些心疼。
宝贝女儿是捧在手心养大的,怎么宠着都不够,此时见了儿子,姜纬才想起做父亲的威仪来,他轻轻咳了一声,“澄哥儿起来吧,平时都看些什么书?先生都教了什么?”
姜澄三岁就开蒙,舅舅给他请了西席,这些姜婳在信里都说过。
姜澄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被老太太一把拉进了怀里,“澄哥儿,累不累?坐船难受了没有?”
姜澄看看父亲,看看祖母,都不知道该先回谁的话了。
姜婳笑了起来,抱着老太太的胳膊摇了摇,“祖母,咱们进屋说吧,总站在门口也不行啊。”
“对,对,回屋。”老太太一手拉着姜婳,一手拉着姜澄,扭身就走,姜纬慢慢跟在后面,看看女儿的背影,再看看儿子,裹在心外面那层冰冷坚硬的壳好似裂开了一条缝隙,一丝温暖的春风拂了进来。
四个人回了老太太的院子。
姜婳坐在老太太身边,抱着她的胳膊,姜纬和姜澄坐在下首。
老太太细细问了路上的情形,姜澄一一答了。
姜纬凝神听着,儿子虽然还小,但进退有度,说起话来条理清晰,看来在苏州时被教得很好。
“齐嬷嬷有些晕船,其他人都没事。”姜澄一本正经地说着回来时的情形,“我是自幼就习惯了坐船的,婳婳在苏州待了六年,也早就习惯了,我们两个坐船回来,并没有觉得辛苦。”
“那是你姐姐,你怎么能唤‘婳婳’呢?”姜纬的脸沉了下来,“你不会一直都是这么唤的吧?”
姜澄愣了一下,因为舅舅、舅母、表哥、表嫂都是这么唤的,他从记事起也是这么跟着唤的,后来他虽然知道应该称‘姐姐’,可自幼的习惯,从来就没有改过来。
他羞赧地站了起来,低着头,小脸涨红了。
姜婳可舍不得弟弟为难,嗔到:“爹爹干嘛板着脸,我喜欢澄哥儿这么唤我,他从小就是这么唤的,也改不过来了。”
宝贝女儿都这么说了,姜纬自然无话可说,“那……好吧,既然婳婳喜欢,那以后也不用改了。”
姜澄偷偷看了看姜婳,姐姐可真厉害,父亲听了姐姐的话,一点儿都不反驳呢。
他们在屋里说笑,齐嬷嬷却有些着急,她跟着姑娘回来,姑娘见了老太太和老爷,可还没见长公主呢。虽然说姑娘天生对这位长公主抱有敌意,可尊卑摆在那里,姑娘必须得去拜见啊。
姜婳早就看去齐嬷嬷的神情了,见她不停地看看天色,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姜婳站起身来,“祖母,父亲,我和澄哥儿该去给长公主请安了。”
她已经逃避了六年,这次回来,却不能再逃避了,对此,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第7章
长公主是姜婳的嫡母,姜婳本来就该去拜见,更何况还她还有个尊贵的身份在那里摆着。
“我的婳婳长大了。”老太太叹了口气,当初小丫头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也是被长公主要嫁父亲的事给气的,这次回来却主动提起要去见礼请安,显然是已经懂得了委曲求全。她虽然舍不得宝贝孙女如此,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孙女在家里再受宠,出了门也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这京都里,比姜家显贵的人家可海了去了,小丫头总要学会低头的。
老太太叮嘱道:“见过长公主,婳婳和澄哥儿再回……”
说到这里,她犹豫地看了看姜婳,拉着姜婳的手,欲言又止。有些话,她真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小丫头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掉头回苏州去了?
姜纬道:“婳婳,长公主之前有个女儿,名唤夏思瑶,她自小和长公主是住在公主府的。长公主来了这里后,公主府只剩下夏思瑶一个,她也就常常到这里来住,她就住在……你原来的院子。”
姜纬表情虽然平静,袖子下的手指却紧紧地捏了起来,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已经泛白。
他好好的一家子,就被长公主给毁了。就因为丧夫的长公主看中了他,所以他温婉美丽的妻子被太后找了个借口,贬成了妾室。他的掌上明珠离家远去,他却连女儿的住处都没有保住。
“婳婳别气。”老太太小心地看着姜婳的脸色,见她一脸淡然,倒是摸不准她的意思了,“婳婳就住到祖母旁边好不好?那院子祖母早就给你收拾好了,你看看,要是不满意,祖母再给你换。”
姜澄这时候也听出来了,原来是长公主和前夫生的女儿也住在姜府,还抢了姐姐的院子。他的小脸绷了起来,小小的眉头皱着,显然是生气了。
姜婳却没有动怒,她在苏州的时候就知道家里的事了。
长公主原来的驸马姓夏,她成亲后,和驸马、女儿夏思瑶一起住在公主府。后来驸马因病早逝,长公主寡居几年后,又嫁给了父亲。
那公主府是夏驸马住过的地方,这次长公主没有继续住公主府,而是住到了姜府,公主府里就只剩了一个年纪还小的夏思瑶,长公主不放心,就把她也带到了姜府。
姜婳是整个姜府的宝贝,她的院子自然也是最精致的,夏思瑶只比她大一岁,七八岁的小姑娘眼光都差不多,夏思瑶自然一眼就看中了姜婳的院子,说是借住,等姜婳回来了就让出来,可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让郡主再搬走。
所以,早在六年前,姜婳离开了姜府,长公主刚刚嫁过来,她的院子就已经被抢走了。
她还知道,夏思瑶住到姜府之后,太后担心自己的外孙女被人欺负,特意让皇帝下旨,封了夏思瑶为郡主。
按制,长公主的女儿要随着驸马的爵位走,是封不了郡主的。可本朝皇室人员太少,皇帝也只有这么平阳长公主一个妹妹,再往下一代,除了太子和二皇子,就只有这么一个外甥女。皇帝又是太后抚养长大的,自然不会拒绝。
所以,现在姜府中,地位最高的不是自己的祖母和父亲,而是长公主和她的郡主女儿。
“祖母,我那院子里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我早就不喜欢了。”姜婳把头靠在老太太肩膀,“我都这么多年没见祖母了,自然是和祖母住的越近越好。”
“好,好,那婳婳就住在祖母旁边。”老太太爱怜地抚摸着姜婳,她的宝贝孙女,真是长大了。
论身份尊卑,老太太见了长公主也要行礼。好在,老太太是长公主的婆母,她不去见长公主,别人也挑不出理来。这些年,两人虽然住在一个府里,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两面。只是她能不去,宝贝孙女却不能不去。
姜婳站起身,拉着姜澄,跟在姜纬身后去了长公主的院子。
姐弟两个回京的消息早就在府里传开了,今天又是郑管家亲自去接,长公主自然也知道。
她今天精神不是很好,不过还是硬撑着起身,梳妆打扮了一番。
夏思瑶把玩着梳妆台上的一支金凤钗,不满地撇了撇嘴,“母亲,她不过是个庶女,你想见了就见,不想见直接打发了就是,怎么为了见她还要特意梳妆呢?”
平阳长公主把她手里的金凤钗抽走,插在发髻上,左右看了看,觉得脸色还是有些泛黄,又细细地上了一层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