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繁因最怕的就是她这个父亲,攥着手,声若蚊蝇,“父、父亲。”
孙大人怒瞪着她,又扭过头冲扶手边站着,一身月白素缎袍的人告罪,“小女顽劣不知事,还望您恕罪。”
荀邺不语,淡淡看了他一眼,缓步下了楼去。
明苒含着糖葫芦,弯着眉眼。
皇帝陛下带她出来本是要去见柳姑娘的,途径珍宝阁说是要去取样东西,恰巧在外头碰见了孙大人,两人就在三层说了会儿话。
她无聊就到二楼坐坐,唔,这不,就碰上孙小姐了呗。
荀邺径直过去,微微笑道:“等久了?”
明苒嘴里没空,连着摇摇头。
她咬着糖葫芦,委委佗佗,一派自得娴雅,倒是不见方才的吓唬人看笑话的模样。
荀邺瞧着她嘴角无意间沾上的点点糖屑,取下她随意别在腰间的淡粉色帕子,曲着手指轻擦了擦。
明苒随即抬手碰了碰唇角,停了嘴。
荀邺摸了摸她的头,这才在孙大人战战兢兢中转过身来。
他没理会旁的人,更没理会孙繁因。
只向孙大人平声道:“修身而后家齐,家齐而后治国,卿纡金曳紫身居高位,家政教养却如此一般,何以使信上下?”
声音一如既往的轻缓,孙大人却是在这温凉的春日里听得满头大汗,也不顾得旁的人在场,弓着身,“臣、臣……”
荀邺摆了摆手,不欲与他多言。
明苒认真听他说话,弯眸含笑,歪着头看他。
他却握住她的手,慢步往下去,边走边温声与她道:“看路。”
明苒轻应了一声,一道下了楼去。
王公公今日作了一身小厮打扮,稍慢了两步,停在孙大人面前,像是语重心长的模样,说道:“大人,所谓上下尊卑,孙小姐这规矩真得多捯饬捯饬,这走出去,多得罪人呐。”
说完这话,王公公三步并作两步追着往下去了。
珍宝阁二层里气氛凝滞,孙大人气得扬起手,险些一巴掌呼下去,好在想起边儿还有明辞和卫莹这些外人,才没下去手。
“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滚回府去!等回去再收拾你这不知所谓的孽障!”
孙繁因在外人面前气焰嚣张,在她老爹面前就是个鹌鹑,听着这一连串的话连声儿都不敢吱。
孙大人和孙繁因走了,被这两拨人忽视了个彻底的明辞与卫莹相视一眼,也下了楼去。
卫莹小声与明辞道:“方才那是……圣上?”
明辞也犯不着哄她,点头道是。
见明辞点头卫莹低呼了一声,很是惊诧。
这两人什么东西都没买就出了珍宝阁的大门,外头阳光正好,明辞抬了抬眼,就见她三妹妹与圣上站在马车前。
年轻帝王面微带着笑,广袖长袍,如庭前芝兰,阶下玉树,清超拔俗。
他伸着手从她三妹妹手里接过剩下的糖葫芦,咬了一口。
明辞愣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就听见那处传来笑声。
明苒看着酸得眯了眯眼的皇帝陛下,不由笑出声来。
荀邺将糖葫芦递还给她,曲着手指轻敲了敲她的额头,也是轻轻一笑。
第38章
每月十五荀邺都要往朝陵书院去, 今日也不例外。
不过临时改了地儿, 要转去城郊的一个别院。
车声辚辚,明苒靠在软枕上, 掀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 又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眨了眨眼问道:“陛下要不要再用一个?”
清风霁月的皇帝陛下酸得眯眼皱眉的模样,她还真是头一回见。
荀邺饮着杯中清茶,直到糖葫芦的那股味儿淡了,才搁下盖子, 似笑非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苒卿自用吧。”
明苒哦了声, 一口咬掉一个,心里有些惋惜, 皇帝陛下变脸的样子可是几月都不一定能看见一次呢。
王公公拎起瓷壶新斟了杯茶, 听他二人说话,笑着时候眼睛都细成了一条缝儿。
幽深的青石巷,笔直的一条, 落进了一半的日光, 半影半明,撑伞遮掩的小姑娘侧身避开,红木马车平稳地转弯拐了进去, 又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候,在一座青瓦小宅门前停下。
两人踩着下马凳最后落地,正好有青衣侍女拉开门来, 敛袖屈膝,请他们里面去。
明苒稍慢一步,荀邺顿足,等她近了,才牵握住手,一道入了门槛去。
庭院深深,梨花漠漠,像极冬日堆积的层层霜雪,柳静风轻,雀鸟栖枝,清幽安宁。
明苒半低着头,盯着交握在一起的手,半晌才若无其事地看向满院的玉树琼葩。
这处宅院不大,没费什么时候就到了地方。
明苒一进去就看见坐在大开窗前的柳丝丝。
身穿上无纹白锦,下蚕青薄绉的曲裾长裙,髻上只缀着孤零零的一支珠玉钗,与平日的秾丽袅袅全然不同。
她手中拿着素色绣帕,正仔细地擦拭横在身前的锋利长剑。
那是一把极好的剑,利刃泛着寒光,饶是明苒不懂赏剑,也能察觉到它与普通长剑之间的差异。
她亦听见动静,抬了抬眸,看到荀邺身边还另有外人时顿了顿,目中惊讶转瞬即逝,笑说道:“怪是今日过来得这样晚,原是路上有人作伴,想着走慢些呢?快些坐吧。”
两人各自落座,明苒也不知这两人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兀自玩儿着腰间禁步。
荀邺没答她话里调侃,微微一笑,问道:“您今日怎么会想起约在这里?”
往日都在朝陵书院,这里他也不过来了两回。
柳丝丝将长剑轻放在手边的案台上,挥挥袖子,驱散了外头停落的麻雀,“春日困乏,这些天总觉累得慌,尽想坐躺着,不大想动。”
两人闲话寒暄,后又说起朝陵书院的沈院长。
沈沅归恢复女儿身已将近两月,正如当日王公公所言,她在书院朝堂的日子很不好过。
御案上的弹劾奏章垒了极高一摞,不是上请撤她的职,就是斥她女扮男装瞒天过海,要重重□□惩处,以儆效尤。
书院里更是糟糕,一向受人尊敬推崇的年轻院长原是个姑娘家,心高气傲的学子们连带诸位夫子都不大能接受得了,反弹极大。
不过好在沈沅归也是靠着自身才学本事上来的,近几日倒是慢慢地将书院里火烧般的气焰给压下去了。
柳丝丝感慨道:“她倒是极不错的,换个人不一定能比她做得更好。”
“确实不错。”
这个话题结束,屋内又安寂下来,柳丝丝靠在竹编椅上,动了动唇,似有话要说,思索间唤了一声阿绾。
刚才领着明苒他们进来的侍女掀起水晶帘帐,小步过来,恭声应道:“主子。”
柳丝丝放下绣帕,笑说道:“你带婕妤去院里走走吧。”又看向明苒,“外头梨花开得好,你出去瞧瞧?”
明苒听着话,知晓她与荀邺怕是私下有些话要说,点点头,随阿绾一道起身出去了。
珠帘帐落下,轻晃碎响。
房门轻阖的声音传来,柳丝丝掩着唇轻咳了两声。
荀邺倒了杯水递过去。
他瞧她精神不济,原以为只是着凉生热,惹了风寒,不想一低眸,却见那乌黑发髻间生了白发。
一边儿的王公公愕然,不由瞠目。
荀邺也是轻蹙着眉,默然片刻,缓缓问道:“为何突然……”成了这副模样?
柳丝丝抿了一口清水,取下珠玉钗,长发散开,披了一肩。
方才因绾着小髻,没瞧大清楚真切,如今倒是瞧了个明晰。
寒霜掩了乌木,梨花盖了枝桠,白了一片。
王公公惊然,“怎么会?!”
他说完惊觉自己嘴快越矩了,下意识看向荀邺。
荀邺没有说话,柳丝丝捋过身后长发,拔下一根白丝,不紧不慢道:“差不多两月前就开始了,每天白一小缕,现在才这副模样。”
“这两日不大好走出去了,怕吓着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清楚,就突然有一天醒来,似乎就有哪里不大一样了。
她见王公公愁皱了一张脸,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这是好事啊,我日盼夜盼着,就盼着哪一天醒来,头发白了,脸上皱了。”
这话不是安慰,她确实惊喜于这样的变化。
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变换了不知道多少身份,青春永驻,长生不死,看不到尽头,走不到未来,至亲至爱之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独独留下她,孤寂又落寞。
她就是人世间的异类,格格不入。
柳丝丝吁出一口气,只觉得一颗心都松缓了,平静又清宁。
荀邺微垂着眼帘,终是笑了笑,答道:“这样也好。”
“只是这副模样不好再在京都待下去了。”京都这圈子,走三步就能碰见一个熟人,这般出去吓着人不说,还平白惹些不必要的风言风语,“我准备往南江去,以后怕是也回不来了。”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块玉质令牌,递到他手里,目光慈和,“这个你拿着,邺儿,你要好好守着荀家江山,祖宗基业。”
令牌落在掌心,带着寒凉。
他扣在手中,温声回道:“您放心。”
柳丝丝转过头,目光越过窗沿,看着站在远处梨花树下,最惹人眼的一抹艳红。
艳丽纤巧,光彩灼然,当真是人比花好。
“你特意带她过来,差点儿吓着我了。”她这清心寡欲不似凡人的小辈,还是头一回呢。
她盈盈笑着,起了细纹的眼角轻向上扬,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问道:“喜欢吗?”
荀邺久不出声,柳丝丝都以为他不会回这话了,撑着窗站起身来,却见他目光平静地望着远处,轻应了一声。
柳丝丝笑出声来。
……
明苒和阿绾西紫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过后便坐在花边廊庑下,背靠着小柱,轻晃着悬空的双腿。
海棠红,梨花白,绚烂得能入了梦去。
荀邺从房里转出来,侧身凝眸。
王公公还沉浸在先时的对话里,他叹道:“陛下身子渐好,朝陵殿下这样的却陡然白发,每况愈下。世事无常,真难说个清楚。”
荀邺闻言驻足,心中思量。
明苒那头也在和七七说起这间宅院的主人。
她第一个扮演的角色就是柳丝丝,当时不觉什么,后来几次遇见,对她的身份不由带了些猜测,在那儿一个劲儿的瞎猜。
七七听她嘀咕来嘀咕去,玩儿着自己的手指头,“玩家,你一个都没有猜对嘞。”
明苒接了一把梨花在手里不理她。
七七有点儿愁,“你怎么不问我呀,你问我呀。”
明苒心头一动,顺着她的话问道:“她到底是个身份?”
七七声音欢快,高兴地拍了拍手,“哎呀,玩家,客户隐私不予透露哦。”
明苒:“……那你说个鬼啊?”
七七声音里跟兑了糖水一眼,甜得让人发慌,“这不是因为广场舞的事情,怕你不高兴,皮一皮,让你开心一下嘛。”
明苒:“……呵呵。”
七七皮一下就遁了,荀邺同王公公从那头过来,明苒拂掉衣襟上的梨花,唤道:“陛下。”
荀邺笑着颔首,“往这边来,该走了。”
第39章
春日阳光融融, 夹着微暖的和风, 明苒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呼吸间尽是梨花的清香。
她慢慢走过来, 随风穿廊而过的花, 扬扬洒洒。
宫里不好种梨花,太素净。
宫里也不好将一种花栽得到处都是,不庄重。
荀邺收回视线,一时倒觉得宫里移栽些梨花也没什么不好。
从小宅院出来,一行人又往马车上去, 原以为这便要直接回宫, 却不曾想在城中绕了一圈, 停在了楼外楼。
“今日休沐,宫中无事, 不必急着回宫, 一会儿还要去一趟景王府呢。”王公公见她疑惑,解释了一句。
早有人先来备好雅间,桌上饭菜茶点也都摆置周全。
两人落座, 相对着, 头一回和这位坐一张桌子上用饭,明苒起始还有些不习惯,不过她向来不在意这些小事, 手一拿起筷子,什么心思都散了。
荀邺轻舀着碗里的汤,笑摇了摇头。
今日这午饭用得稍晚了些, 饭后又多休息了一阵,待他们出了楼外楼的正堂,乘着马车停在景王府前,已经是未时将尽。
王府石阶之上,朱扉金匾。
前站着人,绀青色的锦缎袍,腰缠锦带,悬着不大相配的月白色荷包,眉飞入鬓,薄唇长眼,正是景世子荀勉。
他迎下阶来,未见马车上的人掀帘下来,先恭声道了安。
王公公掀起车帘子,荀邺出来,颔首免礼。
荀勉直起身,晃眼间瞧见明苒,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却也拱手问了好。
明苒倒没怎么注意他,下瞥了眼他腰间配着的荷包,又想起李南月给她家二姐姐唱的那场戏,翘着唇角,浮露出笑意来。
她想笑,却又顾及着这个地点时间不对,又给使劲儿压回去。
荀勉被她这略显诡异的表情看得眉心直跳,还是荀邺问起景王,他快一步上前回话,才将这一茬撇开。
“父王午时用饭多用了一壶新得的琼苏酒,有些醉了,刚给灌下一碗醒酒汤,吐了一屋子,暂起不得身来,还请您见谅。”
荀勉这话说得都轻了,景王那何止是起不得身来,分明是烂醉如泥,连骨头都叫酒水给浸烂了。
那日云太妃执杖斥打一番,丁点儿没将人训醒过来,一回两回的,她也就懒得说些什么了,未避免人在外头喝醉了胡言乱语牵连全府,直接让下人堵了院子,不准景王出门去。
景王出不得门,便抱着酒坛子在屋里灌,愈发没个节制。
荀勉想起刚才他过去见着的景象,心中苦笑,父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日一日的,竟像是天塌下来砸在身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