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苒移开视线,摇头道:“不用了,我平日睡得多,这两日却不怎么睡得着。”
蕴芷又劝了两句,见她坚持如此遂不再多言。
皇宫那头荀勉在官署干完了正事儿,又往紫宸殿晃了一圈儿,王公公仍打着官腔,把他堵了回来。
荀勉走下白玉阶,拧着眉。
看王贤海这样子,九叔此次莫不是真病得挺重?
少有人会不喜欢权力,他九叔膝下无子,但其他叔伯的儿子加起来能坐好几桌,这样至关重要的大事,他需得顾及周全,若不然唾手可得的东西叫别人夺了去,那可真就追悔莫及了。
他转步打算往太医署打探打探消息,若真有变故,也好早做准备。
在紫宸殿外头连着守了两天的绿章总算等到了他一人落单的时候。
按照李南月的吩咐,端起托盘迎面往紫宸殿去。
她缓步前行,隔了小段路便侧退一步,屈膝行礼,规矩得很,挑不出错来。
一个小宫女,荀勉根本不在意,更遑论他心里还惦记着事,他大步向前,从绿章身边走过,余光轻轻一掠,却是陡然顿住。
他蓦地立定,转过身来,看着绿章手里的托盘,瞳孔一缩,周身血液都翻涌了起来。
木托盘里放着白瓷汤盅,荀勉却没瞧它,而是紧紧地凝视着放在旁边的香袋,彩绦悬垂在边沿,缎面儿是大红的颜色,格外扎眼,上头绣着的双莲并蒂栩栩如生,最紧要的是那旁边用金线绣着的小小“月”字。
绿章试探出声道:“世子?世子是有什么吩咐?”
荀勉勉强回神,问道:“你是哪宫的宫人?现在这个时候又是往哪儿去?”
绿章乖乖回道:“奴婢是竹雨轩的,照吩咐与陛下送药膳与美人特制安神静气的香袋来。”
荀勉一滞,美人?
他打量了绿章两眼,这想起像是在哪儿见过,神思一转,便忆起差不多两月前李美人与孙小姐在御花园落水之事。
绿章又出声道:“奴婢往紫宸殿送完,还得回竹雨轩复命,这就先告退了。”
荀勉叫那荷包牵挠着心,大步堵在她前头,手一伸将她手里的托盘夺了个过来。
绿章愕然,“世子?”
荀勉却道:“本世子想起有事,也正要过去拜见皇叔,就顺道帮你带过去了,你回去复命便是。”
说完也不等绿章回声儿,立时便又往紫宸殿走去。
他一背过身,绿章表情便一收,暗道美人真是料事如神。
荀勉回过头,见绿章走远了,他方才在白玉阶下回头驻足,截下托盘里的香袋收进袖笼里,把汤盅递给一个小太监,嘱说了两句,才又下阶往太医署去。
路上他取出袖子里的香袋,细细查看,当下心思纷杂。
和梦中月儿曾给他做过的香袋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绣纹,一样的穗子,一样的月字。
竹雨轩的李美人缘何会……
荀勉一颗心砰砰地作响,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回去竹雨轩复命的绿章将所遇情形细细与榻上之人说了个清楚,李南月一手撑着头,一手摇着扇,侧歪着身子,懒散得紧,娇丽的容颜上平添了几分魅色。
本来应该亲自去的,但她离解禁还有几天,一时出不得竹雨轩,只能叫绿章送过去了。
最近她一三五七九入祝诩的梦,二四六八十入荀勉的梦,祝诩那儿暂时还没什么进展,但荀勉这儿也是时候慢慢收网了。
她搁下扇子,支起身,手慢慢转了转腕儿上的玉镯,今天晚上就不去祝诩那儿,入荀勉的梦好了。
她舔了舔唇角,志得意满。
尚书府的明辞坐在绣架前静心刺绣,连饭食都是草草了事,愚蠢的女人才把一切堵在男人身上,她以前是糊涂了。
爱情保不了一辈子,愧疚保不了一辈子,只有权势富贵才是最实在的。
女人啊,要学会爱自己,对自己更好才是。
叫两方都在心里念了一番的景世子在太医院没问到任何有用的消息,揣着香袋晃着神回了王府。
景王抱着顺宁郡主思忆李太后,哪怕从两个月前宫里放出来的宫人那里知道了不少李太后的风流韵事,他也是一颗心系在那死去的人身上,对他九弟也暗生怨怼。
荀勉可不知道景王和李太后往日的道道,他父王一向把顺宁当心肝肉疼,见着亭子里的人也没放在心上。
而看见这一幕的云太妃是恨得牙根儿痒痒,若不是条件不允许,真想偷偷把这蠢货塞进地里,叫他去和那贱妇做一对鬼鸳鸯!
哦,也不对,那贱妇说不定还不乐意跟这蠢货做鬼鸳鸯呢,人家身边的野鸳鸯多了去。
云太妃心里苦啊,想起府里闭门不出的景王妃,她想去找个人说说话,走了两步又停下了,深深叹气。
晚间云太妃特意叫荀勉近前,拉着这孙儿的手,红着眼道:“祖母的乖孙啊,你父王是指望不上了,他不添事儿我也就谢天谢地了,你比你父王那蠢东西出息,祖母也最是放心你,这以后啊,就全靠你撑起门楣了。”
她又道:“皇宫里那泼天的富贵,能得了自然是好的,不能得了咱们就安静的过日子。”
荀勉听得她的声声叮嘱自然道好。
云太妃又道:“你万万记得,好男儿志在四方,万万不能魑魅魍魉迷了心神。”成了你老子的蠢样!
后面那句云太妃没说出口,饶是如此听着那魑魅魍魉四字,荀勉神情也微有不自在,他拱手应喏,退出房门去。
云太妃看着他的背影,眉间郁愁不解。
孙嬷嬷安慰道:“世子心里有数的,您放心吧。”
“也是,我这孙儿与他老子是不一样的。”
云太妃眉间一松。
而荀勉回到自己的院子,洗漱一番,思来想去还是拽着香袋早早上了床。
……
城郊小庄里蕴秀蕴芷候守两边,明苒来了点儿瞌睡,搁下手里的医书,趴在床沿边儿上,散下的长发如锦绢般披在身后,轻阖上眼,半梦半醒的。
床上躺着的人身上的寒气渐渐散去,微弱的脉搏开始沉稳有力,眼睫微颤了几下,他慢慢睁开眼,入目的便是茜色的帐顶。
涣散的目光慢慢聚拢,脑子里一片明晰。
他轻皱了皱眉,抬手挡了挡烛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蕴秀蕴芷听见动静惊得就要上前,荀邺左右环顾,摆了摆手。
蕴秀见他看着伏在床边的人,尽量抑制住欢喜,压低声音道:“陛下,奴婢这就去叫竹大夫与钱太医来。”
他一点头,蕴秀就脚步飞快地出了门去,蕴芷端了杯温清水来,荀邺举着杯子尽数喝了。
他精神不错,比起往日更是神清目明,身上也没什么不对劲儿。
无视蕴芷的一脸焦急,掀开被子,穿鞋落地,抱起睡着的人放上床上去。
他转去侧间,打开窗,看着外头暗漆漆的一片,吩咐道:“去打水来,朕要沐浴。”
他现下身上热得慌,不过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极是不舒服。
蕴秀忙道喏,饶是担心他的身体,却也不敢置喙。
荀邺站在窗前,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奇怪。
………
明苒睡得迷糊,她本来就是个多觉的,从昨日到今天都没怎么睡,一入眠便不大容易清醒过来。
她有些口渴,坐起身才发现自己在床上,而另一个本该躺在这儿的人却不见影子,就连蕴秀蕴芷都不在屋里。
怔了一下,怎么回事?她是还没睡醒吗?
荀邺沐浴后,钱太医与竹姒与他诊了脉,两人皆道无事,后又询问了照青他昏迷期间宫里的情况,吩咐了两句才踏进屋里来。
掀开珠帘,就看见明苒半搂着薄被坐在床上。
“这么快就醒了?是渴了要饮水?”他声音轻缓,握着瓷壶提梁倒了半杯,伸手递给她。
明苒捧着杯子喝得一滴不剩,转放在床头小桌上,眨了眨眼睛,“陛下?”
她不过睡了一会儿,醒来了?
明苒还有些反应不得,荀邺褪去外罩的披风,掀开被子坐下。
修长的手指曲起,敲了敲他的头,叹道:“这莫不是睡傻了?”
明苒当然没睡傻,只是刚刚醒过来,脑子里还不大清明,他轻轻一敲,倒是让她睡意朦胧的眼睛徐徐清明了。
她拉住他的手,问道:“没事儿了吧?”
荀邺含笑道:“已经瞧过了,没事。”
明苒一笑,定定地看着他,近过身去,双手环着他的腰身,靠进怀里。
冷冽的清香钻入鼻息,她又清醒了几分。
坐直身,仰头凑过去亲了亲他的下巴,又吻了吻他的唇角。
她突然又难得的主动叫荀邺一顿,环着人,一垂眸便望进了那双清澈动人的桃花眼里。
温软的双唇轻轻印在他的唇上,他神情微滞,手指穿过如墨的长发,扣着头抵住了她准备离开的动作。
她愣着,转瞬灼热的呼吸便占据了所有神思。
第57章
桌上未笼灯罩的烛火跳跃着, 映得屋里的影子也一下暗一下明的。
环着他腰身的手紧紧攥着那一层薄薄的里衣, 揉成了一团。
她微睁大了眼,眸子里映着的人眼角微扬, 目光深邃, 仍是清贵温雅的模样,却又哪里有些不大一样。
“陛下……”
想要说什么,下一刻却叫人堵住了唇,话声湮没在深吻中。
他动作似温柔的,却又莫名的强势。
每日懒得连路都不乐意多走几步的人, 本就是朵软棉花, 当下便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 僵着身子,攥着他衣衫的手指都不由一错, 松落开来。
脸颊生晕, 靠倚在他臂弯里,弱柳含媚,妍滟惑人。
那长睫飞快地颤了颤, 眼中氲了水雾, 轻雾朦朦的一片,像极三月烟雨中盛绽的桃花。
荀邺清润的眸子里光影难辨,稍稍松开, 忍不住换去亲了亲微红的眼尾。
轻轻的,就像是悠悠飘来了一片羽毛从她眼角滑落在了心尖儿上,微微痒的, 略略涩的,又有点儿新奇。
她不在意明家人的冷淡,也不在意旁人的漠然,但当有人愿意给予她最大的温柔,她依然是高兴的。
荀邺见她微弯着眼,低眉轻笑了笑。
温润如玉,皎皎如月,轩轩然如朝霞举。
明苒望着他抿起双唇,埋进他怀里,整个人都笼罩在他沐浴后淡淡的清香里。
他指尖轻抚过红唇,抱着软身无力的人偏头附耳,亲昵良久。
乌发轻磨,耳边轻痒,她忍不住动了动。
荀邺揽紧了人,平息半晌,勉强压下心头游弋不定的炙热。
才低哑着声道:“莫动了,一会儿还要赶路回宫的。”再捱些时候,就该赶不上早朝了。
明苒轻应了应,环着腰,一时静默。
约莫过了半刻钟,蕴秀蕴芷进了屋里来,伺候着梳洗,一行人天还未亮就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竹姒和阿绾一起送走了人,回到房间就收到了万竹山庄来的传信白鸽,取出纸条来,登时瞪眼一惊。
连忙收拾包袱,又问阿绾要了一匹快马,利索地翻身上去,飞似的离开小庄,路上一边乐一边惊地回往万竹山庄去。
人走得差不多了,小庄霎时便安寂了下来,连人的气息都不明显了,阿绾走进去,拴好大门。
柳丝丝将这个庄子留给了她,从此以后,这儿就是她一个人的家了。
……
荀邺昏睡了一天,现下精力正好,明苒一上马车便晕乎乎的,眯了好一会儿,直到进了城门才稍来了精神。
城中仍是安寂得很,街边还挂着晚夜的灯,只一两个行人,三四个车驾,多是往皇城去准备上朝的官员。
皇城门口,祝诩下了马车,他来得要比旁的大人早些,穿着绛红色官袍,孤了了的一个人影。
立了良久才缓步往朝政殿的方向去,大理寺殷大一落地就瞧见了他,急急忙忙追上去。
笑道:“祝大人,又来得早啊。”
祝诩点头与他问了好,却没说话,殷大人咦哟一声,正色一瞧。
面白如纸,额渗冷汗,眼下亦是青黑。
殷大人忙道:“你这脸色怎么难看成这样?是哪里不舒服吧?”
祝诩摆摆手,想说自己没事儿,谁知这抬手一晃,脚下打滑,殷大人还没来得及扶一把,就这么直愣愣地栽了下去。
外头咚得一声响,明苒悄悄掀起车帘子一角,看到躺在地上磕出血来的祝诩时,想着这人颇得看重还是扭过头来与荀邺道:“陛下,好似是祝大人磕晕过去了。”
荀邺闻言冲她点点头,未有多言。
明苒又掀着帘子瞧了一眼,殷大人和一个侍卫已经将人掺了起来,看往里的方向应是往太医院去。
马车径直往宫城里去,很快便稳稳停下,荀邺摸了摸她的头,才叫蕴秀送她回扶云殿去。
自己则是带着蕴芷去了紫宸殿,换衣绾发,准备上朝。
明苒回到扶云殿,直接栽床上,裹着被子几息间就睡了过去。
景王府里荀勉因为昨晚的一场美梦,差点儿误了早朝,气喘吁吁地混进列队,步阶而上,入了朝政殿。
上首端坐的帝王,玄衣纁裳,清贵澹漠,分明极好的气色,哪里见得丁点儿病态?
陛下身体无碍,昨日却偏道卧病在床起不得身,这般动作莫不是专门做给他们看来,来这么一出是故意暗试忠心的?
上头这位惯有成算,昔年以病弱之躯都能完胜一众兄弟,登临帝位,心思之深,不可以表面计。
想着往日那雷厉风行不留情面的手段,昨日刚往尚书府景王府攀了点儿交情的那些大人们一颗心仿若直沉入海,两股战战,握着朝笏的手汗津津的,喉中亦不时吞咽着口水。
气氛这般沉滞,心神恍惚的荀勉都察觉到了不同,当即凝神正目,再不敢散开思绪。
荀邺往他身上瞥过一眼,不做理会,先问起了殷大人,“祝卿如何?”
殷大人答道:“太医道无甚大碍,只是体虚气热又磕了头,现下还晕着,来不得早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