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王公公面色凝重,眉间郁愁,和往日笑呵呵的亲和模样截然不同。
明苒绕了绕指尖手帕, 心想着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气氛安静凝滞, 她也没开口打破,总归到了地方自然会知晓的。
马车走得有些快,有些急, 明苒都感觉到了颠簸,未避免不稳摔着,荀邺将她半揽在怀里。
离开皇城后, 侍卫驾车沿着京都主道径直出了城门,一路弯弯转转,将近一个多时辰才在薜萝攀缘,蘼芜繁多的偏僻又幽静的小庄子前停下。
侍女着青衣,垂掩下熬得发红的眼,恭敬地请了安。
明苒端看半晌,这不是阿绾?那日在梨花小院儿跟在柳丝丝身边的,虽时隔将近两月,她也还有些印象。
不是听王公公说,柳丝丝往南江去了?难不成又回来了?
“陛下与婕妤里面走吧,主子在后院儿。”阿绾声音微有些低弱,率先转身替他们领路。
今日天有薄云,不见太阳,走在石板路上,周遭莫名显得有些冷清,明苒偏头,看了看荀邺,他表情淡淡的,根本瞧不出喜怒。
从小庄子门口往里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穿过长廊小阁到了后院儿。
后院有一小湖,湖水青湛湛,冒了莲叶,还有锦鲤游戏期间,时不时能看见摆尾的影子。
小湖岸边儿栽种着许多垂丝海棠,满枝的花儿,含苞欲放。
海棠花下摆着一张躺椅,有人躺在上头。
明苒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满头的白发,如山中覆了霜雪,银白的一片。
稍有疑惑这是何人,阿绾就上前唤了一声主子。
她才发觉椅上的人是柳丝丝,微微睁大眼,满目惊诧。
两月前在梨花小院分明还是乌发红唇,哪里是这个样子的?怎么会陡然白了头?
明苒眉心动了动,随着荀邺的步子往前,微一低头,又看见自己身上的素色衣裙,素色?
心头骤然升起了一个不大好的念头。
听见声响的柳丝丝也在这时转了转眼,她就像是暮年垂老,眼睛都瞧不大清明了,虚着看了半天才慢声道:“你们怎么来了?是阿绾往宫里递的消息吧?”
“真是个不听话的丫头,都告诉她不要费那个事儿的。”
她精神像是不错,笑起来亦有神采。
荀邺与明苒坐在椅边搬来的小凳儿上,清声道:“都这个时候了,我们合该过来的,您既未去南江,也该与晚辈捎个信儿的。如此瞒着,岂非叫我们不好过。”
柳丝丝笑着偏过头,“胡说,我怎么没去南江,我去了,可是走至一半又后悔了,这才叫马车又转回来了,这个样子也不好往城里去,就暂时在庄子里住下了。
“也不是故意想瞒着你,只是觉得没那个必要,上回在那边不是特意告别过了,又何苦在多添事儿来?”
荀邺没做反驳,只问道:“怎么又不去南江了?您不是说那里风景好,是个好去处?”
柳丝丝声音缓缓,“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南江离得太远了。那里的花花草草山山水水是好的,但都说叶落归根,这过去不就成客死异乡了。这样想着,就再也不想走了。”
去南江的路上,有一天她在马车里掀起帘子,往外随意一瞥,看见了路边开得正好的野海棠,脑中淡薄的人影子就这么突然钻了出来。
大抵是人在快要死的时候总能想起些遥远记忆。
那些因为时间隔得太久,她都快彻底忘记了的,难过又委屈的,辛酸又无奈的。
脑海中往事浮掠而过,柳丝丝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心中涩涩,连鼻头都莫名有些酸了,她扣住躺椅扶手,唤了一声,“邺儿,既然你来了,想着就拜托你帮个忙了。”
荀邺应道:“您说,我听着。”
她半仰躺着,望着枝头繁盛的海棠话,语气轻幽幽的,说道:“今日等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罐子埋在卫煦的坟边吧,孤坟独墓几百年,他该是多寂寞啊。”
她的丈夫,一个人躺在那儿,没人去看他,也没人陪着,该得是多冷多孤独啊。
生同寝死同穴,他一直在等着,她却是忘了。
几百年啊,时光湮没了记忆,她早就忘了。
不过还好,在这最后,还是想起来了。
荀邺明白她的意思,抿着唇点头,“您放心,我记下了。”
“你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柳丝丝道:“年轻的辈里,再没比你更稳妥的了。”
荀邺不语,柳丝丝一笑,也没再说话出声。
明苒端坐在凳椅上,低眉看着手中的帕子上的梅花绣纹。
她听到卫煦这个名字,脑子里头一个反应便是敬帝时期的那位卫丞相。
她对这个名字的印象格外深刻,倒不是因为他丞相的身份,也不是他自身的才能本事,而是那一段为时人后世都津津乐道的风流史。
卫煦出生于大衍的落魄世族卫府,顶起了整个门楣,自他那一辈后,卫家繁盛至今,现在的定北国公府,即卫莹他们一府便是传自他这一脉。
卫煦少年英才,三元及第,是朝政殿御笔钦点的状元郎。
四年高升,五年封相,稳步青云,就连娶的妻子也是旁人所不及,乃是敬帝最疼爱的亲妹妹朝陵长公主。
那时的卫府显赫非常,人人艳羡。
朝陵长公主十七岁嫁给卫煦,四十岁离世,在世二十三年,二人缱绻羡爱,鹣鲽情深,是时人最为乐道的恩爱夫妻。
卫煦与朝陵长公主琴瑟和鸣,夫妻将近二十来年,都说这感情做不得假,然而叫人没想到的是就在朝陵长公主逝世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卫煦就在离京不远的丰城养起了外室。
他将人护得很好,不愿接回京来,也不愿说道,就安置在那里,也没人知晓那外室到底长什么样。
猜测风尘名妓美貌无双的有,说是妖狐鬼魅勾人夺魄的也有,无一例外,都道他是被魑魅魍魉迷了心窍。
要不然怎么能叫大名鼎鼎的卫相临老还生出这般事来?
卫煦一共活了六十几岁,他的后半生尽数和一个不知名的外室纠缠在一起。
俨然不记得昔日恩爱的结发之妻。
甚至到最后临死了,都固执地不愿葬在卫家的陵园里,不愿葬在朝陵长公主的身边,反倒是埋身郊外,一滩青石垒坟,孤墓伶仃。
此般行径时人嘲讽,满朝不屑,连儿孙都为此离了心。
唯一欢喜的大概便是写话本子的书生,提笔蘸墨,描下一篇一篇的风流韵事,流传至今。
明苒回忆着看过的话本子,正正出神得厉害。
荀邺伸过手来,才缓过来,她抬起眼,原是柳丝丝招着手在叫她。
明苒起身走了两步,半蹲在躺椅旁。
柳丝丝歪着身子,笑着,眼角的细纹堆叠而起,她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微透着凉。
“好孩子,以后你就帮我好好照看着他,你知道的,做长辈的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明苒转头看向荀邺,很快又转了回来,抿着唇应了一声,“嗯。”
柳丝丝又嘱说了两句便精神不济,软靠在躺椅上,浑身无力。
明苒坐回小凳儿上,没人说话,周遭便只听得风吹树叶之声。
海棠树上落了一朵花,砸落在柳丝丝的已衣襟上,她循眼看向振翅起飞的鸟,慢挪着指尖捏住了那朵花。
卫煦最喜欢的便是海棠。
他的画作里,最多的总有这花儿,隐约记得当年她都瞧得腻了。
现下瞧着,却觉得也挺是好看的。
她荀朝陵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大概就是卫煦了。
他呵护了她一辈子,到死都还念着,他不葬在卫家,是因为荀朝陵死了,她却还活着。
为的也不过是有朝一日她突然老了,她也能葬在旁边,他也还能往日一般陪着她。
他心心念念着,而她呢……
现在却连他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即使看着泛黄的画像,也想不起当年的模样。
甚至于还差点儿去了南江,再也不回来。
说不清心里是个滋味儿,只是觉得她自己都替卫煦不值得。
柳丝丝叹了一口气,轻哼起了薤露歌。
哼了很久,后来声音渐渐弱下来,直到最后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她慢慢合上眼,隐约看见东风袅袅下,枝叶间的海棠红艳艳的,像极了他指尖替她涂抹的胭脂。
阿绾冲上前去,抓着扶手,低泣出声。
明苒猛地站直了身子,望向荀邺,却见他撩开衣袍,双膝跪下,王公公等人亦是跪地叩首。
明苒也跟着跪下,做了最后一个礼。荀
第54章
柳丝丝或者说荀朝陵, 在这个春末夏初, 清风绵绵的日子里,终究还是结束了她漫长的一生。
微扬着的唇角上还有未来得及散去的笑意。
明苒现下大概能猜到她的身份, 但同时又疑惑究竟为什么一个人会不老不死地活上几百年, 不过转念一想,她都能莫名其妙再世为人,这位朝陵长公主能活这么久,似乎也不算特别奇怪了。
柳丝丝的丧事按她的意思也不须得什么停灵发引来平白惹人注意,简简单单的葬在卫煦墓边便好。
王公公与阿绾各去准备了, 荀邺看着风平浪静的小湖面久久不语。
明苒拉了拉袖子, “陛下?”
荀邺触及到她视线, 轻轻笑道:“无事,于她而言这是最好的归宿, 她心里也是高兴的。”
他曾听她说起过往事, 她这一辈子试过无数自尽之法,无一例外都失败了,算是真真正正的求死不得。
直至今日方才是心愿得了, 得偿所愿了。
只是他有些疑惑, 前世到他离世,她都还好好活着,今生却莫名地不一样了。
荀邺又看了明苒一眼, 半垂下眼帘,这短暂的两辈子里,除此之外, 还有相差的便是她了。
依稀记得明家前世进宫的是明二。
这两者之间又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荀邺微摇了摇头,一笑,算了,想这么多做什么。
他又是笑又是摇头的,明苒不解,“陛下怎么了?”
荀邺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些事情。”
“普通人的长生不死,倒不像是上天的馈赠,反像是惩罚。”
人人都有生老病死,只你一个异类,送走亲朋好友,送走父母双亲,几百年的时间,她该学的都学会了,能看得书都看完了,举目茫茫,连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道:“像是得了一种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缠着她,没有尽头。”
朝陵长公主莫名其妙长生不死的事情只有历代皇帝知晓,他们把这当成上天对大衍的垂爱,把她当成大衍的祥瑞。
但于她而言,这是惩处,是噩梦。
她常跟他说,她大概是上辈子种下了什么孽果,犯下了什么罪孽,才会几年偿还不完,非要留她个几百年。
明苒没有说话,她不清楚这其中内情,出声来反倒显得不敬了。
这个小山庄地理位置偏僻,人也少,冷清非常,就像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离世。
等王公公几人将一切准备妥当,从这边到卫煦的坟前又费了些时候。
等明苒从马车上下来,已经是傍晚将暗未暗的时候,穿过丛林小径,就看见王公公他们站在立着一简单石碑的坟墓前,杂草萋萋,天色暗暗下,在这荒郊安寂的林子里,显得格外冷寂。
他墓碑前几乎无人来祭拜过的痕迹,连朝陵长公主都快将他遗忘了,没葬在卫家陵园里的他,早早就叫那些后辈忽略了,哪里还能一心记得他这个好几百年前的老祖宗。
时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是可怕。
朝陵长公主埋葬的地方垒起坟堆,却没有立牌刻碑,毕竟她本就不叫柳丝丝,是荀朝陵,但荀朝陵的墓碑却早几百年前就立在了卫家的陵园里。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王公公等也提起了灯笼。
荀邺跪在卫煦与朝陵长公主的墓前,点起香烛,点燃冥纸。
明苒也跟着拜了几次。
“时候不早了,该回城去了。”
荀邺抬手拉着起了身,带着来人一道离开,走至路口,他又回头看了看,心中轻叹。
到底造化弄人吧。
小径两边虫鸣鸟叫,在这晚夜却不显得聒噪,反倒更叫人觉得周遭过分安寂了。
他们来时的马车就停在小径的尽头,高树掩映下,赶车的侍卫已经在棚顶角上挂好了照路的灯。
荀邺循眼望着那处随风轻晃小灯,琉璃制的灯罩,烛光幽幽,晕黄的一团,足够叫人将那一处看得清清楚楚。
侍卫似乎看见了他们,从车板上下,早早地便弯腰拱起了手,他看见了他头上的那顶黑纱帽子,慢慢地像化成了一阵黑色的浓雾,散成一片挡在了他眼前,模糊了视线,下一刻什么都瞧不大见了。
目中朦朦胧胧的一片,雾中唯一可见的影子也是交叠着层层起伏,他偏过头,就在身边的人亦有瞧不大清楚了。
刚想要抬手,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地,就这么倒了下去。
明苒本是牵着他的手,走着走着,陡觉他掌心一片冰冷,就像是她刚才撑手抵着的地,寒浸浸的。
她心里一惊,刚转过来,那人影子便向她倒了下来,她勉力扶着人被压得后退了两步。
“陛下?陛下?”
王公公吓得险些把手里的灯笼都扔了,惊叫了两声,近前去以身抵着人。
有了王公公帮忙,明苒身上一松,忙空出手来去碰了碰他前额,没有汗,也没有温度,冷得像块冰,她凑近了些,惊觉连呼吸都微不可闻了。
她怔着,一时反应不得,王公公冲着上头是又急又快地叫了两声照青映风,两人唰地现身,这突来的一场也叫他们有些慌乱。
明苒回过神,紧抿着唇,沉声道:“这边离进城太远了,路上也是颠簸,我们先去小庄。”
朝陵长公主一心求死,不乐意吃药更不乐意叫人瞧病,阿绾没有拂她意,暗里却还是不放心,仍是备了大夫在那里。
王公公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额上直冒着冷汗,闻言才稍稍镇定,立时哎哎地道好。
照青帮忙搀扶,将人移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