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虽然强于西承,但那也是近十几二十年才逐渐拉大的差距。这和永惠帝的勤政脱不了干系,和刚刚驾崩的那位西承国王的平庸也不无关系。
两位皇帝,一位志存高远运筹帷幄,另一名却连差强人意也达不到,便是从同一条线上出发,十年时间也足够拉开巨大的差距。
大庆和西承便是在这两任皇帝在位期间,强者越强,弱者越弱。
席向晚昨日琢磨了一晚上,终于回忆起来了些许和西承的上任秦王有关的事情。
西承的皇室几乎像是受到过什么诅咒似的,每一任皇帝死后,所有能继承皇位的、不能继承皇位的,都跳出来要争一番那个位置,非要闹得腥风血雨死上一大片人,才能决出下一任皇帝,这简直成了西承的一种传统。
唯独这位格外平庸的西承皇帝是个例外。
他和他的兄弟是唯二的皇子,而他的兄弟实在是个天纵奇才之人,只要是见过这位后来秦王的人都不会怀疑,这就是最适合成为下一任皇帝的人。
唯独秦王自己对那皇位却不感兴趣,他在皇位已经攥在了自己手心里的情况下,选择了将其拱手相让给自己的弟弟,转头当了个秦王。
人人都猜测这秦王是不是不爱江山只爱美人,但他却不怎么花费时间在自己的王府中和秦王妃琴瑟和鸣,反而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在西承各地乃至别国游历。
席向晚曾经只当秦王是个趣人,如今知道得多了再回想起来,秦王的古怪举动一一都是能和大庆对应得上的。
秦王的父亲尚未逝世时,他就周游了列国,应当正是在那时候遇见了已经成婚或者定亲的嵩阳;秦王选择放弃了皇位的时候,应当是两人已经生死相许,他不能为两人本已是世俗所不允许的相爱添加更多障碍;秦王英年早逝,恐怕就和嵩阳一夜苍老是同一个时候。
只是这两人都有家室,身份更是举足轻重,能将宁端留下来定是冒了极大风险的。
席向晚竟不知道宁端小时的那些日子是在什么地方、什么人身边度过的。
这些关于前任秦王的生平在席向晚脑中快速流过的同时,嵩阳也快速按捺住了自己的怒气,“你是要指责我?”
席向晚朝她笑了笑,慢慢道,“我想从大长公主口中知道的是过往缘由。”
“我嫁人是为了稳固先帝的帝位。”嵩阳简略道,“但我爱上别人、和别人有了孩子,这都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她顿了顿,道,“我能保住他令他平安活下来,便已经废了许多力气,做出了许多承诺。”
“您和先帝做了交换。”席向晚了然。
这当然是说得过去的。
嵩阳是永惠帝的亲姐姐,不知道救过他多少次,更是为了平衡朝局嫁给了年龄能当自己父亲的男人。嵩阳大约从未求过永惠帝是什么,第一次开口,即便是这般的大事,永惠帝也不得不咬牙认了。
“宁端永远不可去到西承,必须效忠于大庆皇室,我也不得主动告诉宁端他的生父是谁。”嵩阳抚了抚发鬓,眼神有些晦暗不明,“我同意了这三条之后,才能将宁端生了下来,秘密送走去别处抚养,等到驸马死了以后才接回汴京来,却也不能真正和他相认。”
席向晚沉吟片刻,道,“西承想要什么?他们要宁端回去将他生父当年拱手让出的东西抢回来吗?”
嵩阳的手指静静地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她已经习惯了席向晚这般直接精准地猜到事情的走向。席向晚的眼界并不像是个普通的贵女,而这反倒让嵩阳的心中放心镇定了些,“是。因为我严令禁止他们离开驿站和主动联系宁端,他们只能想方法令宁端找上门去。”
和嵩阳这一段简短的对话之后,席向晚就将前因后果都串联了起来。她含笑道,“殿下要说的往事我都明白了。您还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嵩阳复杂地凝视了席向晚几眼,才道,“他从来不问。”
席向晚猜到她话中的“他”说的必然是宁端,但这话显然并未说完,因而她安静地等了下去。
“他从来不问为什么他一出生便是自己一个人,也不问我为什么突然将他接回去,更不问我他的父亲是谁,这让我省了许多的口舌麻烦。”嵩阳垂下眼睫,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能将命给他,他却不想从我手中讨要任何东西……唯独的一次,便是他请我去席府提亲。”
第195章
见到席向晚的神情似乎微微松动, 嵩阳接着说道, “我只有这一个孩子, 又亏欠他良多,只要是他想要的,我无论如何都要送到他手中。好在……你也是愿意嫁给他的。从今以后你二人在一起, 务必不要走我曾经走过的道路, 也希望你对他好一些。这孩子自小不和人亲近, 对我也冷冷淡淡, 唯独你对他来说不同, 哪怕他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也请你再对他耐心一些。”
席向晚其实是不喜欢嵩阳这番话中隐含态度的。嵩阳无法亲手弥补自己的愧疚,只能寄希望于别人来帮助她来做出补偿, 而这个“别人”正是她席向晚。
席向晚如今愿意嫁给宁端还好, 若是不愿意嫁,恐怕和嵩阳之间的态度就不会有这么平和了。
在不远的未来,显而易见的, 无论席向晚和宁端之间有什么摩擦,嵩阳都会坚定地站在宁端的那一头敲打针对席向晚。
这当然倒不是能用对错来评判的,只是同样久居高位过的席向晚不喜欢被人这样颐指气使罢了。
但想到嵩阳这般咄咄逼人是因为宁端, 席向晚的心肠也软了三分,她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出言和嵩阳针锋相对,而是略一颔首,“我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
嵩阳怔了怔,轻轻地叹着气道, “我真希望我也知道。”
不多久的功夫,嵩阳看过时间便说还有事要告辞。她起身之前,最后回头看向在门边恭送的席向晚,犹豫了片刻后,低低道,“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下,不要再让他一个人了。”
席向晚抬眼看了看她,缓声道,“殿下慢走。”
嵩阳大长公主前脚刚走,后脚宁端就来将席向晚从席府带走了。
席向晚都没来得及换身衣服,就匆匆穿上外衣出去了,原想着是西承的幺蛾子,上了马车之后才知道原来不是。
“西承使团的事——”
“大长公主她——”
马车里外的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了口,对视了一眼后,席向晚的脸上忍不住漫起了笑意,“大长公主找我说的是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听了。昨日她赶回城中,是为了拦你吗?”
宁端颔首,“迟了一步。”
尽管嵩阳在意识到自己被调虎离山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抛下了手中的一切回到汴京城,她冲进驿站时,肖战和宁端已经将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
在肖战将陈年往事都数了个干净之后,他果真毫不拖泥带水地将樊家的目的告诉了宁端。
但宁端还没来得及深入思考更多,嵩阳就气冲冲地带人冲了进来,知道自己只晚了那么一刻钟的时间后,简直恨不能将肖战就地绑起来投入牢中去——但那也于事无补,宁端已经知道了一切。
这之后就是宁端有些心烦意乱,夜黑风高一时冲动,被感情驱使着就去了云辉院里看席向晚。
他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席向晚的神情,见她同往日里并无二致,悄悄松了口气——他大约是没有被席向晚发觉讨厌的。
“那你……”席向晚斟酌一番措辞,最终问出口的话却异常简单,“想去吗?”
“不。”宁端答得斩钉截铁,然而说完之后,他低头看向了席向晚,反问,“你想我去吗?”
席向晚眉眼弯弯,“那可真巧,我也不想你去。”
宁端在心中又舒了一口气,“肖战——西承的使臣告诉了我一件樊家的事情,我们现在去见樊承洲,或许能知道樊子期为什么非你不娶。”
席向晚脸上笑意立刻收敛了不少,她只要一日没听到樊子期身死的消息,就一日听这个名字便心中不悦,“他逃到什么地方了?”
“刚到川蓟。”宁端安抚,“放心,一直跟着他。”
席向晚点点头,在心中估算了一番川蓟距离汴京和岭南的位置,便知道樊子期这段逃亡旅程到现在也不过走了三分之一。
也难怪,樊子期又不习武,体质一般,本身就不是能奔波颠沛的料,更何况逃走时身边只有一名死士,沿路逃窜时就算能在樊家的据点进行补充,都察院的人一直撵在后面,也让他根本找不到时间修整。
随着他的身体越发疲惫,这后三分之二的路程,只怕是会越走越慢了。
只是不逃也不行,樊子期可不是会低下头来认输等死的人。
只不过这些便不方便在大街上公开谈论了,席向晚只和宁端随口扯了些嘘寒问暖衣食住行的闲话,竟也不觉得无聊,两人说说笑笑的途中便到了樊承洲等人现在暂时藏身隐居的院子。
如今这院子已经比当时在四平巷时的大了不少,因着住了四个人,还有樊承洲这么个大男人,已经是第二次更换了。
宁端推门进去的时候,院子里四个人正围着桌子一人一海碗面吃得欢快,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看起来其乐融融。
明明还没到午饭的时间,席向晚看着他们的架势竟也觉得有点饿了起来,失笑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宁端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你也想吃?”
“席大姑娘!”面朝着院门的卢兰兰很快发现了他们,“你们可来了,要吃碗面吗?”
樊承洲当然是最先意识到有人来的,但他正捧着比脸还大的面碗大快朵颐,便没顾得上打招呼,呼噜噜地将碗中的汤一口气灌进了肚子里,而后将空空如也的面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我吃完了!”
卢兰兰立刻惊叫起来,“刚才明明是我快!你趁我和席大姑娘打招呼的时候耍赖皮!”
桌旁另外坐着的甄珍和银环都笑,她们碗中还剩着不少,显然无论这场比赛是什么,她们都不会是胜利者了。
樊承洲义正言辞一本正经,“兵不厌诈,你看我和他们打招呼了吗?”
“阿洲。”甄珍小声唤他,“太失礼了。”
樊承洲瞅瞅她,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不再辩驳,将手中筷子一放便上前对宁端行礼,“宁大人。”
宁端只是嗯了一声,席向晚却笑着打趣道,“看来你已经将她哄回来了,恭喜。”
樊承洲立刻咧嘴笑了,嘴上谦虚,“还要多谢二位的帮助和成全。”
席向晚多熟悉他这人性子和套路,前一句就是为了让他说出这句感谢,紧接着便顺着往下道,“那是时候以德报德了。”她说着,无视了樊承洲突然僵硬的表情,拉着宁端就往桌边走,“这面看着真不错,我也想尝一小碗了。”
卢兰兰正呼噜噜一口气喝完了碗中的面汤,闻言便笑嘻嘻自告奋勇道,“我去替大姑娘盛来!宁大人呢?”
“麻烦了。”宁端颔首,落座在了席向晚身旁,正好靠樊承洲旁边的位置。
樊承洲倒本来也就没有赖账的意思,只是话被人堵了有些不爽,叉着腰回身看了一会儿没把自己当外人的席向晚,又对她生不起气来,只好全迁怒在宁端的头上。
席向晚好好一枝花,怎么就插在宁端这块石头里!
他一边腹诽,一边见到甄珍似乎想要帮着收拾碗筷,便快步上前道,“放着放着,我来我来。”
甄珍被夺了手上的工作,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坐下了,隔着半张桌子对席向晚低声道,“他就是这个性子,还请多多包涵。”
“礼尚往来。”席向晚笑着摆摆手,又转脸和沉默的银环搭话,“大赦之后,似乎还是第一次见你。”
银环的罪名本就不重,大赦之后自然就被放了出来,只是出钱赎人这点手续,之后银环便主动要求和卢兰兰继续住在一起,没再提过任何和离开有关的事情。
“是,席府替我赎罪出的钱,我会想办法尽快还上的。”银环礼节周到,语气也十分平和,“还请大姑娘不要推辞。”
席向晚笑意更深,“是不是我二哥不肯收你的钱?”
席元清虽说忙得一个头两个大,可也时不时抽出时间往银环这头跑,这事儿席向晚还是知道的。
只是席元清央她不要告诉王氏和席存林,席向晚也就替他保密着,只和另两个兄长之间说来当笑话听。
谁不知道席元清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有着数不清的红颜知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偏偏好笑他一回汴京城里,就栽在一个素未谋面的银环身上,可惜劣迹斑斑,银环又自愧身份,可谓是难上加难。
不过席向晚倒是不担心。他们一房四兄妹都承了父母亲的性子,认定了的人绝不会松手的,席元清自然也是。
更何况银环又不是不喜欢席元清呢。
“对席府来说不算什么钱,但我总不能理所当然地收下恩惠。”银环道,“银子,我会陆续送到席府给大姑娘的。”
席向晚扬眉,倒是没拒绝,“好啊,我便代二哥收着。”
等这两人成了,将这些碎银装起来再送回去,也挺值得纪念的。
说了这两句话的功夫,卢兰兰已经一手捧着一碗面从里头又出来了,“大姑娘,宁大人,面来啦!”她人虽小,力气却很大,将两只碗放在桌上时手腕稳稳的,还细心嘱咐道,“小心烫嘴。”
这两只碗,说实在的已经比先前的海碗小了不少,但仍有席向晚脸这么大。
她盯着面碗失笑,对着卢兰兰亮晶晶的眼睛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取了两双筷子便自然地递给了宁端一双。
手都伸到了筷筒边上的宁端立刻收手接了过来,将卧了个蛋、热气腾腾的汤面翻了一翻,低头吃了一口。
席向晚也尝了小口羊肉面汤,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令人四肢百骸都舒坦了起来,不由得心情也更放松了两分,便将面送到自己的勺中,边问已经回来落座的樊承洲,“你母亲和子女还在岭南,接下来打算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