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端沉默了几息, 像是在搜寻。
而后他道, “抓稳了。”
席向晚下意识抱住宁端的腰, 被他带着往火势的一侧而去, 不一小会儿果然就看到了夜色中安好无损的柿子树, 不由得长出一口气,甫一落地便往院子正门跑去,叩响门板。
门没有关上, 她敲了两下便直接推开, 一抬眼正好撞见从里头走出来、想要应门的念好。
乍见到席向晚时,念好下意识地笑了笑,可望见席向晚身后的陌生男人, 念好又警惕地站住了脚步。
“这是我定亲的未婚夫。”席向晚立刻介绍道,“不用怕他,他向着我的。”
宁端没应声, 上前两步将席向晚护进了院中,将院门给带上了。
即使隔着院子的墙,也能看得见隔了两个胡同的地方那噼噼啪啪烧得极高的火焰。
卢兰兰提着两个包裹出来,“念好姐姐,外头是谁敲门——大姑娘!姑娘怎的这么晚来了?”
“听说这附近走水, 我来看看你们。”席向晚见到两人都安然无恙,心中安定不少,笑道,“好在,你们没受灾。”
“我刚收拾细软呢,”卢兰兰举举手中的包裹,脆生生道,“想着要是火势蔓延过来,我就带着值钱的东西和年号姐姐先出去避一避。”
“火烧不过来。”宁端道,“为防走火,灯会周围人手不少。”
仿佛是应和他的话,随着几人说话的功夫,那头的火不但没有越烧越旺,反倒看着矮了一些。
卢兰兰放心道,“那便好,我还心疼我的柿子树呢——大姑娘,我早听说你有个玉树临风、样貌连樊大公子都不能及的未婚夫,是不是就是这位呀?二位刚刚结伴游灯会吗?”
席向晚眨眨眼睛,笑得坦然,“是呀,就是他。”
卢兰兰和念好脸上都露出了笑意来,倒是被提到的本人立在原地有了那么三两分的不自在。
天地良心,永惠帝在他面前摔书摔碗破口大骂时,宁端也没这么不自在过。
“见你们没事就好。”席向晚摆摆手道,“刚刚走水,附近官吏应当要忙上一夜,你们早些歇着,不会有不长眼的人过来趁乱打家劫舍。”
“姑娘还担心这个!”卢兰兰轻哼道,“要有不长眼的小毛贼,我先把他们打一顿!”
席向晚轻笑,“好了,知道你厉害,将手里东西都放回去吧。”
念好却道,“姑娘要走了么?您且稍等一会儿。”
她匆匆进了屋,捧着两枚元宝形状的花灯出来,另有一支提在手中的牡丹花灯,笑着送到席向晚面前。
席向晚垂眼瞧了瞧,顿时就笑了,“这可送早了些。”
“不早,姑娘早晚要用得上,明年这时候或许就迟了。送晚不如送早。”念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只是我不常做,有些手生,姑娘见谅。”
“这和外头卖的一样精致漂亮,你可真谦虚。”席向晚笑着接过两只花灯,朝念好和卢兰兰点头道,“我和宁端便先走了,你们二人夜间注意些安全,若有什么,就立刻报官。”
“姑娘放心!”
“明白了,姑娘。”
见二人将自己的话都听了进去,席向晚才和她们告了别,缓步离开院子。
宁端对席向晚自己买院子藏了两个大活人的事情绝口不提,而是在巷中接过她的花灯,又将手炉塞到她怀中。
席向晚抱着手炉缓了会儿神,又回头望向只剩下浓烟的走水处,才开口慢慢道,“你别恼我。原是想迟些时候,有了头绪,再一口气告诉你的。”
“不恼。”宁端低声道。
“走水的地方,我知道是哪儿。”席向晚的声音极轻,“等明日一查,你就会知道,那处着火的院子、或是邻居隔壁的附近,有一处是购置在我名下的。”
宁端没说话,他只垂眼将席向晚的斗篷拢了拢,道,“边走边说。”
席向晚缓缓吸了口气,同宁端并肩往巷子外走去,“我早就有些担心会不会有人暗中对她们出手,因此特意购置了两处院落,一处是我名下的,另一处却是用了府中管家的名字。”
还真不是白担心,用来当挡箭牌的那处,果然就被烧了。
“那处住的两个姑娘,年纪小的是皇贵妃高氏宫中女官银环的妹妹,叫卢兰兰。”席向晚一点一点地细讲过来,“宫宴之前,我为了对付高氏,将她身边的老人都摸了个底,正好找到了银环的妹妹,将她从青楼中赎了回来,安置在此处。”
柿子树就是特地为了卢兰兰挑选的。
宁端走在席向晚身旁,默不作声地将她说的每一句话记进心里。
“而另一人……”席向晚迟疑片刻,道,“她曾经差点和樊承洲成了亲,在岭南出了意外,阴差阳错被人拐卖,竟一路发卖来了汴京城,我也是不久前才找到她——宁端,你可知我为什么将这两人安置在一起,秘密保护,却又暂时按着不告诉你?”
“你自然有你的道理。”宁端道,“你想说的时候,便会说。”
“……譬如现在。”席向晚失笑,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到这时才稍稍放松了一些,“我觉得,她们两个,都能帮你查出东蜀那件案子更深处的秘密。”
那是永惠帝遗留下来、没有排查完的大案了。
从汴京城到大庆各地,只要是六品以上的官员,家中姬妾都要接受检查,一旦卖身契查出来是假的,即刻抓走投入牢中。到现在为止,也没全忙完。
即便这些美貌女子看迹象全都不约而同是从东蜀而来,四皇子和宁端私底下说起时,却都以为这只是一种背后之人隐藏自己的手段,且这手段十分高明,查到现在一根狐狸尾巴都没有抓着。
“高氏曾经从苕溪朱家手中保下银环,此事各中内情我尚不了解,但若是银环愿意开口,我想……应当能和什么联系得上。”席向晚沉吟片刻,又接着道,“再者,念好从岭南被拐走,却正正巧走的也是朱家的路子来了汴京,这其中必然有某种牵连。更何况,在几日之前,我竟从没听说过朱家还碰人肉生意,他们藏得也太隐秘了些,秘而不宣,必然是其中有猫腻。”
更甚者,她今日在灯会里又见到了朱家的子弟姑娘,却不知道这对兄妹是来做什么的。
宁端仔仔细细听完,点头道,“我明日将银环从牢中提出来问话。”
“她若愿意配合就好了……”席向晚将大致的前因后果都给宁端讲了个清清楚楚,心头却是轻松不少,呵了口气才半开玩笑道,“不若我去见见她?”
重活一辈子,她去牢里的次数倒是已经比上辈子多了。
“好。”宁端顿了顿,又道,“今日我原本也有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席向晚仰脸问,眼里重新又有了笑模样。
“你的二哥,席元清,不日就要从胡杨大漠回京师了。”宁端的语气轻描淡写,席向晚的眼睛却随着他的话语不自觉地睁大了。
“二哥要回来了?”她惊喜道,“我都有好久没见到二哥了!他被调职回京了吗?”
宁端见她从方才沉稳得有些冷凝的神情里抽身出来,又有了平日里的样子,也跟着柔和了眉梢眼角,“他是来查东蜀案的。”
席向晚怔了怔,转念一想确实是这个理。
她家二哥长袖善舞,是个和谁都能聊上两句称兄道弟的角色,在胡杨大漠那块自然也不会例外。
而涉嫌往大庆使了美人计的,可不是正是胡杨大漠那头的东蜀国么!找个又在那头生活过、又了解各方弯弯道道的人回京来协助调查的话,席元清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想到一家人眼看着就要能团圆,席向晚心中喜意就抑制不住。她抱着暖腾腾的手炉走出狭长幽暗的巷子,在街道上远远眺望了灯会方向一眼,隐约还能见到那头的各色光芒,便转头问宁端,“走水了,灯会要中止么?”
“火已灭了,灯会离得远,时间尚早,不会中止。”
“那虽有些意外,九曲也算是走完了,百病消除,咱们可以去做下一项了。”席向晚望向宁端一手捧住的那两盏小小的花灯,道,“咱们去河上将花灯放了吧。”
宁端没想到席向晚这会儿还没忘记灯会的事情。他垂眼看向念好方才送给席向晚的元宝和牡丹灯,又想起了方才她们二人打哑谜似的话。
什么叫这会儿送早了,又怕明年送迟了?区区上元节,有这么多需要讲究的?
这个也得回头问清楚王虎是什么意思。
“虽说在桥上也许了愿,可既是灯会,许愿的花灯总是要放到水里的,说是河神若是听见了你虔诚许愿的声音,便愿意将你的灯带到远方,此后必定就会实现。”席向晚讲解道,“正巧这会儿人都被吓走了,河边人应该不多,我们紧着些,正好不用和人抢位置。”
事实上,他们两人走到一道,别人都是不自觉绕着他们两人走的,哪里有被抢位置的烦恼。
但宁端却很以为然地捧着花灯点头,“我们走快一些。”
二人就这么一路沿着晋江河一路往上游走,果然因着先前走水的消息,许多富贵人家都受惊回府,河道旁倒显得没先前那么拥挤了,好走许多。
席向晚边走边往河里看,里面已经稀稀拉拉地有几盏河灯被放在其中沿着水流缓缓飘动了。
那些是特制的花灯,能在水中浮起来,又只要不碰见大风大浪,又不至于在水里翻倒,运气好的话,能沿着晋江河飘许远。
“有人倒是手脚快得很。”她低头瞧着那些河灯,笑着给宁端解释道,“其实不同的灯,有不同的祈福愿望,因而买灯、做灯的时候,也不能想当然的。”
宁端举了举手中两盏精致小巧、颜色还不同的元宝灯,“元宝指的是财源广进?”
席向晚笑出了声,她在一处下河道的台阶旁边停了下来,从宁端手中取走其中一盏元宝灯,小声道,“一金一银双宝灯,是儿女双全的意思。”
她说完,便转头慢慢沿着台阶下去了,宁端倒是在河边愣了好一会儿,轻飘飘的元宝灯在他的手心中陡然变得无比沉重。
方才席向晚在四平巷里见到那两人,也是明明白白地说了他是她定过亲的未婚夫,那样坦荡,那样直白,和别家少女只是见到定亲之人就红了脸颊完全不同。
因为是假定亲,所以大约连羞涩也不会生出,对席向晚来说,那就像是平日里一句简单的问候寒暄,实在没必要忸怩什么。
宁端轻出了一口气,这一晚上几乎飘到天上的一颗心又被他坚定地拽了回来,牢牢绑在地上。
只剩三个月了。
三个月后的事情,宁端暂且不让自己去多想。
“宁端?”席向晚在台阶最下头唤他,声音轻轻软软,“带火折子了么?来替我点着河灯好不好?”
“好。”宁端带着两盏花灯拾级而下,毫不顾忌身份地蹲到席向晚旁边,将两盏元宝灯合着最后的牡丹花灯都点燃了。
席向晚噙着笑将手中元宝灯放入河中,见宁端却迟迟没动,便道,“也不一定是给自己祈愿的——我就将心愿送给我家大嫂了,希望大哥大嫂能早日儿女双全。”
宁端闻言转脸看了看她。那双平日里冷凝得近乎残酷的眼眸里似乎按捺着什么,可席向晚尚没有看清楚,宁端就如同有所自觉地转开了脸去,伸手将另一枚元宝灯放入河中。
“我许和你一样的愿望。”他说,“希望你的愿望无论何事都能成真。”
席向晚支颐看着两盏一前一后的元宝灯顺着水流慢慢飘走,平静的河面上波光粼粼映出来全是头上挂着的盏盏花灯,周围人声渐渐又多了起来,尽是欢声笑语,好像人世间悲欢离合只留了好的那半下来,不自觉地笑了笑。
她将侧脸靠在自己膝盖上,轻声道,“明年的上元节,也是这般便好了。”
“只要你想。”宁端应道。
席向晚闻言转过脸来看他,浓密的睫毛在灯火下被染成璀璨的一片金色,“明年,你也会好好的。无论如何……我会护你,就像你回护我一样。”
这话和她除夜喝醉时的那句极像,似乎暗藏着什么秘密,但宁端不想多追究。
他尚且不知道席向晚话中存了多少决心与勇气,只是轻轻在暗处将自己的手指收拢,如同他每一次在她面前立下誓言那样,低低地嗯了一声,回了一个好字。
放完河灯,席向晚没急着离开,她蹲在河边看了好一会儿两边走道上的人群,才开口道,“咱们最后去将花灯挂上吧。”
宁端起身顺手带起牡丹花等,却见席向晚扔蹲在地上有点儿委屈地望着他。
他不及多想,伸出手去拉住席向晚的手,将她慢慢从地上带起来,又扶着等她能站稳了,才不动声色地松开手。
挂花灯其实算是将自己的喜气、福气分享给别人的意思了。
等到灯会将近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将自己手中的花灯小心地挂到高处,越高,便越象征着许下的美好愿望越有可能实现。
而挂上去了的花灯,其实也是可以被别人自由摘下来的。
摘了大富之家的花灯,就能沾上对方的才气;摘了书香世家挂上去的花灯,来年科考兴趣就能提名金榜……
而漂亮姑娘亲手挂起的花灯,自然是仰慕者人人见而争之了。
宁端却不知道这一出,他只当花灯需要挂到树上就算数,这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别人嘴里听说过的。
席向晚也没和他多解释。她曾经也挂过花灯,却都是挂完匆匆就走,不会知道走后引发多大的轰动和争抢,只当不是多大的事。
“看,那就是挂花灯的灯树。”席向晚老远便看见那亮闪闪、像是披了一身星光的古树,指给宁端看道,“为了将花灯挂在最高的地方,大家也会各显神通。”
宁端扫了眼高大古树,觉得就算跳上最高那根枝头也是轻而易举,“我帮你挂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