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常笑着笑着变得尴尬,无话,许远很温笃地告诉她:“如果,以后有事,我希望你第一时间能想起我。”
许远戴着眼镜,特别容易给人一种知性通达的感觉,像象牙塔里的,年轻学者,跟商人完全不搭调。
他眼睛里叹气:“程程,我不想因为叔叔的事,你对原来认识的人总抱有敌意,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你知道的,我对你和阿姨没有想过要疏远。”
说这话时,他身上还是没有一点芥蒂,脸上是简嘉熟悉的笑。
因为熟悉,所以在简嘉身上发酵出信任感,她又有点腼腆了:“不是的,我没有敌意,我说不好。”
她替别人觉得难为情,好像,有些事一旦发生,有些关系就必须了结才是常态,然后,彼此都觉得比较舒服。
手机屏幕亮了,显示的是“某人”。
这是简嘉对陈清焰的备注。
她摁掉,问许远要不要再上去坐坐。
许远拒绝了:“记得我今天说的话,如果有事,我希望你能想起我。”他再度用非常温存的目光看向简嘉。
楼上,陈清焰接到南方分院打来的一个电话,那位脊柱侧弯达到90度的乡下姑娘,在经历了常人难能忍受的术前“牵引”后,可以手术了。
只等陈清焰动身。
他记得,姑娘颅内有他打入的十根骨钉,骨盆上,两条牵引架,她在巨大的痛苦中等着他去拯救。
他必须尽快走人。
简嘉上来时,陈清焰就是要离开的架势,他又留下一张卡,是彩礼,留给简母,解释得也非常俭省,把简嘉带车里说话。
“我马上要去分院,然后去香港,至于,我家里,你先不要过去。”他看她那张恍惚期待的脸,笑了笑,“你也应付不来,等我回来再说。”
信息量太大,一句话,就是他要走了,离开南城。
简嘉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要来看我。”陈清焰忽然握了下她的手,声音放得低,旋即正常,“有事情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找程述,我安排好了。”
简嘉还是不说话。
陈清焰觉得小女孩可能需要哄,看到睫毛在颤,翘着,像什么动物的尾巴,他抬起脸,看看蚂蚁公寓,“让周琼把房子退了吧,搬过去,你可以住我那,也可以住,”停了一下,声音像掉下来的一团火,烫第二次的晚上,“有马鞭草味道的房间。”
幸亏,他说的不是石楠花。
她发现,自己作为新婚妻子,对远行的丈夫一句话也没有。
上言长相思,下言加餐饭。
好中学语文老师风,简嘉想笑,她不知怎么乱凑起两句,但不愿意讲,而是说:“我春天会很忙,要答辩,要毕业,还要工作,”她用了点小小的坏心思,对陈清焰,“我努力抽时间去看望陈医生吧。”
那语气,像是妈妈对待总缠人要抱要吻的两岁儿童。
他根本没留心听,只是,从自己这个角度看她,好像抓到光又怕朝西隐匿,陈清焰亲了亲简嘉的侧脸,赝品也要爱护。
“今晚和我一起。”他低声说,吻到了额头。
第21章
一整夜,陈清焰喊了她三十三次“程程”, 像叫心爱的东西。
大概, 后鼻音真的好美。
简嘉觉得FOX的兽头钻进身体里面,又在台风中疯癫, 那么凶恶, 陈清焰体力好到让她没办法思考,他每撞进来一次,她就觉得世界失真一次, 屋子里, 黑色, 白色, 灰色,加在一起, 却变成彩色的了。
她以为陈清焰射出的是爱。
这种事,没有爱怎么可以做呢?
两天后,程述开车去机场送陈清焰。
“小别胜新婚,程程,你别急哈!”程述又半吊子地开起玩笑,只有他在笑。
一整个车厢。
显得稀薄, 缺氧。
陈清焰还在检查带的东西, 他极端认真, 细心, 在对待工作上, 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登机前, 陈清焰一句话也没和她说,他只在夜里热情似火。
一到白天,只是座移动的机器人一样,达芬奇机器人。
程述很有眼色,给两人留空间,离得远。
但陈清焰和简嘉之间也隔着很远的风景,对于陈清焰来说,简嘉自身,就是一处风景,他会在里面流连忘返,也会走出来再去别处观光。
他对夫妻的概念,一塌糊涂。
对戒停在手上,海誓山盟,他从没说过。
简嘉在翻包,窸窸窣窣好一阵,摸出个小礼盒,递给他:“我买不起贵的,一点心意。”
并不介意他什么都没送给她。
陈清焰看着她有点害羞却装着很镇定的样子,满脑子绮乱,只希望礼盒里装着她的蕾丝内裤。
这样算,分院两周他挺难熬的。
后面,还有香港。
他把车钥匙塞她,说起正经话:“有驾照吗?需要用车,拿去开。”
“我不敢上路,怕碰坏你的车。”简嘉知道他的车贵,不肯接。
“坏了就坏了,随便碰,只要你自己没事就好。”陈清焰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想起来,思考一下,终于想起来,把工资卡掏出来,“密码我发你信息。”
“我不要你的钱……”简嘉觉得他这个样子,跟交代后事分割财产似的。
陈清焰似有若无说了句:“我的人你都要了,钱算什么?”
说完,自己也觉得没来由的亲密感,他不再说什么,登机前,抱了一下简嘉:“回来补婚纱照,你自己选,我来付账。”
等简嘉坐在程述的车里返回时,他信息又过来:蜜月想去哪里,我尽量请假。
“你们是不是一直都这么忙?”简嘉在后头问程述,程述笑:
“忙啊,忙成狗啊!”
陈清焰不在,他反而不好开玩笑,有分寸的。
“他也一直这样吗?”简嘉捏着陈清焰的车钥匙。
程述迟钝了一秒:“啊?哦,你是说学长啊?”
“学长?”简嘉心里重复一遍这个称呼。
“学长这个人,其实,很好,就是他不爱表达,你慢慢习惯啊程程。”说的程述自己都心虚,当初,陈清焰对周涤非,都恨不得把肠子揪出来给人看是爱你的形状。
简嘉搬进了新房,周琼和简母住在对面。
军属区大院里,陈父早知道一切,铁青着脸,一声不吭抽着万宝路。
但直到陈清焰走,居然,一个字都没给他老子提。
他胆子太大了。
他已经忘记他老子管着103的总后勤,走的每个程序,早有人过来通气。
这都是陈景明同志太骄纵他。
陈父摁掉烟后,要打电话,陈母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地劝:“别,万一正做手术呢。”
电话又被重重撂下。
陈父冷漠地继续抽他的万宝路,这件事,陈景明同志出大力气了,让那姑娘的审查这么容易过去,祖孙一起疯。
大概老同志年轻时也有一场暴风雨式浓烈的爱情往事,陈父继续冷漠地想。
秘书把照片送来时,陈母眼尖,一瞥就知道是正经的美人胚子。
心里的火儿立刻去了一大半。
像谁来着?哪个日本女星?昭和时代的!
秘书把简嘉的情况汇报完毕,空气又寂了下去。
陈清焰是在很不上台面的场所认识的,财大女学生,像纠缠几年的前女友,落马官员简慎行的独女,目前在做五花八门的工作。
乌糟糟一片。
陈父的心显然更乌。
凌晨一点,打通陈清焰的电话,陈父高屋建瓴把话说清楚:“我对你,既往不咎,只一点,既然结婚了就收心,不要再给老子作妖。”
往日装出的开明一下烟消云散。
他不想和这个逆子吵架,虽然,陈清焰从不吵架,只冷暴力,父子之间曾因为周涤非的事情,一年没说过一句话。
老子先服的软。
陈清焰挂完电话,继续睡觉。
但这事没完。
简嘉跳钢管舞的视频,开始在网上流传,明显,手机抓拍,有内涵跟帖,一律姓名缩写,又有跟帖,猜出当事人,但碍于敏感话题网民默契打哑谜。
牵涉到陈家,影响很坏。
一天后,陈家让这些乌七八糟从网上彻底消失。
并且,查出背后策划,这一点都不难,许远亲自上门来道歉,为许遥的任性妄为买单,提出希望,不要用法律途径解决这件事。
陈父目光森森,气压极低,他透过烟雾去看年轻的商人,先谈完文体楼的合同,点了下烟灰,这样问:
“不知道业余时间,小许读不读一点历史。”
历史,一个有趣的话题。
许远不读,但许父是懂的,家里有《胡雪岩》,八十年代那会儿,无商不读《胡雪岩》。
“惭愧,我是工科出身,不知道陈部长有什么好的书籍推荐?我一定抽空拜读。”许远非常谦虚,知道千年的妖精想要往哪儿引。
“从沈万三,再到胡雪岩,”陈父慢悠悠的,“端平水,最难,时代在变迁,但以史为鉴,从不过时,小许是新时期企业家,社会责任感还是要有一点的,不要拘泥。”
点到为止,也不深谈,陈父把万宝路摁在烟灰缸里,云淡风轻,让小陶把茶具摆上--
这是逐客的意思了。
许遥对着手机失望至极,手指飞动,跟沈秋秋发泄着不满。
又爽又恨。
我跟他们没完!陈家这么牛逼呀!我跟他们耗定了!谁怕谁呀!
沈秋秋看着许遥不知天高地厚的信息,笑了,她也觉得很好玩,轻轻吐出两个字:
傻逼。
给许遥回复个加油的表情。
那段视频,她拍的,但,是许遥发出去的。
跟她无关。
沈秋秋现在拥有一种能理解做导演比做演员多得多的乐趣。
真是她繁忙生活的调剂品,她觉得,许远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有简嘉,在看到视频后,心悸一个晚上,但她没有联系陈清焰。
冷静下来,安慰惶惶着急的周琼:
“我不怕,第一,纪检调查过,我跟妈妈没有参与他任何违纪贪污的事,第二,跳舞不违法。”
她说起这些,超乎寻常的思路清晰,周琼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程程很陌生,她硬得像花岗岩。
“但这件事,我想,恐怕有人盯着你了,网络暴力很可怕。”周琼维持着警惕。
简嘉低头收拾她的资料,笑笑:“我不怕。”她还是那三个字,抬起脸,“妈妈很少上网,别让她知道。”
晚上,她坚持到对面和简母睡一床,搂着妈妈,无声地哭了,躲在黑暗里。
陈清焰的电话,是半夜三点进来的。
当时,他完成了长达十一个多小时的脊柱侧弯手术,很成功,但还需要跟进。
从病人父母感激涕零的目光中走出来,他拨给简嘉。
这个习惯很不好。
不管别人睡不睡。
网上的事情,程述提醒他的。
可是简嘉一点反应都没给他呈现。
家里也一点风声不透。
屋里只有简母平稳的呼吸声,简嘉是醒着的,纤长的脖颈托着鹅蛋脸,眼睛被屏幕照亮。
她躲进卫生间。
“怎么不睡觉?”陈清焰没抱希望她能接到,他声音略疲惫。
但显得夜色温柔。
她沉默了下,说:“对不起,陈医生,我可能给你们家带来一些困扰。”
铺天盖地的脏话,她居然没有生气,只是难过。
后来,脑子灵光,觉得也不过如此,又不会少一块肉,简嘉在情绪上万分努力。
唯一感到抱歉的,是陈家。
简嘉想到了对她非常慈祥友善的陈景明老同志。
“我给你订机票,哪天有空?”他就说到这,站到窗户前,吹风,气温仍在20度徘徊。
外头,星光点点。
“希望我过去吗?”简嘉抱着自己,克制自己对他忽明忽暗的意念。
陈清焰“嗯”一声:“这边,可以看看海。”
还剩四天,他要去香港。
天气非常好。
简嘉下飞机时,是黄昏,地平线那,水天相接,光线的原因导致交界点开出斑斓的一蓬蓬流星,往海里坠,又往身上下,一箩筐的晚霞轰烈地跌进怀抱。
她非常欣喜地看着落日,编两条麻花辫,身材高挑,有人过来搭讪,问她要不要坐车,陈清焰到的很早,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第一眼时,没认出来,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以为是个陌生的漂亮姑娘。
陈清焰喊她“程程”时,她转过脸,寻找他时裙摆被晚风吹起,这么一过,明明纯色,却忽然开出一朵绮丽的花来,等陈清焰靠近,花就凋谢了。
“我订了能看海景的酒店。”他摸起她的辫子,松松的,把她的行李箱接过去。
简嘉忽然说:“陈医生,要不然,我们在这度蜜月吧。”
陈清焰打开后备箱,猫着腰,看她一眼:“我以为你会想去法国。”
“那你想吗?”简嘉已经看到有卖生蚝肠粉的,思绪有点飘,她很饿,而且,一连几天的坏情绪也很消耗身体。
陈清焰胃里泛起片澎湃的腥气,他一时没找到车钥匙,好半天,怎么都找不到,整个人,却又荒凉又丰满,他想去。
在酒店吃完饭,两人到沙滩散步,人很少,简嘉把鞋子脱了,拎在手里,慢慢地走,裙角也慢慢地飘。
陈清焰的布鞋里进了沙子,一脚深,又一脚深,踩了好远,简嘉开始倒着走,在他前面:
“你看我跳舞的视频了吗?”
居然笑得出来,陈清焰怀疑她已经生气到神经错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