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如焚——蔡某人
时间:2019-06-08 08:30:03

  周涤非在泪水中依旧没有按发送,而是在凌晨三点五十五,跑出去,没有打伞,淋得浑身直抖,进电话亭,那种旧款英式的,仿佛进时光机,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
  好像每个键都在肠胃里蠕动。
  陈清焰的号码在刺杀她。
  连裙子都呈现出一种悲伤到滑稽的表情。
  陈清焰的手机,24小时待命,他接到电话时一后背的冷汗,湿透了,但脑子清醒过来,陌生的号码,不是手机打来的。
  来自香港。
  接通后,没有人说话,雨声入耳。
  “哪位?”陈清焰既然醒了,便看到简嘉,他离开床,来到露台。
  久久,久久地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是忍着的,奇异的是,陈清焰不挂,他也不说话,心跳得狂风骇浪,睫毛轻轻颤着,像周涤非写信时把美观的最后一笔捺写下来,而捺有脚,定在他脸上。
  他甚至不敢出声,怕对方消失,心中有一万个叫嚣:
  是她,肯定是她。
  两人就这样维持了长达十分钟的沉默,磅礴的。
  一个字都没有说。
  周涤非在默契中挂了电话,她伏在电话机上,好像,电话机是陈清焰。
  他是不是正在和妻子做。爱中?对,做的,是爱。
  否则,怎么会这么快接到电话?
  周涤非抱着一堆往事没有灵魂地回到了酒庄,台商的。
  这个电话,简嘉不知情,她做梦了,自己穿着背带裙,咬起笔杆,窗户大开,自己在回情书,凌霄花扭扭曲曲开在对面的人家,阳台上,摆了硕大的虎皮兰。
  副作用小了很多,陈清焰很能扛,免疫敏感又强悍。
  他恍惚夜里的电话。
  猜人在香港。
  外面阳光透透的,到处生长着热烈的鲜花,陈清焰又给简嘉订机票:
  “你回去。”
  “可是你没好,我跟法语班请过假了。”简嘉请假来的,看在她课收益好的原则上,但再不来,要换老师,培训机构从不缺乏应聘者,更何况,还有一堆法国留学回来的,她并没有格外的优势。
  意味着,她会失去这份工作。
  但她一点不计较。
  工作没了,还可以再找。
  她不能丢下生病的他一个人在这里。
  并不知情,陈清焰急于让她走,他要去香港。
  “好,我可以告诉你,我昨天那台手术割了手,患者是hiv携带者,也就是说,我虽然服用了阻断药但依旧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中招,听明白了吗?”陈清焰决定吓也要吓走她,他不想和简嘉纠缠。
  简嘉很快就消化了他话语里的全部意思。
  踮起脚,毫不犹豫亲了他的嘴唇。
  陈清焰退后一步,眼睛里有震惊:“你做什么?”
  简嘉没说话,上前,环住他的腰,再一次吻在他唇上。
  每一个毛孔里,都是勇气。
  陈清焰把她撑开,好像在用显微镜看雪:
  “程程,你不害怕吗?”
  简嘉喘息着,她发抖地点点头:“害怕,但我不想你一个人在害怕里呆着。”
  他想起第一次,她来看腰,问的那些愚蠢的问题,怕死的表情。
  海风还在往屋里送,外面,甚至有海鸥,能听见它们发出的声音。
  陈清焰心里一片明灼,眼眸深沉,非常冷淡地笑了:“程程,你爱上我了。”
  一句话,把简嘉说的脸热,甚至忘记恐惧,也甚至忘记,这个时候,应该反问他一句“那你爱我吗”,她住在他给的白纱裙里已经开始吐丝,无意识的,好似准备自缚。
  她躲开他的目光,轻声说:“大学里有过关于hiv的讲座,我知道,要等窗口期,对不对?”
  简嘉害怕得快要死了。
  她没有宗教信仰,不知道该跟谁祈祷。
  短时间内,信哪个宗教,估计神明们也瞧不上她这个临时工,不肯接纳。
  事情搁置。
  陈清焰在露台吸烟,望着海面,香港是不大,但他要到哪里去找最爱的姑娘?
  香港又那么大。
  毫无线索。
  心理防线真正松口时,是他洗脸时,镜子里出现两颗红疹,在皮肤上,倒像103门口的红杜鹃,那么刺目,永不休息,一年又一年。
  陈清焰慢慢放下手,眼眸里,一点情绪也没有。
  把恐惧埋好,他走出来,开始吃早餐,简嘉看到了那两颗红疹。
  她内心变成没有任何一个词汇能形容出的漆黑世界,但,陈清焰不说话,她嘴巴动了动:“你喝杯牛奶。”
  等陈清焰去医院,她收拾房间,不让保洁进来。
  憋着眼泪,她喉咙快要疼死,把杯子不小心摔了,是闷响,掉地毯上的。陈清焰说这件事时,也是一声闷响,砸中她。
  简嘉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害怕hiv,而无法去触摸陈清焰内心的煎熬,这让人痛苦。
  晚上,她没有等到陈清焰,十点四十八分,他发来信息:不要等我,我回单人宿舍,机票订好了,记得取,明天自己去机场,我不能送你。
  他直接选择不再见自己。
  简嘉快速抓起包,从酒店出来,打车到分院,在问诊台咨询医院的宿舍到底在哪里。
  这个时候,医院显得空荡荡的。
  跟南城的103是有区别。
  宿舍就在隔壁,建的像机关单位,绿化,道路,眼熟得很。简嘉进来后,一直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她不打他的电话。
  “打扰一下,您知道骨科陈清焰住哪一栋吗?”她拦下第五个路人后,终于得到回应,这里,路人都不容易碰见。
  每个人都有自己当下必须做的事。
  简嘉也不例外。
  再问单元楼,门牌号。
  十一点五十七,简嘉看下手机,401那间房还亮着灯。
  她哆嗦着敲门,很轻,门打开时,陈清焰英俊的脸出现在视线里,后头有灯光打下来,屋子里,有别人,一男一女,在整理资料。
  陈清焰问她:“你来干什么?”
  简嘉被他没有温度的话,冰一下。
  他把门带上,声控灯熄灭,简嘉颤抖着在没有光的世界里抱住了陈清焰。
  陈清焰没有任何反应。
  “我很忙,回去睡觉,明天你要赶飞机。”
  他也不关心她是怎么摸到这里来的,里面,有两个年轻的住院医生需要帮忙。
  零点,周涤非把自己脱得精光,从床尾,掀开被子,爬进去,在白色的轻薄的被子里浪进台商的眼。
  她没有下限地作践自己。
  那里永远是没有反应的。
  坍圮的。
  台商用一口台北腔喊她“周周”,“你真的是造物主最好作品。”非常宠爱。
  书桌上,摆满了设计稿,实际上,她做婚纱设计师,从助理开始,到独立开工作室,也仅仅两年多而已。
  很多事情,要靠天赋、勤奋、运气,天赋勤奋是她的,运气是这个衰老男人手里的资源。
  我的男人好慷慨,周涤非在看着他的老年斑时,这样想。
  “啪”,清脆,果决,是台商狠狠抽了她一巴掌。
  蒂芙尼的婚戒,在脸上刮出镶钻一样的白道子,几秒后,慢慢开始渗血。
  愤怒来自于他的无能。
  周涤非捂着脸,没有悲伤,只是庆幸他没有拿烟头去烫她的白乳。
  他并没有经常打她,不过偶尔,要发泄。
  这似乎可以被原谅。
  处理好,从卫生间出来,她吃完药,在桌子上继续绘画,有那么半小时间,她突然失忆,什么都想不起,但周涤非很镇定只是坐着不动,直到意识缓缓回来,像注射器那样,一点一点地推,她也跟着好了一点一点。
  设计的草图,没有钉珠、蕾丝等任务装饰,选塔夫绸布料,她要流畅的剪裁,让婚纱散发出最本真灵动的光芒。
  这是为二十天前预约的南方女孩子,设计的。
  工作簿上,记录着准新娘们喜欢的颜色、音乐、风景、对爱情的具体期待。
  这是做婚纱的基础。
  周涤非投入地为别人造梦。
  每一道手工,都把最纯洁的自己缝进去,好像,这样,她就可以不断新生,重复的动作,让她生出永恒的美感。
  最后几笔,她克制不住冲动,走到窗台,只要拉开,就可以结束一切,有雨水混合着风的清新裹打在脸上。
  周涤非探出半个身子,凝视着死亡。
  死亡,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我爱你,你相信吗?一个人,必须要爱着两个人。”她对着风雨自言自语,疯了一样想要陈清焰,两年,全盘崩塌。
  陈清焰结婚,是广岛长崎的原.子.弹。
  她意识混乱地服下一堆的药片,躺进浴缸,开始用按.摩棒,在水中,央求自己一定要相信是陈清焰。
  八分钟后,周涤非涂抹着黑色指甲油的脚趾猛地扒住浴缸的瓷白,她高。潮了,软弱的。
  瓷白的,是陈清焰的肩。
  但捅进来的,永远是他。
  哦,梦幻一样粘稠的,腥爱的。好美。
  真实的那个人,在真实的环抱里。
  简嘉抱得很紧,他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和古龙水,混成海风一样的气息。
  声控灯一直没亮。
  陈清焰也一直没回应,屋里的人,面面相觑,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出来看一看,但手头资料太多,打消念头,继续埋首。
  两人居然能保持默契的沉默。
  简嘉听见他心脏在强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撞着耳膜。
  陈清焰沉默够了,邪恶又冷酷地命她抬脸:“不带套,敢吗?”
 
 
第25章 
  简嘉吃惊地看着他,很痛, 她没有任何保留地借着亮起的声控灯, 告诉他:
  “陈医生,我会陪着你, 但不代表我不爱惜自己的健康, 我还有妈妈。”
  她摇摇头,心里有失望:你在试探我吗?
  但没说出来,陈清焰的口吻太像挑衅。
  也太刻毒。
  简嘉的手, 缓缓从陈清焰腰上放下来, 离开的刹那, 陈清焰捉住了她:
  “进来。”
  他把门打开。
  屋里人诧异, 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
  陈清焰也不介绍,等人走, 把床让给简嘉,自己睡沙发。
  宿舍是一室的。
  “我要和你一起睡。”简嘉把要求提得清楚,看着鞋尖,陈清焰皱下眉,“你不怕我强.奸你?”他心情并不好,那双眼, 掠过不耐烦。
  脸上的疹子, 也在那。
  简嘉又摇了摇脑袋:“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 想跟你在一张床上睡觉。”
  一起入眠的意思, 而已。
  她忽然想通什么, 竟然对他笑了笑:“你不会。”
  “不会什么?”陈清焰弯腰,把枕头放好,上面的清新黏合着她的笑容。
  简嘉去扯他衬衫袖口:“你不会那个我,我知道。”
  陈清焰会,一天下来,他脑子里想了大概近十次如果发生了要怎么安排后半生这种,从来没考虑的事。
  想到周涤非,他觉得有刀刃在割心脏,可以看到无影灯上炸满鲜血。
  但她觉得他不会,对他的善良,异常肯定。
  这让陈清焰有一种被信任的烦躁。
  “我会,但我突然不想做了。”
  他不再和简嘉争执这个问题,微微一顿,走回卧室,关灯,简嘉觉得幸好分白昼黑夜,否则,太阳不会替她掩饰什么。
  太害臊,但一定要去做。
  她侧起身,抱住了他。
  黑暗中,不知过多久,陈清焰问她:“程程,你真的不害怕吗?”
  他见过的例子里,只有父母对孩子可以做到,反过来都不行,更何况其他关系。
  我又不是医盲,简嘉在心里说,手动了下,摸到的,是陈清焰因为有良好健身习惯而保持的劲腰,一点累赘也没有,又比少年的单薄多出男人的力量。
  “我也不知道,”她一天里,其实很害怕,但自己怕不怕,拿不准,“但我不想你一个孤孤单单地睡在这里,”简嘉忽然握住他的手,“你怕吗?”
  陈清焰没有回答。
  两人在答案不显的夜里,睡去,各怀心事。
  一大早,简嘉出去买菜,做起饭,给他煎酥软金黄的南瓜饼,煲汤,爆炒羊肚,糖醋鲤鱼,一菜一味,都是她中学暑假跟姥姥学的拿手好活。
  “好吃吗?”简嘉咬着筷子问。
  陈清焰薄唇动着:“差强人意吧。”
  烟火人间。
  把吃惯食堂、外卖的陈清焰,拉回来。但比家里的,差点。
  因为这个事,院里上下都在不能言明的紧张中,尤其,陈清焰的脸,大家都往副作用反应上带起的普通疱疹上彼此安慰,两颗,足以是生与死的距离。
  他吃了不少,看她去厨房洗碗,靠在推拉门那儿,一直看。
  出了好半天的神,眼睛有,但心里没有。
  周涤非此刻在做什么?
  还在香港吗?
  自己如果成了携带者……陈清焰忽然就陷入巨大恐惧。
  两人在一种温馨祥和,却暗流激荡的氛围里,度过五天,陈清焰脸上的疹子消失了。
  头晕,恶心,腹泻,统统消失。
  这个时候,培训机构打来电话,明白无误告诉简嘉:
  她被辞退,并且,要赔偿违约金。
  手机里,躺着鹿祁连和许远一前一后发的信息:
  简老师您真的不再来上课了吗
  后面,是难得的表情包。
  程程,什么时候回来?
  后面,任何表情都没有,但标点符号规整。
  简嘉握着手机,花了两分钟,分别回复。
  等跟简母通话时,听到熟悉的声音,忽然滂沱的是眼泪,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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