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如焚——蔡某人
时间:2019-06-08 08:30:03

  如果有人开出不能拒绝的条件。
  简嘉打了个寒颤。
  她不想。
  口袋里的催费单露出个小角,陈清焰一伸手,给勾了出来,随意瞟两眼:已经欠不少了。
  他把单子还给一脸窘迫的简嘉,没说什么,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随手替他关门的一刹,陈清焰的声音又传来:
  “你练过硬笔?”
  管得真宽,简嘉心想,练过硬笔有什么稀奇呢?她还练过芭蕾大提琴学手工素描水粉呢,谁小时候没报过一堆五颜六色的班呢?哦,也许他小时候没有,毕竟在医院大厅看过陈清焰的介绍,他而立了。
  海报上的陈清焰,跟眼前,没什么两样,两只眼,冷冷清清地俯瞰众生在红尘里疲于奔命,而他,是倨傲的大公鸡。
  也许,嫉妒使他五颜六色了,简嘉这会内心戏特别足,他没上过兴趣班……
  简嘉永远只会在脑子里过一过一些莫名其妙又十分诙谐的画面。
  回头就给陈清焰的画报上添一个鸡冠,火红火红的。
  她皱皱鼻子,觉得自己太不厚道,回头看他,点了下头。
  再去缴费时,发现已经不欠费了。
  简嘉捏着银行卡,里头是这些天东拼西凑的些微数目,本着能交多少交多少的原则,从窗口处转身,简嘉心里疑惑地不行,没敢跟老人说,第一反应是要不要去报警,会不会谁交错了费用?
  等简母转入普通病房,这笔钱,没人来找,简嘉再忍不住,和周琼在小公寓里做饭时,顶着呛死人的油烟,手里掂把水芹菜,她一边择,一边说:
  “有件很奇怪的事。”
  周琼嫌她碍事绊脚的,袖子挽得老高,屁股一撅拱她一下:“起开,我刷锅。”简嘉就又挪了下,厨房太小,两人在里头转不开,她又爱帮忙,没办法,小半天的空,简嘉挪来挪去一百八十回了。
  “直说。”
  简嘉抿抿嘴:“我妈的费用不知道谁给交的。”
  刷锅的手停了,周琼关上水:“快,快,头发痒!”简嘉忙把菜一丢,在围裙上抹两把,替她撩开耷拉下来的长刘海,挂上去,又给拿手背揉了几下眼睛。
  两人配合默契。
  周琼也意外,张大了嘴:“数目可不小。”
  眼珠子咕噜转两下,拎着菜刀一指简嘉:“该不会是陈医生想包养你?”
  简嘉刷地红了脸,胡乱捞起抹布就往周琼嘴里塞,周琼躲一下,笑骂她:“哎,简程程,你别蹬鼻子上脸,小心见血封喉!”
  “好了,好了,说正事。”周琼低头切起肉丝,“这事吧,我给你分析分析,叔叔出事后,别人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所以,你的亲朋故旧别想了,外公外婆也排除,天天搁一块没什么好瞒的,你一直交际圈子也小,想来想去,也只有陈医生了,他,百分之九十九对你有意思。”
  刀一搁,拿老抽芡粉腌肉,趁这个空档,周琼支着手靠在灶台琢磨起来:
  “他这是追你,不过呢,改路线了,本来可能打算来一炮就走人,但发现你坚贞不屈,是当代贞洁烈女,他就想了,嘿,这妞儿有意思,脑子一热,开始默默砸钱英雄救美,你放心,要真是他,他早晚铁定出来认。”
  两人越来越熟,周琼也越来越贫,说着说着,倒把自己逗乐了,简嘉听得一声不吭,听她笑完,小声说:“我不能随便要人家的钱,我……”
  “行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拿乔,装清高,”周琼嗤她,尖利劲儿上来,“他要真有这个心,为什么不接受?反正103的医生有钱,就当恋爱,这也不算包养,他又没结婚,完了你要是觉得脸皮挂不住,慢慢还就是,不是我说你,你就这点最烦人,爱装,明明日子都过得千窟窿万眼儿了。”
  简嘉被抢白,这次很平静,只是抬眼:“我爸爸就是随便要人家的钱。”
  周琼一愣,没话说了。
  手机里收了几条信息,还是许远,简嘉握着手机,沉思了会儿。
  程程,这是打算绝交吗?
  后头是个捂脸的表情。
  许远回国后,接手父亲的房地产事业,房地产这块经过二十年高歌猛进的发展,市场虽然冷静下来,但房子总要买的,人口红利仍是房地产市场能维持相对高位的一大基础。
  城市逐渐出现老龄化趋势,许家也早在布局养老型地产,拼口碑和品质。
  土地出让仍是供不应求。
  许家的生意越做越大。
  南城因市建地产拆迁等问题而落马的官员不少,许家毫发无损。
  会站队,是门艺术。
  简嘉偶尔想起唇红齿白干净明朗的许远,跟父亲一起,来自己家做客那个遥远的午后。那个时候,许父开过玩笑,两家要联姻。
  商人骨子里的慕官情结,几千年不变,时过境迁,简家已经没有任何价值。
  这样的世情,不难懂,也没什么可难受的,简嘉整理整理思绪,吃完饭,跟周琼去了“龌龊之徒”。
  几场舞下来,她惴惴的,总担心那些晦暗不明的光线里坐着不动声色的陈清焰,他的眼神里有刺,她看的见,简嘉也不知道自己躁着什么。
  状态不好,夜班经理看出来了,提醒了几句,不再苛责,简嘉来跳后,客流量明显增多。
  医院里查房的主任大都和蔼可亲,每天,白茫茫跟着一片,进修医生,实习生,什么人都有,简嘉则到点掏出小本本认真记医生的每个嘱咐,大家都笑她,她也就腼腆不说话,照记不误,翻来覆去的,都要会背了。
  把小本本一合,塞进包里,她交待老人几句,去食堂买饭,顺便琢磨着怎么侧面跟陈清焰打听钱的事儿。
  外头吃腻了就回食堂,两地儿来回倒腾。
  103食堂分三层,一楼给的病患家属。
  秋阳高照,空气干燥,天空蓝且干净,一缕云彩没有,但秋老虎中午发威,日头浓烈,晒得脑门出油。
  刚拐过花园,简嘉一下就瞧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第10章 
  103职工食堂在三楼,伙食好的令人发指,中西合璧,既有各种日式海鲜、法式番茄沙拉、煎牛排、青酱意大利面等;也有黄鱼、鱼香肉丝、狮子头诸多地道的中餐。
  另有温馨下午茶。
  关键价钱平民。
  在市三甲里首屈一指。
  沈秋秋有耳闻,要来见识,在今天陈清焰查房时由沈母和来得勤快的张姨当做闲聊一样提起,没几句,这事理所当然凑成。
  惹得几个实习生皆用一种富有意味的表情看着年轻的沈秋秋。
  沈秋秋本来厌恶大妈,避之不及,但不得不佩服中年妇女那一张巧嘴,说着说着事儿就成了,这世界,没操红娘心的大妈不行,得断多少好姻缘,她第一次觉得身材走样腰围臃肿远看像蛤、蟆近看像橘猫的张姨有可取之处。
  三人避无可避地都拐到通往食堂的唯一正路上。
  路上的医生护士在跟陈清焰打招呼时,必然的,在错身的几秒里快速地上下打量起沈秋秋,陈清焰没带过女朋友来食堂,第一回 。
  沈秋秋很享受那些探究的目光。
  她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走路时,似有似无地跟陈清焰有些微肢体碰触,轻如羽毛,可以忽略不计。
  简嘉看到他们,抱紧饭盒,有意识走慢一点,想落在后面,但沈秋秋很自然地和她搭腔,一脸惊讶:“简嘉?你也来食堂吃饭?阿姨好些了吗?”
  简嘉硬着头皮笑:“嗯,我妈好多了,谢谢。”从同学那已经知道沈父的事,室友们也都去探望过了,简嘉没去,她觉得自己到时可能会被沈秋秋轰出来,但现在,她愿意和和气气的,简嘉便很轻柔问她一句:
  “沈叔叔呢?”
  “我爸爸很快就能出院了。”沈秋秋说,像是无意带出下面的话,“简叔叔还好吗?”
  简嘉被蛰了一下。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还好。”
  说完,急着要走,道一句“我先过去”,慌慌张张迈开腿,几步冲上台阶--
  “砰”的一声,她撞玻璃门上去了。
  声音太大,引得周围人驻足观看。
  简嘉往后一弹跌坐到了地上,脑壳是懵的。
  她没看清,以为是开着的一扇门。
  围观群众忙上去七嘴八舌给予人文关怀,简嘉耳鸣,抱着脑袋一言不发。
  陈清焰在身后眼睁睁看她撞上去的,想提醒,没来得及。
  而且,他看笑了。
  “哎,姑娘,你没事吧?”
  “好家伙,这怕是得脑震荡,姑娘,快,去做个检查。”
  沈秋秋拨开人群,把她拉起来,送到不锈钢桌子前坐下:“你怎么样了?”
  一只手直接伸过来的,是陈清焰,托起简嘉的下颌,命她抬头,两人目光对视两秒,她不聚焦,陈清焰错开去,偏着头,检查人有没有外伤,问题不大,头上只是起了个包。
  他松开手,眉毛一动,用眼神询问她感觉如何。
  简嘉被撞得神志不清,被人围观,乱哄哄,很不舒服,她无意识地摇摇头,头巨疼。
  “做个CT再看看。”陈清焰给她建议,头昏脑涨的简嘉没心思听他的建议,想找自己的饭盒,她歪歪斜斜起身往大门口走,视线乱晃,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意识残留的最后,似乎,身后又响起围观群众的刺耳惊呼。
  她太累了。
  陈清焰出于医生的本能上前弯腰把人抱起,沈秋秋跟着,厌恶透顶,却要在陈清焰的示意下替她拿好印着龙猫的塑料饭盒,饭盒好好的,她还没个饭盒耐摔,沈秋秋冷冷地看着她从陈清焰臂弯里垂落的黑发,异样顺滑。
  更不幸的是,安永那边电话通知她过去,沈秋秋只能半道走掉。
  挂的急诊,钱自然是陈清焰出,简嘉脸色不好,苍白,单薄躺在那脑袋偏着,陈清焰看过去,有一刹以为是周涤非,这让他心疼,于是,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手感很好。
  简嘉是这个时候醒的,漆黑的眼,看到他袖口上的纽扣,闪着温润的光,从她脸庞滑过,似乎带起点风,凉凉的。
  医生在给她开相关检查,以及,一些营养神经的药物,要输液。
  她挣扎着起来,在找鞋,很倔:“我不用检查,真的不用。”
  头疼得厉害,稍微大点声,都要炸掉。
  但穷人没用的自尊心,表现得很强烈。
  “我来付钱,不用还。”陈清焰知道她在挣扎什么,特意强调,简嘉却有些慌乱,露出一副这个人是不是想要强、奸我的蠢表情,她力气不小,全攥陈清焰手腕上去了,“你休想包养我!”
  “什么?”陈清焰忍俊不禁,一愣。
  简嘉胸口跳得狂躁,剑拔弩张地瞪着陈清焰。
  幸亏声音小,又有病人进来,医生没留意到两人动静。
  “我会还你那笔钱的。”她喘着气,脑震荡的缘故,恶心,没办法掷地有声。
  陈清焰便配合地用一种关爱穷人的眼神看看她,笑了,不跟她计较这些胡言乱语,直接把人弄到CT室,见她还想跑,吓她:
  “不做检查,如果脑子里淤血压迫了神经,到时很棘手,你可能会瘫痪,而且大小便失禁。”
  简嘉果然乖巧了。
  输液时,陈清焰给她买了份饭菜,顺便告诉她:“我告诉你妈妈,学校临时有事,你回去了。”
  女孩子垂着眼帘,动怒时,总是一副没撒尽又有点无措自责的模样,不化妆的脸,五官柔美,下颌那长得极为秀气,即使坐着,也是纤细挺拔,她跟周涤非乍一看,很像,但周涤非更清冷空灵,眼睛忧郁,不食人间烟火。
  陈清焰看着她,很恍惚。
  她让他有自己也还很年轻的错觉,而不是嫉妒。
  简嘉脑子却已经不那么浑了,先道谢,慢吞吞吃了几口,并没什么食欲,见陈清焰要走,欲言又止,最终,那抹白大褂消失了,她转头问护士做CT的费用。
  回到病房,简母在跟老人低声交谈,余光瞥见她,温柔喊了声“程程”。
  简嘉打起精神,朝床边一坐,顺势躺下,贴着妈妈的颈窝,撒娇:“我快累死啦!地铁真挤!”
  头还是疼。
  简母笑着一遍又一遍胡撸她的头发,移到小耳朵后面,再移到肩头,声音细细碎碎的:“乖乖累了啊,妈妈搂着你睡会好不好?”
  被子一掀,示意简嘉进来,简嘉笑嘻嘻的,埋在妈妈怀里手勾住她脖子,开始唧唧咕咕,说学校里的琐屑。
  有斜阳透过玻璃打进来,罩在床上,格外温柔。
  老人则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瞧着母女俩腻歪,只笑,安安静静地削苹果。
  遵医嘱,简嘉需要好好休息,去“龌龊之徒”要停一停,每天,除了学校,就是呆医院,拾掇起无数零碎时间准备CPA的考试,这期间,不甘心时间如流水,抽空跑了几家培训中心应聘法语培训班。
  简嘉完全成了一头小驴子。
  犹淋冷雨。
  她终于理解了家境不好的同窗们,是如何兼职几份工作的。
  但大学里多学门外语,多考几个证也总是正确的。
  幸亏她不是头笨驴。
  在第四家培训中心面试成功之后,晚六点半,简嘉在大楼底层等电梯,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蓄势待发的脑袋,这个时候,非常非常考验脸皮和灵活度,怎么见缝插针肉搏出位,再和无数人前胸贴后背地确保自己挤进了电梯,简嘉也是第三次才成功。
  有时都不敢抬脚松快一下,因为一旦抬起来,再放下,发现已经没空了。
  只能尴尬悬空。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厚脸皮。
  但城市里的年轻人都在拼了命像海绵一样遨游在知识的海洋,恨不得吸光大海,顶着一张精致的脸,藏着一颗时刻担忧被淘汰的心,大城市的生活就是这样让人没有安全感,焦虑是永恒的话题。
 
 
第一节 课是试听。
  她的教学决定下节课还有多少人再出现。
  空气突然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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