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嘉忽然觉得被底下一众面无表情的脸孔这么探究,跟在“龌龊之徒”里异曲同工,她深吸一口气,有点拘束地笑着问起大家为什么要来学法语,但脸上不显。
整个过程,简嘉庆幸自己在“龌龊之徒”跳了这么久的钢管舞,不怯场。
九点,从培训中心挤出来。
在地铁里靠着栏杆看书,去赶胡桃里的场。
再回到医院,十一点半。
简嘉慢慢从这样的生活里,居然找到一点安全感。
她咬着笔杆在相对清静的走廊里做题目,病房里,打呼噜的,咳嗽的,摸索上卫生间的,夜深人静里,乱七八糟的声音格外清晰,隔着一道门,只是弱化了些许。
合上书,摸了摸包,她把钱又清点一遍,装在信封,蹑手蹑脚来到陈清焰办公室,在医院APP上她很少见陈清焰被排值夜班,医院规模大,值夜班集中在住院医师、主治医师身上,除非骨科接了大手术,陈清焰需要后续跟进,肯定留下。
这种情况时常有。
她在门口犹豫。
“找我?”陈清焰从她身后幽灵一样出现,他刚查房回来。
简嘉把信封递给他:“陈医生,谢谢您上次给我垫付检查费,还有,那笔钱,我分期还您。”
牵扯到时限,简嘉略抱歉:“我会尽快的,您别急。”
陈清焰不怎么搭理她,没接,推开门,找到杯子,捏了茶叶丢里面,冲上开水,朝椅子上一坐,里头衬衫挺括,打了领带,看着一丝不苟。
他一边解白大褂扣子,一边松领带。
一副要上床的样子。
他抬头,慵懒淡漠地看着简嘉:
“哪笔钱?”
她整个人都裹在他审慎的目光里,带点阴影,压迫感很重,简嘉鼓足勇气:“我妈妈的费用。”
陈清焰皱眉,找笔,开始埋首补白天太忙落下的病历:“听不懂你讲什么。”
“我妈妈在ICU的费用,我会还您,就是,时间可能会久一点儿。”简嘉只好又说一遍,脸发红,她自己拿不准猴年马月能还清。
他去查过,对她在短期内把不菲的欠费补上,陈清焰想过这钱的来源,除了卖身,他觉得没其他可能。
如果是初夜,漂亮的女孩子应该价格可以。
而且,她还有985加成。
所以,名校是造了什么孽?
这是件情理上能说得通,又很俗套,但依然让他觉得作呕的一件事。
眼下小姑娘假惺惺来这一套,是想套他么?
这点小把戏,不够看的。
陈清焰对她的好感,也基本消耗殆尽。
“看来脑震荡的后遗症不轻,简女士,我建议你再做个全面检查。”陈清焰维持着最后的礼貌,但刻薄。
简嘉体会到讥讽,闹不明白,他不愿意承认是怎么回事?
她被陈清焰有礼貌地赶出时,手里信封还在。
简嘉迟钝地站在门口,思考了半天,等陈清焰再出来,她还在。
头发挂在耳后,露出胶原蛋白饱满的脸,一双眼,闪着挺纯情的光,她眼睛特别亮,水润润的。单论五官,她比周涤非过硬。
男人的劣根性就是这样,姑娘靓,眼睛就不会闲着。
但在他眼中,拉大提琴的那个女孩子,已经不存在了。
陈清焰忽然很想捉弄她,看人吃瘪:“想还那笔钱?可以,打算怎么还?”
他故意问方式。
简嘉攥着信封,等他说下去。
“这样,一个月能还多少?”他问,打算给她算一笔账。
“我,我也不确定。”简嘉自己一时都算不出来,不敢说。
“考虑肉偿吗?这个快。”陈清焰很凉薄地笑,想想麻烦,直奔主题。
第11章
他站在这儿,好像在跟她打情骂俏。
听出画外音,简嘉狠狠咬住唇,只是心跳得极快,她不说话,攒够了勇气和力气,把信封使劲砸到他胸前,任它落地,伸出纤白的手指,烧的一脸滚烫点在陈清焰胸膛:
“陈医生,麻烦您有点素质……”
这是高中老师训话时挂嘴头的:xx同学,麻烦你也有点素质。
心里大声喊的是:不要脸!
她骂不出口,脑子轰隆隆转,终于逮上一句,“不要以为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
好苍白无力。
陈清焰看她整个人都在底气不足地晃,败在年轻,脸皮薄,经常发挥欠佳,便轻轻握住她手腕,纤细的,光滑的,给拿下去,波澜不惊地继续捉弄:
“有钱的确可以为所欲为,没听过?”
他完全把这当作**了。
等对上她愤怒又难过的漂亮眼睛,他看了几秒,然后,托住她脖子,低下头,在办公室门口旁若无人地吻上两片柔软的唇。
简嘉没接过吻。
他身上碾过来一股纯粹又凛冽的淡香时,她大脑一片白光,整个世界都跟着倒下,初吻,在仓皇中造访,她还是未被人造访过的绮丽岛屿,花木扶疏,猗蔚溪涧又深又热,热带雨林一般。
身体留白,等待某个人,但尚且不知道是谁。
简嘉牙齿咬得太紧,整个人,又开始颤抖。
陈清焰觉得遇到一堵墙,明明唇瓣柔软。
他眉头越皱越厉害,终于,松开她,听紊乱的呼吸声一下从那两片薄唇中泄出。
“第一次?”他笑问,目光锁着唇,上头是水果味儿的唇膏。
她两颊通红,眼中水光粼粼,有点茫茫然地看着他,像面对老师提了刁钻问题不知所措的学生,需要人教,陈清焰心神又是一晃,揽过腰,直接拥着人进来,握住肩头,用她后背去关门。
在穿云裂石的心跳声中,简嘉听他说:“再来一次,嗯?”
他没有吻嘴唇,吻的耳朵,很痒,简嘉想跑,张了张嘴,很软的舌尖滑进来,毫不躁进,等她情愿,太好的节奏感让初吻变作舌吻。
口腔里有淡淡的烟草味薄荷味清茶味,气息复杂,但她没办法拒绝,简嘉浑身发麻地想,不由自主被浸透。
陈清焰很投入。
下意识去抬高她一条腿,往腰上环。
两人之间没有了间隙,对他,去热烈呓吻一个长得像挚爱的女孩子更好似是一种诿过。
敲门声突然响了,很急:
“陈医生,你在里面吗?陈主任?”
他被打断,不见慌张尴尬,手一伸,按住她被吻到微肿的唇:“嘘……”
在哄初尝蜜梨的小孩子。
简嘉身子松软又蓬高,站不稳。
两只眼,几乎是惊恐地看着陈清焰把门打开,然后出去。
一夜无眠,简嘉一直漂浮在庞大的梦境里,要报警么?没有男人会为一个吻负责,她傻乎乎地胡思乱想。
但他吻了她,铁打的事实在黑夜里逼视着她,没恋爱过的姑娘把这个看的太重了,尽管,那不过一个吻。
两人在一天后的病房门前相遇,陈清焰很忙,直接把信封丢给她:“明天我要去香港参加一个亚太区学术交流会,不要再来找我还钱。”
他看看她闪躲又警惕的脸,多少青涩,多少面红,想了想,“等我找你。”
可是,没对那个吻做出任何解释。
夜深,用完功,简嘉把脸埋进薄薄的被子里,躺在陪床硬邦邦的折叠椅上,辗转反侧,像缺氧的鱼。
病房里空气确实不好。
她被他侵犯了,不堪,羞耻,又有难以启齿的脸红心跳。
以至于她脑子休息够了,再去“龌龊之徒”,无意在门口看到有情侣亲密接吻,想起他很用力亲她的那一刻,直到现在,每个汗毛孔里仿佛依旧残留他的热望。
简嘉有些心慌,骂了自己一句。
近两周没来,“龌龊之徒”在重新装修,听说换了东家。
简嘉扑了个空,独自来的,没跟周琼提前约以为她会在,今天是周五,法语班停课,她看着乌漆抹黑静悄悄的一片,对比从前,活色生香,这会儿倒像个大坟场。
附近有花店,她在跟周琼通过话后,走了进去。
再出来,捧着一小束店主给配好她自己又重搭的鲜花,人一穷,什么都跟着糙,以前,妈妈在家里热爱插花,门门道道的,挺多,专用花器名堂也不少:高的,矮的,白瓷的,玻璃的,藤草的……超市买来的饮料磨砂瓶子不扔,也能用,贵在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
她一年多没买过花了。
以后还是要定期买花,这个念头浮上来。
鲜花让人愉悦。
店主顺便送她几颗糖果,青柠味儿的,蓝莓味儿的,椰子味儿的,她全送进嘴巴,真甜。
简嘉莫名想起陈清焰的那句“等我找你”,心跳加快,糖果开始发酸,再想想,开始冒又苦又涩的气泡泡,传染了她整个五脏六腑,走到垃圾桶前,简嘉把糖果又都吐了出来。
那个吻,让她脑子爆炸。
刚要走,身后有高中生玩着滑板过来,撞到她肩膀,有点疼,花掉地上,被男孩子一个趔趄践踏过去,简嘉的心立刻被撒野孩子给辗的稀碎稀碎的,她揪住人高马大的男孩子:
“哎,你不能这么横冲直撞的,太危险!”
一地鲜花的尸首,简嘉俯下身,在一堆残肢里捡到幸存者,一枝绿菊。
还可以插在病房床头的马克杯里。
男孩子爆着一脸青春痘很沉默,点个头,敷衍的算答应,后头跟上来看不出具体年纪的女人,她不年轻了,但气质文雅抵消鱼尾纹,问清楚情况,果断赔偿。
简嘉不肯,两人拉拉扯扯的,对方似乎很较真,忽然,端详起简嘉:“你,你……”她皱着眉头,不太确定,“教法语的小老师?”
在街头遇见培训班的大龄学生,几率很小。
简嘉一愣,没什么印象,但被人大街上当面喊老师,多少有点不适,两人倒结伴一道走了一段路,几句聊下来,知道这位苏女士是一家著名心理咨询所的心理咨询师,彼此留了联系方式,苏女士告诉她,日后有任何心理问题都可以来找自己,说完,也觉不妥,哈哈掩饰:“希望你永远不要有心理问题。”
简嘉对心理学很陌生,客气道谢,虽然她心里在想有什么不开心的努力消化就好,她不太明白,那些需要心理咨询师的人们到底在经历什么样的痛苦需要一小时花上千元和人聊天。
人,总是对他人的痛苦毫无想象力。
但简嘉表示深切同情。
而苏女士,只是太爱苏菲玛索的电影,才来报的法语班。
面前停下一辆骚里骚气的蓝色粪叉车,里面的人,大声地喊她:
“程程!”
天上的繁星密密麻麻,落在城市的夜幕,一个也瞧不见,全隐匿,了无生气,有生气的是华灯流光溢彩,简嘉看着同样流光溢彩的车子,不惊讶,偏头瞧一眼,副驾驶果然坐着许远。
开车的是他大晚上戴着墨镜看起来像天桥算命瞎子的妹妹许遥,在嚼口香糖,红唇如血。
就差脖子上挂一大金链子,再叼根烟。
许遥从脸到身材都有几分像香港女星钟楚红,这点,许母骄傲地不行,言之凿凿女儿随自己:肉感,结实,健康,五官张扬骨骼大,卷发凌厉,但一笑,却又带着讨喜的村气,很难说她是土是洋。
许遥不认识什么钟楚红,那个年代港星一个不认识,那是活在父辈嘴里的人。
这个天,就穿了貂皮,年轻的女孩子,才爱死命往成熟性感倒腾,身在其中,不知青春可贵。
苏女士见状,忙道别先闪人,倒是那滑板男孩,盯着玛莎嘟囔了几句才被母亲拽走。
许远下来,玛莎引擎怒吼,又骚里骚气地开跑了,简嘉看到女孩子冲她挥了下手,指甲涂得璀璨。
许远低调多了,穿的随意,他很阳光,面相白嫩干净,没有任何攻击性,尤其他戴着眼镜,看着无害,跟简嘉对比,是同龄人的感觉。
分别几年,许远笑着打破尴尬,故意比划了下她的个头:“程程,长高不少呢!”
简嘉被逗笑,她本来爱笑:“瞎讲,我高三就不长个子了。”
笑完,还是尴尬,没什么话题。
前头有卖烤红薯的路边摊,中学那会,冬天下雪,她跟同学们下了晚课,剁着脚,呼哈一团团白气,围着老奶奶的摊子,几个学霸讨论烤红薯为什么这样香,从细胞结构说到高温焦糖反应,吃到嘴里,却有点差距,关于这个疑惑,有才女推眼镜插话:
“《围城》里说,烤红薯就像偷情,闻起来很香,吃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儿。将来,我男人要是敢出轨,我就送他一车烤红薯让他自己体会这个真谛!”
说完,补充,“哦不,我想出轨的是我,我要过上等人的生活,享受下等人的情、欲。”
大家一愣,合起来骂饱读诗书的才女满脑子思想不健康。
她们都是少女,远远没到领略生活真谛的时刻,说惊世骇俗的话,不知天高地厚,一地散落在少女时代的凋零哄笑。
但烤红薯呢,永远闻起来香甜,所以,她们知道真相也乐此不疲禁不住诱惑还是要买烤红薯。
简嘉好不容易捞到个话题,把陈年旧事拉出来鞭尸,掐头去尾,意外温馨。
两人都刻意避开彼此家庭问候,也避开当下近况,只怀旧。
这很环保。
许远给她买了份烤红薯,格外甜,简嘉简直要喜极而泣:“这是我吃过的最表里如一的烤红薯了!”
许远嘴角微撇,扬手轻拍了拍她脑袋:“没见过世面。”
简嘉不觉放松,乐滋滋啃着烤红薯,忽然发现,甜的东西真的让人愉快,入口心醉,她后悔浪费了糖果,也许,回去吃,还是甜的呢?
吃的满嘴都是,许远的手突然伸出来,要替她揩掉,简嘉下意识一躲,避开动作,尬笑着掏出纸巾擦了擦嘴。她知道,他一直在看她。
他打量人时,目光藏在眼镜后,没有恶意,但简嘉总觉得那目光好像会生长,像爬山虎,需要借助墙壁。
所以,她要全心全意地吃烤红薯,并表现出相当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