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如焚——蔡某人
时间:2019-06-08 08:30:03

  沈秋秋态度出奇的好,主动微笑:“简嘉,蛮巧的啊!”
  妆浓,能遮住她突然发烫的脸,简嘉僵硬,嘴更瓢:“嗯,蛮巧的。”
  沈秋秋笑眯眯更主动地继续搭腔:“我跟朋友一块来的,好奇,就进来看看。”她环视一圈,笑笑。
  众人听得一知半解,见这两人聊上了,挺意外,程述开始嚷嚷:“哎?你俩认识?”沈秋秋则看向陈清焰说道:“我大学室友。”
  大家都听到了。
  男人们立刻露出会意的表情,成年人,没什么不能理解的,反倒更方便瞎胡扯了,程述咋乎开来,跟正厌恶瞥沈秋秋的周琼负责活跃起了气氛。
  抽完烟,陈清焰倾身掐灭烟头,眼皮动动,似有若无看了看简嘉,他要了杯白水。
  简嘉在认出他的那一瞬,不是尴尬,是异常羞耻,自己身上衣服没换,她忽然觉得整个人被剥光了一样摆在灯光底下。
  呼地一下站起来,结巴了:“我,我去个卫生间。”
  周琼以为她是太紧张,伸头看一下,扭过脸,挂上笑,热乎攀谈过去:“帅哥,平时喝什么酒?”
  程述几个人在那磨叽,使坏,故意让姑娘心里急。
  “开两瓶马爹利蓝带300吧。”陈清焰一直沉默,忽然开口,声线低醇。
  看来是可以的主,周琼想,103的小医生们消费的是这个档次?她笑,赶紧让服务生去拿酒。
  对陈清焰的大方,几人习惯,他不喝酒,至少公共场合从不饮酒,烟瘾比较大,但还算克制,不过分。
  “带现金了吗?”陈清焰偏过头,靠近问,声音很轻。
  他身上有股清冽微醺的味道,霸道地扼喉,沈秋秋一愣,翻了翻包,好不容易找出两张一百的,问他够不够,陈清焰道谢,说句“回头转账给你”,他忘带现金,又向程述几人要了,数数,一千差不多,大家现金都带得少。
  几人问他要干什么,他不作答,独自起身,是去上洗手间的方向,临走,拍拍程述的肩膀,却是看着沈秋秋温和地笑:
  “不要给好姑娘灌酒。”
  他笑起来,很性感,尤其在这半昏不明的光线里头,沈秋秋心里一阵悸动,冲他微微一笑,坐得更端庄了。
  镜子前,简嘉正拿湿巾抹着脸上的浓妆,她不打算回去,蹭得脸疼。
  有男人借着醉意闯进来,透过镜子,简嘉看到了,警惕十足,但还是被人强拉着入怀,眼见臭烘烘的嘴就要贴上,她几乎要吐,暗自屏气,攥住裙摆,卯足劲全往穿得不太习惯的细高跟上使,踩得男人立刻清醒,把她甩手推了出去。
  骂得很脏。
  简嘉照旧红着脸,但乖多了,没让人再占便宜明白要赶紧跑,她很少跟周琼分开,粘也粘着她,一分开,保准出事。
  慌里慌张跑出来,猛一下,撞上个结实的胸膛,这一回,头发倒没被纽扣缠住,简嘉看清对方,有点愣,想打招呼怎么都张不了嘴。
  陈清焰却把招呼省了,直接走上前,挺轻浮地把简嘉吊带一扯,钱给塞进了胸口。
  动作太快,简嘉彻底愣住了。
  “陪酒的小费,先付你,”他暧昧不清地对她笑,“过来喝两杯?”
  这个动作,让她一下清醒。
  她忽然明白男人对待不同身份的女孩子自然行为方式也就不一样。
  “对不起,我不会,今天是跟着好朋友先熟悉一下流程。”简嘉把钱还给他,喉咙发疼,她克制自己想哭的念头,满脑子都是如果我不来这种地方一辈子也不会被人拿钱塞胸口。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卖的。
  陈清焰倒没觉得什么,只是,她那张清纯的脸浮上来,跟这个环境,很不和谐。刚才性感妩媚奔放的钢管舞女郎,一下消失。
  反差大,他更想跟她做了。
  除此之外,陈清焰还有个想法,他不想简嘉在这种地方再呆下去,换个意思,他不想下次遇见她,还是在“龌龊之徒”。
  尽管刚才,他觉得女孩子跳舞时勾的人心火一波接一波的。
  知道是她时,他有隐秘的失望。
  离的有些距离,简嘉看清楚周琼在灌酒,特潇洒,酒精的作用下,男人下意识去搂她的腰,周琼半真半假周旋着,只在玩儿。
  她深深吸一口气,去后台,换回牛仔裤,帆布鞋,完了,再戴上口罩,把自己藏到里面,出来后,先给周琼发一条“我在建行附近等你”的信息,才去翻那五个未接电话。
  许远满世界找她。
  犹豫下,简嘉拨到一半放弃,她在这件事上既优柔寡断又冷酷无情:唯恐对方难堪,隔天铁定要发个信息胡言乱语解释自己太忙没接到电话;接了电话又嗯嗯啊啊不知道说些什么,只会讪笑,更加尴尬,索性下一次连接都不接了,再发短信……
  真是个恶性循环。
  简嘉觉得自己怪差劲的。
  夜风凉了,吹过来,简嘉想起刚才那一幕,心里却更加烦躁,她坐到台阶上,打开手机灯光,从大布包里拿出书,取下口罩,费劲巴拉地看起来。
  如果能当个小老师,似乎也不错,有寒暑假,多陪些妈妈跟外婆;但她的注会证,也近在眼前,就这么放弃,是个人都不会甘心……眼前的情况她必须有取舍,妈妈的身体,很不好,简嘉心绪杂乱,又想起了小学课本上的那头驴子。
  她吐了下舌头,自言自语:“小驴,小毛驴。”
  哎,那个钱,应该提醒陈清焰给周琼的,好像是一卷,简嘉很俗气地后悔起来,有点焦虑。
  忽然被车灯照得睁不开眼,有人在倒车,看样子,是准备走。
  她拿手挡了下,片刻后,灯熄了,陈清焰一身黑的过来,一手插兜,一手把玩着车钥匙,他今天穿的黑衬衫。
  同事们闹着又去唱歌,逮一次休假不好好补觉,反倒更浪,陈清焰要回家睡觉,沈秋秋看出他些许疲倦,和沉下去的情绪,坚持打车走的。
  这样的女孩子也不错,有眼色,不管是不是装的,总能给人舒适度却不假。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让他身心俱疲,却九死不悔。
  陈清焰送她上车时,不忘体贴:“到了发个信息。”
  他静静走到简嘉面前,插兜的手,没拿出来,像出诊那天居高临下看着她,简嘉心跳的急,他比她年长十岁,无论人生什么样的阅历什么样的经验,都呈绝对碾压式,于她。
  简嘉慌乱地低下头,去收拾包,她不是蠢小孩,脸上新长出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表情,在面对一个英俊的、成熟的、于人际关系来说又半生不熟的男人时。
  他说话了,寻寻常常:“出去过夜吗?”
 
 
第9章 
  简嘉心里凄迷,没明白。
  陈清焰却没废话,笑了笑:“开个价,我想,我付得起。”
  他是买方。
  他以为她是卖方。
  简嘉明白过来后,眼神中,是微妙得难以言喻的悲哀,然后,这份悲哀,就一直栖息在那里,不动。
  她想抓住些什么,砸向他,但四周都是空气。
  眼睛里一下充满了泪,被风眯的,简嘉匆忙拎起包,大口吸着风:
  “陈医生,我想你找错人了。”
  她撒开脚丫子,逃离了现场。
  那本法语教材,却落下。
  陈清焰也是重新发动车子时看到的,风里,吹得哗啦啦作响,一页又一页翻过。
  扉页姓名写了三个字,简程程。
  陈清焰盯着字迹看半天,随手朝后翻:
  Mon me éternelle,
  Observe ton vu
  Malgré la nuit seule
  Et le jour en feu
  再下面,是如刀刻的翻译:
  我永恒的灵魂
  关注着你的心
  纵然黑夜孤寂
  白昼如焚
  陈清焰看完,整个人,平衡感骤然歪斜。
  他熟悉法国诗人兰波的这首诗,当下,诗歌这种东西,要以文字形式出现还能略减尴尬,说出来,太矫情,陈清焰对文科的东西一直兴致寥寥,但周涤非迷恋,她是文科生,一个美丽神秘又极有才华的女孩子。
  这首诗,是周涤非念高三时在一次通信中誊抄给他的。
  她是“我”,他是“你”,这让陈清焰很感动。
  她的信里,永远充斥着各种隐晦苦涩的比喻,长篇累牍,陈清焰总是读得很溺水,溺水的感觉,他在左心房漩涡里扣字眼,面对陌生化修辞,竟乐此不疲,不愿走出她给他筑造的语言迷宫。
  这是两人极老土又极有趣的沟通方式。
  但奇怪的是,突然中断,从她高二到高三,两年,她读大学后两人变成通电话,不再书信往来,也从不发信息。陈清焰问过原因,没什么,她只是“不想了”。
  她是这场感情的主导者,全程掌控,虽然,她比他年纪小。
  那些信,则放在了他书房最深处。
  尤其周涤非消失的这两年,夜深时,他一遍又一遍读着,想从里面找到些端倪,周涤非比他小四岁,但她早熟到令人咋舌的程度,他依旧没办法从迷宫中剥离出什么太有价值的信息。
  陈清焰把书放好,视野重新正过。
  接下来,工作排得太满,接完可谓外科风险最大、难度也最高之一的脊柱肿瘤手术后,陈清焰已经连续站了二十多个小时,在更衣室,他贴靠着墙,黑眸沉沉,整个身体极度疲累。
  长廊里是翘首等待的家属。
  简嘉穿过人群,把周琼送来的饭菜放在共用的桌子上,老人见她来,忙将饭盒又烫一遍:“程程,尽量在食堂买吧,外面的不干净。”
  一次性筷子刺啦下扯开,简嘉得风作笑:“不是,姥姥,今天咱们有口福了,琼琼亲自做的油焖大虾,还有糖醋排骨跟肉丸子汤。”
  周琼蓬头垢面从被窝里爬出来,做饭时心情很不爽,一会骂抽油烟机废物,一会骂老抽上色不行,忙活半天,却一股脑都装给简嘉了。
  老人抚摸了下简嘉肩头,满是爱怜:“乖乖多吃点儿。”
  祖孙两人吃到一半,催费单来了。
  简嘉把薄薄的一张纸折起来,迅速塞进口袋,她冲外婆笑一下:“姥姥,你也吃呀!”
  老人看在眼里,心照不宣,祖孙两人先好好把热乎乎的饭菜下肚。人无论到什么时候,总要先吃饱饭。
  拿到水房清洗餐具时,简嘉颤颤把催费单又看一遍,中间,妈妈病情反复,最高的一天费用竟达到两万二,她看不懂这些五花八门的一项项收费标准,只知道,数字惊人。
  不知不觉,妈妈住了大半个月的ICU。
  几时能转入普通病房还不确定。
  任凭水流,简嘉拿着塑料饭盒发呆,心里沉得像口袋里装着铅球,深深的无力。
  回来路上,碰上护士简嘉都不好意思,下意识低头,怕让人家认出:哦,那个欠费的家属。
  虽然护士忙的团团转,压根没在意她。
  刚进门,老人说:“程程,有人让你去骨科陈主任办公室一趟。”
  简嘉心里一跳,脸上不大自然:“好,姥姥,您午休会儿,我很快回来。”
  老人拉住她:“是不是替我们办住院的那个医生?”
  “嗯。”
  老人也就见过陈清焰一回,年轻人很高,长得也清俊,留的印象颇佳,此刻,心里有疑问,想问又觉得不妥,放手让简嘉去了。
  刚要叩门,门自己开的,走出风风火火的男医生抱着东西,一个错身,简嘉看到了陈清焰,他正微微回首,下巴抵在肩头,眼睛自下而上挑起来,一脸的凉薄相。
  她没办法忘掉那个晚上的难堪。
  陈清焰却完全不是那晚的状态,看上去,清醒又生疏。
  而且,这个男人无论做过什么,都可以一副心安理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姿态。
  下巴一抬,似乎懒得动一动,简嘉看过去,自己丢的那本法语教材赫然醒目地躺在他整洁有序的桌子上。
  那天,她有回去找,没找到,以为是被人当垃圾丢垃圾桶了,所以,她把附近垃圾桶也照了个遍,当时,周琼皱眉拿刀子嘴忍不住呛她,在她说了陈清焰的事后,周琼认为,应该给对方一个响亮耳光。
  “喜欢兰波?”陈清焰问她。
  “不认识。”简嘉闷闷回一句,她只是对那几句印象深刻,除此之外,她对诗人本身并不感兴趣。
  但她知道他翻她教材了。
  教养也不怎么样,简嘉忍不住想。
  不过,那卷钱,他还是给了周琼,简嘉想到这点,稍微找回礼貌:“陈医生……”
  “不要去那种地方了,虽然我欣赏你现在的理智跟骨气。”陈清焰又很没教养地管起她私事,而且,打断她的话。
  简嘉憋得脸通红,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很想回敬他几句:陈医生,如果没有你这种随便找人过夜的男人,天下很太平,很纯洁。
  但她的教养让她说不出让人下不来台的话,所以,话到嘴边,变成:“我跳舞,跟陈医生拿手术刀,都是在工作。”
  但怎么听,都没太有底气。
  说出去,在酒吧跳钢管舞和在全市最好三甲医院拿手术刀到底怎么才能一样?
  陈清焰笑了一下,她是有棱角的,但不尖锐,不怎么高明地维持着自己的自尊。
  “你家里条件并不好,而你妈妈,现在每天的费用非常高,你在那种地方能撑到什么时候?”他毫不客气打击她那份自尊,目光始终停在她脸上,冷冰冰剖析,像拿着电钻,“你清楚,你非常漂亮。”
  含义不言而喻。
  如果是周琼,她会嚣张地甩给对方一句“老娘乐意,关你屁事”转头扬长而去,简嘉脑子里把这个场景演练一遍,没用,她只有眼泪汪汪羡慕这人真飒,所以,话在嘴里转几圈,是这样的:
  “谢谢陈医生提醒。”
  从认识到现在,简嘉对陈清焰积累的好感可谓一扫而光。
  但他的话,却又那么有道理。
  谁能完全保证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不突破底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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