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千——沉筱之
时间:2019-06-13 09:34:21

一日午后,我在父皇的膝头酣睡醒来,他问我:“阿碧,想不想去宫外玩?”
彼时我刚到总角之龄,尚没出过宫,四方九乾城于我而言就是浮世三千。
我张头问:“宫外是哪里?”
“宫外,就是这座皇宫以外的地方。”父皇见我不解,搁下批阅奏章的笔,耐心道,“宫外有阎闾巷陌,有山川湖海,有荒原大漠。”
我点头:“我知道了,就是话本子上的地方。”
父皇笑道:“对,就是话本子上的地方。等大祭天的时候,父皇便领你去宫外转一转。”
大祭天在暮春,自初春起,诸藩与世家便纷纷进宫朝贺。父皇忙于召见,非但免了我去子归殿伴驾,还免了二哥翰林的进学。
二哥得了闲,日日在我宫里厮混,一边剥花生米,一边悉数到京的世家:“远南辽东平西,这三个不必说,你趴在父皇膝头睡了三年午觉,整日伴着那些大臣的议政声入眠,怕是听得耳朵都长茧了。便说聂氏,跟着聂老将军进京的竟然是个小丫头,还有锦州的刘家,那刘族长带了三个小公子到宫里,昨日一见到父皇,便恳请见你,于家沈家还没开这口呢,锦州刘氏一门脸皮子真是没边儿了。”
我问:“为何要见我?”
“自然是为日后的婚娶。”二哥看我一眼,纳罕,“你怎么连这都不懂?等你长大嫁人,夫婿自然是要从这些世族公子里挑的。”
我道:“可我不认得锦州刘氏的公子。”
“锦州刘氏的公子也只配在梦里娶一娶你罢了。你是嫡公主,是父皇唯一的女儿,我朱焕的亲妹妹,能够格给你做夫婿的,只有那几个强藩世子。”
二哥说到这里,抓了一把花生米塞到我手上,问:“远南于家的大公子,于闲止,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我觉得名字有些耳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听说是个百年难见的惊世之才,文武双馨,大哥是从小就当了太子,他是从小就授封世子。”二哥说,又看我一眼,“只怕你日后八成是要嫁去远南给他做王妃。”
后来一日,大哥终于得闲,引着一人来天华宫看我。
春日迟迟,那人立在朱色宫门前,云衣玉带,少年模样如诗如画。
大哥说:“阿碧,这是远南的大公子,亦是远南世子,长你近三岁,该称一声兄长。”
风拂过,将宫院的桃梨海棠花扬了满天。
我走过去,欠了欠身,不知当唤他什么,左思右想,喊了声:“闲止哥哥。”
于闲止立在春光里,像画里人,听我唤他,似愣了一下,然后在风里慢慢移开眼。
我亦无话。
我那时太小了,与慕央都尚未真正结识,更不知何为心动,一时想起二哥说我该嫁去远南做王妃,不知怎么,耳根子就烫得厉害。
后来回想当年,亦觉得天真可笑。
少时单纯,不明江山危局,天下乱象,不知国要立邦,藩要求存,王庭与强藩之间,终将水火不容殊死相争,只记得浮眼春光,寂寂宫楼前,少年公子惊若天人的模样,还以为自己真的要嫁给他。
……
我缓缓睁开眼,四下一片晦暗,一盏灯点在屏风外,烛光被滤得很淡。
绣姑端着药汤绕过屏风,愕然道:“公主,您醒了?”撩开帐帘,拿了个引枕垫在我身后,扶着我慢慢坐起。
我问:“这是哪里?”
“明月关内的一所行宫。”绣姑道,舀了药汤要喂给我。
药很苦,脑中还是混沌一片,我缓了下神,又问:“我此前,是不是醒来过?”
隐约记得半梦半醒间,于闲止灼灼的目色,听他唤我“阿碧,阿碧……”,我想要应他,却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
“是,公主睡了近五日,中途勉强睁过几回眼,但都不是真正清醒,人还很乏累,转瞬就睡了。”绣姑喂我吃完药,又递了一碗清茶给我,“其实公主伤得不重,身上的锁子甲卸去了箭矢大半力道,只刺伤了肌理,但公主身子娇贵,又素有寒疾,连日担忧世子大人的安危却隐忍不发,郁愁难解,以至最后气血攻心,狠狠病了一场。”
我听了这话,垂下眼:“你……没把我的病因,与他说吧?”
绣姑叹了一声:“公主对那于世子有情,绣娘看在眼里,但他毕竟是我大随之敌,公主因此一直隐忍,绣娘也知道。有些事说得,有些事说了无益,公主既有顾虑,绣娘自然要遵循公主的心意,只告诉那于世子公主是寒疾复发,别的没有多提。”
我点了一下头,忍不住又问:“那他……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公主放心,于世子一切都好。”绣姑笑了笑,“其实公主睡着这几日,于世子但凡得闲便守着公主,几乎是衣不解带,今日也是在公主榻边坐到了中夜,四更那会儿,远南四公子忽然差人来说有要务,他才离开。”
我听绣姑提起“四公子”,猜到那日我昏睡过去前,看到的人影应该就是他,正欲问长垣坡的战况,绣姑道:“说起来,于世子之所以没怎么受伤,还多亏了公主。若非公主及时参破李有洛的阴谋,去给北伐军报信,让他们与张将军联合破阵,提早驰援于世子,那于世子再撑一日,只怕是要废了右手,也无力亲自提剑斩李有洛了。”
我一愣:“李有洛死了?”
“是。”绣姑点头,“说来也怪,于世子原本是命人活捉了那平西王李有洛回来,后来听说公主受伤,震怒不已,这才亲自斩了李有洛,还重惩了张将军。杀李有洛便罢了,他毕竟是远南之敌,但长垣坡大获全胜,张凉张将军可谓功不可没,于世子看起来并不是一个赏罚不明的人,更不至于色令智昏,再说公主的伤也不重,他不嘉奖张将军倒罢了,反而罚了一百军棍。”
我怔住,心底有个隐隐的念头,却不很确定,只问:“那你知道他为何这么做吗?”
绣姑摇了摇头:“我问过十六,十六说,只打听到事发那日,于世子根本没有派兵回来求援,又说什么张将军是‘中了计’,‘险酿成大祸’。”
一股凉意自心头涌起,我握紧被衾,半晌,道:“我、我身上粘得很,想沐浴了。”
绣姑点头:“好,绣娘这就去为公主备浴汤。”说着,折身出屋。
天未明,烛火幽微,我一人坐在榻上,一时之间竟有些害怕。
其实我此前一直不明一点,凭于闲止之智,不可能算不到李有洛会分兵去阻拦北伐军,他既算到了,大可以提前知会张凉,让他及早带着三千兵马去与北伐军联合破阵,何至于临到头了,才派兵回来求援?
眼下看来,于闲止根本没有派兵求援,来报信的,自始至终只有李有洛手下的平西小兵而已。
而李有洛之所以要让那个平西小兵假扮远南兵回来报信,把张凉的三千人马骗去长垣坡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我在于闲止军中,想擒住我来要挟于闲止退兵。
若当时我没有拦下张凉,而是听他之令,一起去了长垣坡驰援,只怕眼下我已陷在李有洛手中了。
而于闲止之所以重惩张凉,大约也是为此——危急时刻没能深思熟虑,反而武断地杀了那名平西小兵,导致真相无从审问,我们不得不凭推测冒险行事。
这么说来,于闲止留下三千兵马来保护我,是因为他早就猜到李有洛大约会拿我做文章。
他很清楚李有洛知道我在远南军中。
可是,我在远南军中不是个秘密吗?
李有洛不可能从燕、辽东、随那里得知,那他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
难道是远南军中有奸细,自己泄露出去的?
倘真的有奸细,消息即便泄露出去,于闲止也该被蒙在鼓里才是。
他为何这么清楚李有洛知道我在远南军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人称的文,大家都不是上帝视角,包括文下的小可爱们,逻辑跟上小绿的就行了~
 
 
第111章 今我来思 06
绣姑过来唤我:“公主,浴汤备好了。”
我点了点头,随她步去一旁的隔间。两名婢女候在隔间里侧,向我欠了欠身,上前来为我宽衣。她们手法娴熟,倒与宫婢相似。我这才注意到我所在的屋所轩敞而华贵,虽比不得九乾城,但绝非寻常落榻之地。
“你方才说,这里是明月关内的行宫?”
绣姑应是,道:“公主宽心,当日李贤世子认出您之后,远南的二公子当机立断,严禁在场一干人等泄露您的身份,远南军中除了于世子与两位公子,几乎无人知道您究竟是谁。眼下我们之所以能住在这行宫里,是因为于世子长垣坡大捷以后,又与北伐军一起攻破了明月关。”
我愣了愣,明月关是有重兵驻守的,便是李有洛在长垣坡败了,明月关的守将凭着兵力与地势,也能抵御远南军一阵,我昏睡至今不过五日,短短五日内,于闲止就力斩李有洛,攻破明月关?若再将行军的时间刨去,远南军在明月关逗留的时间至多半日。半日之内,他们就破关入城,迁入行宫?
这不可能。除非……明月关的守将根本没有抵抗。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抵抗?总不能因为李贤与李嫣儿在远南军中吧。
李嫣儿是无权势的郡主,李贤天生痴钝,在平西从来不得人心。
我心绪沉沉,问绣姑:“李贤与李嫣儿呢?”
“都在行宫住着。”绣姑说着,洒了些药叶入浴汤,舀了一勺浇在我身上,“昨日刚到行宫,嫣儿郡主还说与您相识,曾来探望您,但当时于世子恰好也在,大约是怕她搅扰您歇息,回绝了。”
李嫣儿痴恋于闲止,一直与我不睦,眼下竟会想着来探望我。
我“嗯”了声,任两名婢女为我将长发散开,打上皂角粉清洗,不再说话了。
天色逐渐亮起来,我自浴汤里起身,披了单衣,刚回到屋内,忽听屋门一声动静。回头一看,竟是于闲止过来了。
他身着朝服,也不知是接见了谁,眉宇间有些许疲惫,眸色却清冽,目光与我对上,只问:“方才醒来的?
我道:“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他没答我的话,在原处默立片刻,忽然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肘将我拉入怀中,环臂上来:“为何要犯险?”
“是不是……”他顿了顿,带着稍许不确定与迟疑,“为我?”
我的心上一颤,竟不知当怎回答。彼时情急,只顾得上他的安危,心思与立场南辕北辙,忘了我是大随的公主。我是为了他,但我本不应当为了他。
绣姑道:“世子大人,公主尚未着外裳,眼下白露已过,天冷气寒,公主寒疾尚未痊愈,当多歇息。”
于闲止“嗯”了声,将我横抱去榻上,从身后婢女手里取过外裳披在我肩头,看她们一眼,绣姑与婢女们会意,退出屋外。
他倚榻而坐,半晌没有说话,竟像是仍在等我的回答。
我只能避重就轻:“当时情形危急,我若不应了张凉去给北伐军报信,只怕他不会信我,仍会带着三千将士去长垣坡驰援,这三千将士是为了保护我而留下,我总不能不顾他们的性命。何况李有洛是头一个起兵的,我便宜谁也不愿便宜了他。”
于闲止听了我的话,没有追问下去,转而道:“其实你不必犯险报信,北伐军便是被李有洛分兵堵上一日,我也能撑得下去。”
我道:“可你事先并未对我言明你要与李有洛对敌,那平西小兵来得蹊跷,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我沉默一下,不由把先前的疑虑问出口。
“再说,我也料不到李有洛派那个小兵来假传捷报,不是为了骗张凉,而是为了把我骗去长垣坡,生擒我来要挟你。”
我看着于闲止:“李有洛怎么会知道我在你身边?我到远南军中至今才三个多月,这么短的时间,是有什么人走漏了风声吗?”
于闲止的神色淡淡的,他也看着我,过了会儿,反问:“你觉得是谁?”
我摇头:“我想不出。绝不可能是随,但辽东与燕又在与平西交战。”
我忍了片刻,实在压不住满腹疑云,又问,“你留下三千将士保护我,是不是早也料到了李有洛会打我的主意?你如何知道他知道我在你军中?”
晨晖入户,将于闲止的半边身子笼在一片明光中,而另半边,仍浸在晦里,他看着我,过得半晌,轻描淡写地道:“我猜的。”
“你猜的?”
“是。”他道,“三月末,朱煊把你贬为庶民逐出京师,五月,卫旻就带着一千随兵过雁山。自然眼下是战时,大随境内兵力调动频繁,卫旻的行踪虽称不上可疑,但彼时我既已起兵,生擒了卫旻,为何要放走他,还放走了跟着他的所有随兵?他是朱焕身边的人,我放了他,对远南而言没有任何好处,这道理,到了谁跟前都说不过去。不单单平西会生疑,辽东、燕,都会疑心我为何会放走卫旻。理由统共就那么几个,疑来疑去,自然就疑到你身上了。平西李有洛也算是当世枭雄,未必就不能猜到这其中因果。我猜到他会猜到,自然要多做一手防范,留兵在军中保护你。”
言之凿凿,句句在理。
我沉默下来,也许……真的是我草木皆兵了。
我又轻声道:“我听绣姑说,若我没有去给北伐军报信,让他们与张凉联合破阵,及早驰援,你便是能再撑一日,撑到大军到来,你的右手也要就此废了。远南兵强,就是要攻平西,一点一点打便是,拿自己的右手去换李有洛的项上人头,这样的赌注,值吗?”
于闲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片刻,笑了笑,笑意温柔,像把晨晖揉碎了散入眸中,他忽地道:“有个喜讯要告诉你。”略一顿,“你皇嫂生了,听说是个小皇子,母子都平安。”
我一愣,心间疑云顿时消褪,被极喜极悦充斥填满。
我忍不住倾身去扶他的袖:“当真?起名了吗?他叫什么?”
于闲止道:“还未曾起名,是八月末的事,平西消息闭塞,我亦是今早才听说。”又反手将我扶了扶,靠得近了些,温声道,“你若实在欢喜,等歇好了,便写信给朱煊与兰嘉,我命人快马为你送去。”
我道:“我想要些布匹,年初在宫里与兰嘉一起做小衣裳,都是给刚出世的婴孩穿的,听说小娃娃一日一个样,怕是三个月下来,我做的衣裳他就不能穿了,我总怕他记不得我这个姑姑,想着再给他做几身大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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