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锦绣灰
时间:2019-06-15 08:34:41

  “爹爹!”
  念邦依依不舍的扯了扯他的衣角,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梁瑾蹲下身子,温柔的替他擦了擦眼泪,笑道:“现在肯理爹爹了?”
  自从知道梁瑾要走, 念邦吵吵闹闹好几天,饭也不吃了,睡前故事也不听了,就是不想让爹爹走。
  “爹爹,念邦,念邦会想你的......”
  梁瑾心中酸涩,把他小小的身子抱在怀中,轻声道:“爹爹也会想念邦的。”
  这个孩子啊,是他亲眼看着出生,一手辛苦带大的。他给他手忙脚乱的换过尿片,他抱着他去院子里兜风散步,他扶着他蹒跚学步,他看着他牙牙学语......纵使没有血缘关系,可他们这些年来的父子之情做不得假,念邦确实该叫他这一声爹爹呀!
  “爹爹,这是念邦给你的。”念邦从小书包里掏出一封叠的整整齐齐的信,递给梁瑾:“上了火车再看。”
  “好,爹爹上了火车看。”梁瑾爱怜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以后要听爸爸和妈妈的话,知不知道?只要你乖乖的,等你长大之后,爹爹会回来看你的。”
  念邦大力的点头,努力让眼泪不从眼眶中流出来:
  “嗯,我记住了。”
  车窗外的风景越走越快,那个仿若是西欧童话中的梦幻小镇终于渐渐消失不见,梁瑾坐在火车里,打开了念邦的信。
  七岁的孩子,字还认得不全,可那一笔一划的幼稚字迹又是何等的认真赤诚:
  爹,爸爸妈妈说,你要走了,念邦好舍不得你,但念邦知道你是要去陪娘。爸爸回来了,和念邦还有妈妈团聚在一起,可是还剩娘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好可怜,如果爹能陪在娘身边,娘一定不会再孤单了。所以念邦虽然很伤心,但还是要和爹说再见。爹,如果你见到娘了,一定要告诉她,她有一个儿子叫念邦,念邦一直很乖很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学习,念邦和爸爸妈妈一起等着爹娘回来。
  ......
  纽约,长岛槐树谷
  一场大雨刚停,草木枝叶被冲刷得翠绿欲滴,庄园里的玫瑰更加妖娆多姿,一辆豪华汽车缓缓驶入庄园的大门。
  坐在后排的康雅惠瞥了一眼门口那个单薄消瘦的身影,头部再次隐隐作疼。
  这是老毛病了,医生一再叮嘱她不能劳心劳力,最好静养休息。可她一直没有听医生的劝阻,直到如今病情加重,她甚至不能正常的读书看报,这才不得已来到美国接受治疗。
  “几天了?”
  坐在副驾驶的刘秘书道:
  “七天了。”
  那个人等在门口,已经七天了。
  康雅惠再一次闭目养神,没有说话。
  刘秘书自然不敢多问,事实上他完全摸不透夫人对此人的态度,不驱不逐,不闻不问,视若无睹,却偏偏还不彻底拒绝。
  晚饭过后,康雅惠再一次叫来刘秘书。
  “把他带进来吧。”
  “是,夫人。”
  梁瑾被警卫拖进客厅的时候,几乎已经站不稳了,警卫一松手,他便狼狈的摔倒在地,几次努力都没能站起来,索性直接跪在地上,膝行至康雅惠的面前。
  “夫人,请您...请您让我......”
  康雅惠皱了皱眉,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面前这个男子。
  当年从京城到上海滩,这伶人与萧瑜的那些不成体统的纠葛,早就传得风风雨雨灌进耳朵里,可这个人,她从没见过。
  她气的,不过是萧瑜,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戏子,还不足以让她费心。况且她从来厌恶那些旧式做派,无论是抽大烟还是捧戏子,故而哪怕此人红透大江南北,连小妹都痴迷不已,她也从来没看过他一场戏。
  这许多年过去,沧海也成桑田,可岁月似乎不曾苛责于他,纵使青春不再,却也依旧是眉目如画佳人如昔。
  “不必说了,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也知道是谁送你来的。”
  沙发上端坐着的女人早已年华老去,鬓染霜白,可那通身的威严气度,却没有消减半分,反而更加冷硬。
  她的语气有说不出的嘲讽:
  “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云老板倒是有情有义。没想到,她如今落到这步田地,真心为她那人,居然是你。”
  梁瑾心中一颤,轻声道:“算不得情,算不得义,我就是想陪在她身边而已。”
  他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方早就泛旧的手帕,上面还晕染着洗了无数遍也洗不掉的淡淡血痕,早就成了黑褐色。
  他伸手抚摸过那上面绣的“怀瑜握瑾”四个字,低低笑道:“许多许多年前,我从第一眼见她起,这辈子就认定了她,她叫萧瑜,我才叫梁瑾,心里想着能和她凑成一对。她呀,嘴硬心软得紧,哪怕心里有你,嘴上也不漏半个字,没我在她身边,她一定很难过,可她不说,她什么也不说......”
  霍锦宁说,这世上倘若还有一个人能知道萧瑜在哪里,还有一个人能不忍见萧瑜一个人单只形影,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康雅惠了。
  他赌母女连心,他赌血浓于水,他赌她对唯一的女儿还有那么一丝亲情羁绊,哪怕只是愧疚。
  康雅惠接过他递来的手帕,指尖轻轻抚摸那上面的刺绣,表情变幻莫测,似是沉浸在什么陈年旧事之中,似喜似悲,脸上肌肉都在微微颤动着。
  忽而她闭眼合掌重重一握,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冷淡,她缓缓开口:
  “月余前香港那场中秋汇演,轰动中外,我也略有耳闻。你和她那段旧情终究是过往了,如今云老板妻子双全,前途无量,还是好自为之,别自毁前程了。”
  “夫人!”
  康雅惠挥了挥手,面露疲惫,她已经不想再听了。
  .
  又过了三日,康雅惠再次从医院回来时,又在门口看见了那个单薄的身影。
  这一次,她已经没有耐心了。
  “刘秘书。”
  “是。”
  刘秘书会意,夫人以后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
  于是警卫一反从前的视而不见,他们接到了命令,粗暴的架起了梁瑾,要将他丢出去。
  梁瑾神色焦急,拼命的挣扎着,可那汽车仍然在他面前毫不留情的开过。
  康雅惠坐在车中,轻轻按着肿胀的太阳穴,神色不耐。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吼声:
  “等一等——”
  康雅惠霍然睁开眼:
  “停车!”
  汽车猛地一刹闸,不等站稳,康雅惠就打开车门走了下来,她震惊的看向他。
  “你——”
  刚才那个声音是何等的嘶哑难听,好似能渗出鲜血一般,这不该是名满天下的碧云天的嗓音,这不该是一个唱旦角的戏子的嗓音,这甚至不该是一个正常人的嗓音,半辈子的烟鬼也自叹弗如,拉纤的号子手也相形见绌。
  “夫人,”
  梁瑾淡淡一笑,用那被烟彻底熏废掉的嗓子,哑声道:
  “从今天起,这世上只有梁瑾,没有碧云天了。”
  戏台上鼓声灯影,念唱作打,甭管生旦净末丑,靠的就是这一张嘴,一张脸。
  昔日他在孙府自尽未遂,被打伤了脸,绝食拒医,要死要活。
  而今,他亲手毁了他自己的嗓子。
  他断了前途,也断了退路。
  康雅惠身影略一踉跄,身后刘立生及时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此时,她脑海里一遍遍闪现着,是她记忆深处,自以为早就忘却的支离片段。曾几何时,她也曾少女怀春,她也曾一腔痴情,她也曾和那人琴瑟和鸣,一针一线绣着锦帕,打趣着日后要生儿女双全,怀瑜握瑾。
  当初她跪在她父亲面前,求他准许自己嫁给萧子显,一向倡导自由恋爱的父亲严词拒绝。虽是忘年之交,却断然不能将长女托付,只因在他眼里,萧子显的品性只有八个字:慧极易伤,刚极易折。
  彼时她不信,一个字也不信。到头来,命运却是统统应验。
  不只是他,甚至还有他们的女儿。
  一转眼,已是半个世纪,那人黄土一抔,她也风烛残年,过去了,都过去了。
  “好,我让你去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1.二小姐与云老板的定情信物,那方手帕上“怀瑜握瑾”四个字,是许多年前康雅惠绣的
  那上面的血迹,是当年母女重逢不欢而散后,二小姐回家摔东西割伤手染上的
  康雅惠确实不爱二小姐,但也并非冷酷到一丝情义也没有
  2.下一章瑾瑜终于圆满,后天连更两章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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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台湾, 台北市
  市区近郊,纱帽山以北, 温泉遍布, 风光秀丽,多生芒草, 故名草山。
  日本人长达五十年的殖民统治已经结束,可昭和时代的影子却残存在每一个角落里。芒草荒野间,坐落着一片精美的日式庭院, 这是曾经日本高官的府邸,如今搬入了新的主人,依旧重重守卫,戒备森严。
  梁瑾一路被带上山来,经过重重检查, 走进院中, 身后大门落锁, 声音清脆,他却仍似迷迷茫茫,恍然一梦。
  梨园行当里, 都讲究男怕夜奔,女怕思凡, 而今他也唱了出夜奔, 不是林冲,却是红拂女,是卓文君。
  不知是人生如戏, 还是戏如人生,他这一辈子,就像是一场戏。这些年,他念唱作打,从杜丽娘到柳梦梅,一个人把生旦的戏都唱尽了。
  隔世经年,光影流转,如今,就差了一个谢幕。
  已是冬至时节,南国依旧温暖如昔。庭院深深,寂静如死,只有远处大片的芒草地被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好像是多年前北平房顶的落雪声。
  眼前入目,尽是日式的典雅精致,花头窗,石灯笼,红叶满地,如残阳,似烈火,却幽寂冰冷,没有半丝温度,似是黄泉奈何的曼珠沙华,一路通往轮回彼岸。
  障子门大开的茶亭外,依稀可见,摇椅上躺着一个白衣身影,有极轻极轻的哼唱声断断续续,扶手上的那只手有一下没一下,慢慢的打着节拍。
  “泉下长眠梦不成,一生余得许多情,魂随月下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
  那是《牡丹亭》的第二十八出《幽媾》,杜丽娘思念成疾,香消玉陨,而后还魂复生,茫茫无依,却是在梅花庵遇见了那借宿于此的柳梦梅。
  众里寻他千百度,墨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梁瑾的眼眶微涩,他一步一步,颤抖着走了过去,缓缓跪在了摇椅前。小心翼翼的握住了扶手上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他哑声唤着:
  “萧萧——”
  萧瑜视若无睹,仍旧痴痴的望着虚空的某处。
  梁瑾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一遍遍的亲吻着:
  “萧萧,萧萧.....”
  过了好半天,萧瑜才回过神来,目光迟缓的落在眼前人的身上,她开口,语气中带着许久没有发声的凝滞感:
  “你来了?”
  “我来了,萧萧,我来陪你了。”梁瑾努力的扬起一丝微笑。
  “...你来陪我?”
  “是,萧萧,我来陪你一辈子,以后碧落黄泉,你都赶我不走了。”
  “来陪我,陪我......”萧瑜恍若未闻,兀自反复喃喃着,“来陪我...谁让你来的?谁让你来的?!”
  她突然变了脸色,甩脱梁瑾的手,尖叫道:“谁让你来的?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凭什么来?!”
  梁瑾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再去抓的手,可萧瑜却疯狂的挣扎着,从躺椅上摔到了地上。
  “萧萧!是我,我是梁瑾!”
  梁瑾扑过去,想要抱起她,可她仍是万般抗拒着,歇斯底里的喊道:
  “走!你走!别过来,你不要过来!”
  外间的下人听见了响动,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情形,转身去禀报。
  不一会儿,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匆匆赶了过来,他们十分熟练的制住了萧瑜,将她架进了屋内。
  “你们干什么?放开她!你们弄疼她了!放开她!”
  梁瑾挣脱开拉着他的下人,连滚带爬的追了进去。
  只见屋内卧室的榻榻米上,两个护士按住萧瑜的手脚,医生拿着装满了药水的注射器,不顾她的尖叫和挣扎,明晃晃的针头就这样扎进了她的血管里。
  “萧萧——”
  随着冰冷的药水缓缓被推进身体,萧瑜的挣扎渐渐无力,表情渐渐平静,狂躁过后的神经分外疲惫,潮水一样困意涌了上来,她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就这样慢慢的失去意识,睡了过去。
  医生和护士沉默而熟练的出现,又沉默而熟练的离去,房间内又恢复到了初时的平静无澜。
  梁瑾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慢慢膝行着过去,来到了萧瑜的身边。
  他替她擦去额上的汗水,捋了捋凌乱的碎发,露出那一张惨白而憔悴的脸,睡得安详而死寂。
  她赤/裸的手臂上布满着无数针眼和数道狰狞的伤疤,他轻轻的握住她柔弱无骨的手,将脸埋在她的手中,把自己蜷缩在她身边,双肩抖动,无声的泪流满面。
  来此之前,梁瑾问过康雅惠,她还好吗?
  康雅惠的回答是,不好,很不好。
  长久以来的软禁生活,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的枯燥日子,足够将一个正常人逼疯。她从几年前精神变的越来越差,失眠、焦虑、抑郁、暴躁、无缘无故的发脾气、摔东西,有时发作起来甚至会自残。
  她拒绝所有访客,也拒绝配合治疗,下人们只能把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换成轻便柔软的,连桌子的棱角都被磨圆,在她失控的时候给她打镇定剂。
  今日梁瑾亲眼见到这一切,一颗心痛得几乎窒息。
  她原是多么清贵的人啊,昔日从京城到上海,从广州到北平,她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骄纵若狂,何以磋磨到今日这等地步?
  倘若他再晚来一些日子,再晚来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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