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小姐啊......
梁瑾就这样依偎在萧瑜身边睡去了。
夜里半梦半醒之间,他忽而觉得有人以指尖轻柔描摹着他的眉目脸颊。
许多年以前,那里曾有一道狰狞的伤口,他为此自暴自弃,却被人千方百计哄着劝着养伤涂药,最终疤痕淡去,恢复如初。
“......萧萧?”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入目一片漆黑,下意识起身想去摸壁火,却被萧瑜紧紧搂住了。
“别开灯!”
入手肌肤上细腻的触感,他才恍然发现怀里的身子不着片缕,她冰凉的手伸进他的衣襟里,缓慢而放肆的游走。
他的呼吸急促,体温渐渐升高,压抑了许久的思念铺天盖地翻涌而上,烈火燎原一般势不可挡。
猛然翻身,他将她压在身下,衣衫也来不及褪,她痛苦的弓起了身子,嘴里闷哼声被他吞进了口中。
那久违的极致快感来的又快又狠,生死似乎只在这一瞬之间,神经被抛到了高点,而后迅速坠落,是地狱,也是天堂。
事毕,两人就像是干涸泥潭里的两条鱼,交尾而依,相濡以沫,一时间寂静的夜晚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喘息声。
“萧萧......”
他爱怜的亲吻着她的肩膀,轻声唤着她。
“你的嗓子,怎么了?”
她气若游丝的问道。
他一僵,忍下喉间火烧火燎的痛苦,淡然的道:
“没事。”
她似是明白了什么,颤抖着伸手抚上他的脸,一遍又一遍,似悲似喜,似笑似哭,全身颤栗着,哽咽道:
“你怎么这样傻,怎么这样傻?你不该来......”
“我为何不该来?难道我能忍心见你孤零零一人在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疑惑问道:“金环呢?”
霍锦宁明明说过,金环在她身边。
话音落下,空气死寂了一瞬。
“金环,她死了。”
萧瑜轻声道:
“珏儿走后,她也跟着去了。”
二人之间有私情,她是早就知道的。
那些年萧珏被关在萧府,而后又远渡重洋,身边陪伴照顾他的人,就只有金环。身在异乡,彼此怜惜,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萧珏阵亡的消息传来之后,金环悲痛欲绝,几次轻生。萧瑜寸步不离的跟着她,死死的守着盯着,生怕她再寻死。
她甚至哭着央求她:“金环,珏儿让你好好活着,你万万不能想不开,你万万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
金环恍若未闻,她躺在床上,双目呆滞喃喃道:
“少爷...少爷在等着金环,金环不在,没人给少爷晒衣服,没人给少爷热宵夜,夜里少爷做噩梦的时候,没人哄着少爷睡觉……小姐,金环求你,金环这辈子就求你这一件事,金环走后,你把金环埋得离少爷近一点好不好?”
萧瑜从未有这样害怕过,她藏起了房间里所有利器,逼着绝食的金环吃东西,日也看着夜也守着,可到底还是没有防住。
哀,莫大于心死,一个心已经死掉的人,旁人又怎么救得了?
某个阳光慵懒的午后,金环趁着萧瑜打盹的功夫,用一条床单掉在院子里的歪脖树上,自缢了。
金环的死,成了压倒萧瑜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答应过金环,把她葬得离珏儿近一点,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连珏儿埋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来找我?这里是一座幽寂无声的坟墓,什么也没有!没有二哥哥,没有廖三哥,没有珏儿,没有金环和银钏,你让我一个人死在这里,烂在这里罢!”
萧瑜突然挣扎了起来,她挣脱了梁瑾的怀抱,仓皇的爬了起来。
“萧萧你去哪里?”
房间里的灯骤然亮起,梁瑾被光刺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便见她披上了睡袍,走到一旁的卓袱台边坐下来,背对着他,语气冷然:
“梁瑾,你走吧。”
那淡漠姿态好似要撇清一切关系,仿佛刚才在他身下与他抵死缠绵那人根本不曾存在。
梁瑾心头蓦然涌上怒火,她永远这样,永远这副模样!装作从来不把他放在心里,若即若离!
他上前,强硬的握住她的双肩,将她的身子扳过来,冷声道:
“你就在这里,你让我走去哪里?萧瑜,你告诉我,你让我走去哪里?”
“哪里都好,就是不该在这里。”她惨然一笑,“我早就不是,当年的萧二小姐了......”
她黑发微湿,凌乱的贴在脸上,双目无神,两颊凹陷,一张脸瘦骨嶙峋,憔悴不堪。大敞的领口间露出纤弱的锁骨,胸前大片苍白的肌肤,和丝绸的黑色睡衣形成鲜明的对比,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子浓郁的暮气,病态颓然。
她幽幽开口:“我现在,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在活着。我怕光,也怕黑,我怕声音,也怕安静,我感觉不到快乐,也体会不到悲伤,发起疯来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我甚至每天只能靠安眠药和镇定剂来入睡。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连我自己都嫌弃。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甚至我有时会觉得,如今的我,和当年的萧子显,有什么区别......”
慧极易伤,刚极易折。
她甚至有一瞬间明白,康雅惠那些年为何对她如此苛刻,宁愿让她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一个无所事事的富家太太。
或者是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廖季生被枪决在她眼前的时候,在萧珏背着她偷偷参军的时候,昔日萧子显的心情,康雅惠的心情,她居然统统都懂了。
原来命运这样荒诞,百转千回,她也摆脱不掉血脉里的牵绊,逃离不过这相似的宿命。
何其可笑,何其无奈。
她闭上眼睛,终是缓缓流下了温热的泪。
“我已经记不清我被关了多久了,也不知道我还会被关到什么时候,这不是三年五载,这是一辈子!我不想就这样拖着你陪我死在这个冰冷孤寂的坟墓里,梁瑾,我求求你,你走吧。”
室中一片沉寂。
梁瑾垂头不语,过了好半晌,低沉的嗓音嘶哑开口,
“我为她礼春容、叫的凶......”
萧瑜一震,这又是柳梦梅的唱词。
“我为她展幽期、耽怕恐。”
公堂之上,杜父一心拆散柳杜二人,要将柳生问罪处斩,柳生悲痛欲绝,一口气连唱十个“我为她”,情真意切,感天动地。
“我为她点神香、开墓封。”
那已经废掉了的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仍执拗的唱着,字字泣血,句句含泪。
“我为她偎熨的体酥融,我为她洗发的神清莹。”
“别唱了。”
“我为她度情肠、款款通。”
“我说别唱了!”
“我为她抢性命、把阴程迸!”
她别开眼眸,无力道:“别唱了......”
“神通,医的他女孩儿能活动,通也么通——”他缓缓抬头,唱出了最后一句:“到如今,风月两无功。”
屋中再次恢复安静,她似是呼吸不过来一般,剧烈的喘息着。
“一辈子有何不好,我认定的事本就是一辈子的。”
他咳了几声,缓缓抹去嘴角的血迹,轻笑:
“当初是你叫我留的,我说了,你让我留,我会留,可从此以后,你想赶我也赶不走了。你去天涯我随你去天涯,你去海角我随你去海角,就算你身在坟里墓里,我也要给你陪葬。任千百年后,你我的尸骨都化成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小心翼翼的揽过她颤抖的身子,把她抱进怀里,
“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等咱们老了,就去南方找个风景如画的地方,买个小院子,成日躺在摇椅上晒太阳,就像曾经在京城燕子胡同的时候一样。萧二小姐从来说一不二,一诺千金,答应过的,你忘了吗?”
她不住的摇头,哽咽道:“你还说......要给我唱小曲儿,余生就唱给我一个人听......”
她都记得,她统统记得,过去的日子她片刻不能忘记,否则这些年来她靠什么过活?
“可是二小姐,云某如今嗓子废了,二小姐还瞧得上云某吗?”
怀里的人久久没有回答。
他的心跳得剧烈,似乎站在悬崖边缘,天地交线,一念是生,一念是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好像一瞬间,又好像千百年那么久远,世上已沧海桑田,轮回几转。
她终于慢慢的放松身子靠在了他的怀里,用尽全身力气,耗尽所有勇气,穷尽一世念想,亦是交付了余生悲喜。
他听见她干涩的嗓音轻声道:
“这世上除了我,谁会要你这个失了声的杜丽娘?”
就如同许多年前她那句难得醉后的真心话——这世上除了我,谁会要你这个破了相的杜丽娘?
这是世上只有他能懂得的口是心非,深情如许。
他不禁用力的将头埋在她的颈间,双目一酸,泪水这才缓缓落下。
方此时,窗外星月黯淡,东方隐隐曦光,很远很远的地方,依稀传来雄鸡破晓的鸣啼。
长夜过去,天亮了。
他们还有一生一世来走过。
作者有话要说: 1.草山就是现在的阳明山
2.1937年-1945年,二小姐被软禁整整八年了,金环1940年死后她患了抑郁症,她是病人
3.一会儿二更最后一章尾声,四人世纪聚首
第129章 尾声
1975年12月, 美国加州斯坦福医院
梁念邦和妻子安妮抱着小女儿,来到医院探望父亲。他们三天前接到妹妹的消息, 从法国匆匆赶回来, 刚刚下了飞机,就马不停蹄的从机场来到了医院。
等待电梯的时候, 安妮忧心忡忡的问丈夫:“爸爸的病情如何?难道真的是......癌症?”
梁念邦沉重的点了点头:“胃癌,今年确诊时就已经是晚期了,爸爸妈妈一直瞒着我们。”
“天哪!”安妮一下子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梁念邦忍下心头的酸涩, 搂着妻子深深的叹了口气:“这是早年在国内战争时期落下了毛病,妹妹说爸爸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安妮,一会上楼把眼泪擦干,我们要坚强起来,不然妈妈该怎么办?”
叮—的一声脆响, 电梯到了。
一家三口依次进入, 就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一瞬间, 有人道:
“等一等!”
梁念邦急忙按开的电梯门,抬头看去,只见电梯外是一对老夫妇, 老夫人坐在轮椅上,老先生推着她, 对着梁念邦微微一笑, 点头示意。
也是中国人,梁念邦心中不禁升起了一股亲切感,同样微笑颔首, 侧身为他们让路。
电梯缓缓上升,他们的目的地是同样的。
梁念邦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在那对老夫妇身上,老先生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式长袍,温和儒雅,老夫人半白的短发一丝不苟贴在而后,淡漠冷清。这两个人气度俨然,通身一种岁月时光的沉淀,与这车水马龙的现代社会那样格格不入。
二十八楼,电梯到了。
夫妻两个领着女儿,率先急切的走出来,向最里间的特护病房匆匆走去。
“妈妈——”
梁念邦一眼看到妹妹扶着满脸悲痛的母亲走出病房,立刻大步上前握住了母亲的手,他看见向来保养得当的母亲短短几个月间,眼角多出的皱纹,和鬓边多出的白发,不禁心酸难耐。
“爸爸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方阿绣缓缓的摇了摇头,她反握住儿子的手,轻声道:“你放心,你父亲他,会撑下去的,他一定会撑下去的。因为此生,他还想再见她一面......”
前阵子霍锦宁的病一度恶化,医生几次下了病危通知单,可他一次又一次的战胜了死神,连医生也连连称奇。
支撑他的不是什么医学奇迹,不过是一份执念罢了。
今年四月,中国台湾地区领导人逝世,新的继位人上台。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旧日的恩怨都该有个了结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他们已经盼望了整整三十年。
梁念邦忍不住问:“妈妈,这些年来你们究竟在等谁?”
阿绣轻轻摇头,开口想说什么却忽然愣住,不可思议的看向梁念邦的身后,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
梁念邦回头,只见缓缓走来的是刚才电梯里遇见的那对老夫妇,他有些疑惑,有些诧异,也有些了悟,脑海深处被遗忘的记忆渐渐破土而出。
“妈妈?”
阿绣哽咽道:“念邦,你还记得,除了爸爸妈妈外,你还有爹和娘吗?”
梁念邦浑身一震,直勾勾的盯着那个面目依稀的老先生,颤声开口:
“爹?”
老先生百感交集,他眼中含泪,笑着颔首:“一转眼,念邦长这样大了......过来,来见见你娘。”
他弯腰对轮椅上的老夫人温柔的说:“萧萧,你看,他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他是咱们的念邦。”
梁念邦走过去,不禁在轮椅前缓缓跪下,童年的记忆纷繁涌出,他不禁脱口而出:
“娘?娘,我是念邦,您和爹爹终于回来看念邦了!”
一只干燥而苍老的手慢慢抬起,轻轻的落在他的头上。
梁念邦的泪水刹那间流出了眼眶,将头挨在了她的膝上。
梁瑾亦是悲欣交集,他擦了擦眼泪,抬头望向面前同样泪流满面的阿绣。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古稀之日,风烛残年,他们老了,都老了。
近半个世纪的风霜雪雨,喜怒悲欢,就在这相视一望中。
阿绣笑道:“进去吧,耀中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