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锦绣灰
时间:2019-06-15 08:34:41

  她的英语发音流畅而优美,甚至带着地道的伦敦腔,此时此刻她坦然大方得好像上流社会的名门淑女,一点也没有那个弄堂的破旧老房子里贫穷女孩子的模样。
  可阿绣感觉得到,她贴着自己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
  史密斯先生十分惊讶,他笑着对霍冬英说:“瞧瞧,没想到你这里还有这样大胆的小姑娘,她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可爱迷人。”
  霍冬英也笑了起来,眼中却冰冰冷冷,她看向钱亚萍意味深长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
  史密斯先生对钱亚萍很感兴趣,和她聊起天来,钱亚萍流利应答,聪明伶俐不失娇憨天真,不一会儿两人就相携走进了舞池,贴身翩翩起舞。
  阿绣满脑子都是如何想办法脱身,身边一个侍者端着红酒经过,她突然想起上次和郑复央的事情了,急忙叫住了那个侍者,伸手去拿那杯红酒。
  然而指尖还没等碰到玻璃高脚杯,忽然听见霍冬英叫她:
  “阿绣!”
  阿绣一惊,急忙转过身来,看着霍冬英笑意盈盈的走到她面前,娇嗔道:
  “你这孩子,叫你好几声了,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什么,七小姐。”
  “有人可告状到我面前了,说你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外,是不是这样?”
  阿绣诧异:“是谁说的?”
  “是我。”
  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似笑非笑的看向阿绣:“我约了你好几次,你可是一次都没回应我,真是叫人伤心。”
  正是这段时间纠缠她的郑复央。
  面对两人质问一般的视线,阿绣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因为这段时间要考试,功课比较重......”
  “学业再忙也要适当放松一下,今晚不知有没有荣幸请方小姐跳一支舞。”
  郑复央趁机伸出手向阿绣邀请。
  阿绣求助的看向七小姐,希望她能替自己解围。
  可霍冬英对她的祈求视而不见,只和颜悦色的鼓励她:“现在年轻的男女交往约会,是很正常的事,你不要辜负郑公子的一片好意。快去吧,我不是让人教过你跳舞吗?”
  阿绣左右为难,只能深吸一口气,试探着伸出手。
  郑复央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过去,笑道:
  “我们开始吧!”
  这种优雅轻缓的交谊舞,是近几年才从西洋传进中国的,很快受到了上流社会年轻小姐少爷的喜爱,风靡开来。男男女女在优美的乐声下,牵着手,扶着腰,视线纠缠,呼吸相闻,暧昧情愫欲语还休。
  阿绣没时间体会这样罗曼蒂克的氛围,她忙着一边全神贯注的踩准节奏,一边还要不停的躲着郑复央在她腰间乱动的手。
  而这人还在她耳边不怀好意的低声道:“放轻松,跳舞很有趣的。阿绣,其实上一次茶会上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要不要考虑做我的女朋友?”
  直觉腰间那只手在渐渐下移,阿绣情急之下,一个步伐跳错,高跟鞋重重的踩在了郑复央的皮鞋上。
  郑复央一声呼痛,迅速松开了扶着阿绣的手,阿绣顿时失去平衡,身子向后仰去——
  意料之中的倒地并没有来临,她靠在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手臂被轻轻拖住,然后带着她顺势转身,让她毫无预兆的撞进一双笑意温柔疏离的漆黑双眸中。
  是霍锦宁!
  刹那间她的心跳停摆了一瞬,分不清是梦是真。
  郑复央后退了几步,尴尬道:“霍、霍二少......”
  霍锦宁冷漠的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牵起阿绣的手放在手心,另一只手虚搭在她腰间,绅士礼貌,带着她随着音乐继续跳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这里,翩翩公子,英俊倜傥,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是如此自然合理。就好像他一直都在这里,千年百年,前世今生,恰恰好她跌进他怀里,不早不晚。
  “少爷......”
  她轻轻唤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唯恐多说什么打碎了这个来之不易的美梦。
  霍锦宁低声问:“跳舞学了多久?”
  “五天。”
  “那还不错,不过可能还要再多练习一下。”
  他轻轻一笑,温热的气息就喷薄在她面前,她脸上一热,连忙低下头看向脚下,生怕再一次跳错了。
  “抬头。”
  他的声音不容置疑,“你应该学会看着对方的双眼说话,抬起头来,自信一点,你可以做的很好。”
  阿绣的心砰砰跳着,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来。
  他比她高了一个头,她只能仰视着他,而他亦垂眸回望。
  四目相接,她在他的双眼里,仿佛看见浩瀚星辰,辽阔大海,还有一汪小小的自己。
  他们脚下所到之处,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渐渐消失了,红男绿女,美酒佳肴,桌椅板凳,甚至灯光烛火。
  空旷漆黑的大厅里,只有月光从玻璃窗外柔美的洒进来,蕾丝窗纱被夜风吹得轻飞曼舞,耳边飘来钢琴手轻柔舒缓的弹奏,那是德国古典主义音乐里一首并不起眼的作品《致爱丽丝》,岁月背后,音符之间,掩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
  阿绣痴痴的望着霍锦宁,她知道这是一个会即刻醒来的梦境,但至少这一瞬,她与他翩翩起舞,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一曲终了,他们正好跳到了舞池的边缘,落地窗旁,他适时松开了她的手。
  她心中失重的一颤,如同从云端跌下凡尘的落差感。
  迅速的整理了心情,她悄悄深呼吸几下,开口问:“少爷,您怎么会在这里?”
  霍锦宁垂眸不着痕迹的打量她今夜的装扮,酒红色泡泡袖的丝绸长裙,领口袖口镶嵌着白色蕾丝边,乌黑的长发侧挽在耳边,戴了耀眼的钻石发夹和项链,唇上涂了浓重的口红,遮盖住了原本的粉嫩水润。
  算得上被精心打扮,不是不美,只是不适合她,好像是偷穿的妈妈衣服的小女孩,掩盖不住一身青涩稚嫩。
  他慢条斯理不答反道:“这似乎该是我来问你的。”
  阿绣不由心里一慌,她急急忙忙的解释:“是七小姐让我来的,我没有做出格的事,我本来不想和那个郑公子跳舞的......”
  她眼眶一红,鼻子微酸,她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么,可她就是不想让他觉得,她和赵婕妤,和霍冬英的干女儿们是一样的......
  霍锦宁无声叹了口气,
  “我早该料到的。”
  萧子显病逝,他于情于理该回北京,一耽搁数月。这番回来,偶然想起阿绣,想去看看她过得怎样,到了公寓才发现大半夜她居然不在家。
  丁伯正急得团团转,看见他喜不自胜,连忙告诉他七小姐派人带走了阿绣,还把这几个月来霍冬英所作所为一一向他叙述了一遍。
  关于这个七姑姑喜欢玩的那些小把戏,他略有耳闻,唯恐阿绣傻乎乎的吃了亏,这才赶过来。
  幸好并没有太晚。
  霍锦宁掏出手帕递给阿绣,阿绣不敢接,他无奈,拉起她的手,把手帕塞进她的手里。
  “擦一擦眼泪,也擦一擦口红。等我一下,一会儿送你离开。”
  他抬头叫了一声:“谢景澜!”
  叫谢景澜的年轻男人正和一个金发碧眼的法国女郎调情,闻言立马撇下佳人走了过来,
  “二哥,人找到了?”
  霍锦宁点头,向他嘱咐:“照顾一下她。”
  “没问题,我最擅长照顾女孩子了!”
  谢景澜笑得满面桃花,和阿绣打招呼:
  “你好呀!我叫谢景澜,你可以叫我谢哥哥,景哥哥,谢景澜哥哥,我都没问题啊!”
 
 
第35章 
  霍冬英斜倚在紫檀木的贵妃椅上,不紧不慢的拿小银匙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她亲眼看着霍锦宁如何为阿绣解围,如何带着她跳舞,此时霍锦宁向她走了过来,她也毫不意外。
  “七姑姑。”
  霍锦宁在她面前坐下,表情冷淡。
  霍冬英玩味一笑:“好久不见,霍小二你怎么一身火/药味?北上奔丧,难不成家产分得不愉快?”
  霍锦宁并不在意她的冷嘲热讽,只道:“我似乎告诫过你别去动她。”
  “动?怎么个动法?你贸贸然在学校塞人,我总要亲自看一看是什么样个女孩子叫你上心,你不感谢我提点照顾她,还要来质问我,真是枉费我一片好心。”
  霍锦宁安排阿绣上学,她全无基础,一般学校都不愿意收,霍老夫人名下的德英女子自然是首选。可霍冬英是学校董事,他一安排,她必然知道,他特意警告过她,没想到她充耳不闻,趁他不在上海时做出这么多好事来。
  “你的好心是什么,你自己清楚。”
  霍锦宁淡淡笑了一下,缓慢道:“你这个样子,和长三堂子里的鸨母有什么区别?”
  霍冬英脸色狠狠一变,骨瓷咖啡杯被重重搁在茶几上,迸溅出了一大半,淅淅沥沥的从桌面淌到地板上。
  这些年来,她靠着死去的丈夫和父亲的遗产,过着挥金如土的奢侈生活,但却越发的空虚寂寞起来,再多的金钱买不来消逝的青春,买不来男人的真心。
  她精挑细选的不少女孩子,资助她们读书,培养她们交际,让她们的眼睛被穷奢极欲迷住,让她们变成一朵朵纤弱美丽的菟丝花。然后利用她们作为勾引男人的工具,自己也收服了不少裙下之臣,这些年轻的鲜活的男孩子女孩子都围绕着她,让她感觉到自己还不曾老去,魅力如昔。
  霍冬英冷笑:“我是鸨母,那是因为有人上赶着你情我愿的嫖。怎么,你心疼了?还是害怕了?你宝贝一样偷偷摸摸养起来的清白小姑娘,怕被我染指得面目全非了?”
  “你这样喜欢祸害别人而得到快感的癖好,是一种心理疾病,我认识一位德国出名的心理医生,你要不要考虑去看一看?”
  “别拐弯抹角的骂我!”霍冬英脸色难看,精致的妆容扭曲着,双唇一张一合,鲜红仿佛要滴下血来:
  “男人都是一个德行,三心二意,肮脏下流,得到手了就不珍惜了!”
  霍锦宁微微一愣,皱眉道:“你误会了。”
  霍冬英皮笑肉不笑:“你得意她什么?不就是那份纯洁吗?不用我出手,过不了多久,她就被会这个浮华欲望的城市迷住双眼,她就会被这荒诞残酷的世道玷污了清白,全是这样,这是世上,你、我、她,全是这样的,谁也逃不掉。我看到时候你还能不能这样冠冕堂皇的来质问我?”
  霍锦宁收敛表情,再没什么和她说下去的心情了。
  他深深注视了她片刻,从怀里拿出名片夹,取出德国医生的名片放在了桌上,起身道:
  “记得提前预约。”
  .
  看着霍锦宁远去的背影,霍冬英漫不经心用手指夹起那张名片,放在眼前,并没有仔细看上面的字,她只是一点一点把它在手心攥紧,直到涂着鲜红豆蔻的指甲死死嵌进肉里。
  引诱无知少女的这种事情虽然繁琐,却并不很难,它只需要一个条件,那就是找到一个贫穷貌美、并且有一点点虚荣心的女孩子,然后带她见识金钱的魅力。而之后所需要的风流多情花花少爷,在这个交际场上遍地都是。
  而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会有这么一点点虚荣心。贫穷貌美,也许就是这世界强加给女人的一种原罪。
  就像曾经跟着做妓/女的母亲长大,还没有被认回霍家的她一样。
  人性的考验总是屡试不爽,没有例外,即便有个背后曲折坎坷经历的万一,不能未卜先知的人预料不到,也是情有可原。
  可霍冬英也许做错了一点,每个贫穷貌美的小姑娘,都可能会掉进她用华服珠宝织就的陷阱里。但如果这个小姑娘在十四岁那年,遇见过一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人,他让她单调的日子开出锦绣桃花,让她平凡的生活生出波澜壮阔,那么日后万水千山,再也没有人能入她的眼。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莫过如此。
  .
  霍锦宁重新回来时,阿绣已经被谢景澜花言巧语哄得不再哭了,但看起来也是很不想再听下去了。
  谢景澜是谢玄康的堂弟,刚从南洋回来,一肚子花花肠子,但为人圆滑世故,办起事来还算靠谱。霍锦宁现在身边这样需要年轻的人才。
  “景澜,你去开车。”
  谢景澜闻言顿时苦了脸,来的时候,整条街都没有位置,他们走了很远才停下车,这回又要走这么远去提车,真是倒霉。
  “得,我去,谁让二哥现在赏我饭吃呢。”
  谢景澜离开的背影十分萧瑟。
  霍锦宁看了看还是低头不敢看他的阿绣,轻声道:
  “我没有怪你。”
  阿绣闷闷的点头,她知道。
  霍锦宁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我只是不希望你受伤。”
  霍冬英的话没有说错,他是有些后怕。
  现在想想他确实是太不负责了,贸贸然把阿绣从平静的笙溪小镇带到纸醉金迷的大上海,自以为将她的衣食住行安排好,让她去读书,就足够了。可是不对,她身边有太多诱惑和危险了,自卑,排挤,差距感,羡慕嫉妒,虚荣心,哪一样都可以轻易的毁掉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好像把一张白纸丢进染缸,指望她靠自己的抑制力出淤泥而不染,是不现实的。
  金钱的力量有多么可怕,叫人生叫人死,叫人面目全非,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少爷。”
  阿绣轻声道:“如果我说,我不羡慕呢?我不喜欢住在空荡的大房子里,我不喜欢那些华丽的珠宝礼服,我不喜欢出入那些声色犬马的场合。如果我这么说,您相信吗?”
  她抬头,努力的直视他的双眼,认认真真的一字一顿说着,有丝孩子气的执拗。
  霍锦宁却忍不住问她:
  “为什么?”
  “因为,我小时候......”
  阿绣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咽下了什么到嘴边的话,皱眉难受了一会儿,终于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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