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岁月静好,波澜不惊。
安稳得让人恍惚生了错觉,忘记了外头其实是兵荒马乱的世道,内忧外患,北京城不过是一捆晒干了的稻草,只需要稍微一点火星子,就能熊熊燃烧,势不可挡。
九月,江浙战争爆发,奉军借机派兵十五万人向山海关、赤峰、承德方向进发,直奉战火又起。
曹大帅集结海陆空军总兵力近二十万人,依托长城组织防御。直军企图从海上登陆葫芦岛,合围奉军,但由于英国干预,被迫放弃。从此直军丧失了战争主动权,陷入被动。
十月初,长城九门口失守,奉军长驱直下。廖家部下伤亡惨重,廖大少廖伯明撤退时不幸被流弹击中,死在了战场上。
消息传回京城,廖老夫人当场晕厥,人事不省。
廖季生仍旧没有回家,他赖在燕子胡同,喝得烂醉,萧瑜陪着他坐到了天明。
“小,小的时候...兄弟们一起学拳,我大哥,他他、他就笑话我,最笨、最慢、早晚有一天上战场吃子弹,哈哈哈,他笑话我吃子弹.......”
廖季生被梁瑾和霍祥合力扶进屋子里时,还在含糊不清的嘟囔着什么,一个踉跄,三人直接都摔到了床上。
梁瑾闻着他一身酒臭,急忙躲开,霍祥被压在下面挣扎了半天才起身。
“诶呦喂,云大老板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梁瑾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一头栽在床上毫无反应的廖季生,迟疑道:“他这么睡成吗?”
霍祥刚想帮廖季生把身子翻过来,就见他自己吭哧吭哧翻过了身子,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闭着双眼,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他再也不能笑话我了......”
两人站在床边手足无措,萧瑜站在门外轻叹了一声。
“让他一个人呆着吧。”
这一战没有回来的,又岂止一个廖伯明?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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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十月末,冯将军班师回京,与奉军里应外合发动政变,推翻曹大帅统治,赶走了紫禁城的傀儡皇帝,推选了新的总统,把持了京中大权。
紧接着,直奉二军首领先后致电中山先生,邀请其北山共商国是,中山先生接受邀请,于十一月从广州动身。
随行之人,有其夫人长子,学生秘书,还有广州政府财政厅厅长、山西巨贾萧润,以及他的妻子——十年内帮他把银行开遍全国的康家大小姐,康雅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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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瑜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突然。
中山先生由广州出发,经上海,由日本转道,昨日才抵达天津。
霍锦宁还在赶来北京的路上。
京城名角儿金九华先生前日去世,梁瑾今天前去吊唁。
萧珏去参加学校组织的参观活动,金环去接他。
这一天黄昏,萧瑜独身一个人,坐上了一辆开往郊外山间别墅的汽车。
之前闲来无事,她也跟霍锦宁调侃过:
“你说我母亲要是愿意见我的话,是因为多年不见心生愧疚,终于父亲去世,不用避嫌?还是因为,我如今是沪上霍家的二少奶奶?”
霍锦宁只是淡淡道:“你心里不是早就有答案?”
是啊,她心里早有答案。
自去年霍家出资捐赠建设广州军校,霍锦宁与康博文一直保持联系,会面过几次,甚至见过一次康雅惠。康家对与霍家的联姻合作十分满意,但康雅惠从未提过萧瑜,一次都没有。
方才临出门时,只有霍祥在她身边急得团团转,眼睁睁看着她穿着惯常上身的长裤皮鞋,拿起黑色羊毛大衣就要出门,连忙喊住她:
“我的小姑奶奶啊,你就不穿件淑女点的衣服?”
萧瑜一愣,理论上她结婚以后就能穿回女孩子家的衣服了,事实上她从不信这些,也不是为了那些个什么批命才穿男装,只是穿惯了而已。
而结婚后,并没有人提醒她这件事,哪怕是当初把这个当做是完婚理由之一的霍锦宁,她自己几乎都快忘了。
沉默了好半晌,她笑了笑:
“整个北京谁不知道我萧瑜是什么人,何必装模作样?”
虽然去这一趟之前,已经注定好了她此行要审时度势,唱上一出四郎探母,爱子情深。
康雅惠是在萧瑜两岁时离开萧家的,她先是以养病的理由回到康家静养,而后以送小妹留学的名义漂洋过海去了美国,从此再没回来。
萧瑜幼时的记忆中对她全无印象。
第一次得知她的消息,是霍锦宁家中一张来自海外的英文报纸,上面介绍康女士是中国第一批赴美留学生,日后回国前途不可限量。
第一次见到她的样貌,是十二岁那年铺天盖地对康家大小姐嫁与山西富商萧润的报道,报纸上有一张她穿西式婚纱的照片,影影绰绰只有个模糊轮廓,标题萧瑜至今还记得:《二嫁一姓,康女对萧男情有独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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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开进别墅院子里的时候,太阳落下西山,晚霞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际,暮色四合,深山孤寂。
别墅是早些年王公贵族建的西式洋房,雍容华贵,却久无人住,显得格外阴冷,好像是西方中世纪的古堡,入夜之后就是吸血鬼和亡灵骑士的狂欢。
接待她的是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人,叫刘立生,自称是康小姐的私人秘书。
萧瑜随着刘秘书走上木质楼梯,来到二楼的书房。
走廊阴森黑暗,房门半开半关,泄露出屋内洒了一地的暖黄温柔灯光。
萧瑜在门外静立了一时半刻,好似过了一千年,又好似只有几息间。
然后她推门,走了进去。
人们常说康家大小姐和二公子或许生错了性别,大小姐女生男相,果敢决绝,二公子反而斯文俊美,优柔寡断。
此刻康雅惠端坐在红色天鹅绒的雕花靠椅上,穿着件长袖的彩色暗纹黑旗袍,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中髻。她确实算不上美貌,她额头宽阔,眉毛英气,颧骨偏高,嘴角总是抿得紧紧的,目光严肃犀利,被她注视着的人似乎无所遁形。岁月和经历赋予了她独特的气质,那股子野心勃勃和势在必得,是这个年代女子身上罕见的。
两人四目相对,都在无声的彼此打量。
从看见她第一眼起,康雅惠的表情就有了明显的变化,她眸中闪过一丝厌恶,而后皱起了那唯一被萧瑜遗传去了的英气双燕眉。
“知不知道我是谁?”
萧瑜顿了顿,微微一笑:
“母亲。”
康雅惠轻飘飘的移开了视线,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淡淡道:
“锦宁都告诉我了,我丈夫仁厚,他愿意看在我的面子上将你也当做女儿对待。你自己好好想清楚,我从来没有管过你一天,你愿不愿意认我,我不强求。”
萧瑜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她笑道:
“血脉至亲,又不是我能不认就不认的。”
“可我却不太想认回你。”
康雅惠表情冷淡:“我以为萧家自诩言情书网,教养出的女儿至少是规矩淑女。混迹欢场,姘居戏子,吃喝嫖赌,除了抽大烟,你和你爹有什么区别?”
萧瑜脸色一白,身体抑制不住的颤了下,但终究是低垂眼眸,没有说话。
康雅惠皱了皱眉,似乎连提起那个人都是无穷无尽的厌恶。
她有些不耐烦道:
“中山先生不日抵达北京,和谈之后,南北局势天翻地覆,萧家树倒猢狲散,你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霍成宣不做亏本的生意,如果你还想安稳做霍家的少奶奶,就该老老实实回上海。”
这正是萧瑜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目的,可如此被康雅惠毫不留情的揭穿,她刹那间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狼狈不堪。
萧瑜强自镇定,沉声道:
“母亲说得对。”
“我给你两条路,一条是回去霍家,做个安分的富家少奶奶,学着经商理财;第二条,是继续出国去念书。但无论哪一条,你身上那些肮脏陋习,必须尽快全给我改掉!”
萧瑜有一瞬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张了张嘴,终于缓慢的问:“您说的陋习,不知指的是什么?”
康雅惠冷冷瞥了她一眼:
“给你一个月时间,把这边乱七八糟的事情和人都断了,然后去上海。”
“可是和谈的事…”
“和谈与你无关,锦宁后天到北京。既然你想好了要做回我的女儿,那我不希望以后再听见什么关于你的风言风语,否则你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康家丢不起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奉军首领是张作霖,就是张学良的父亲。
第一次直奉战争在1922年,第一次直系胜利,这一次奉系胜利,张作霖入京,和冯玉祥里应外合推翻了贿选总统曹锟,邀孙中山北上假意和谈。
第39章
梁瑾回来的时候,夜已深沉,他坐在黄包车上出神了片刻,直到车夫叫他,他才反应过来。
下车付过钱,他神色疲惫的走了进门。
萧瑜房间里的灯大亮着,他不由走了过去,他想和她说说话。
可是等走到门口,却看见屋内一片狼藉,如同被暴风席卷过,桌椅板凳东倒西歪,花瓶摆件七零八落,而萧瑜颓然坐在唯一一张完好的椅子上,垂头不语。
“萧萧?”
梁瑾惊讶,他急匆匆冲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拉起她的手,试图让她看向自己。
入手一片湿濡,她的手心被不知道什么的碎片割伤,流血不止。
“怎么伤的?疼不疼?忍一下。”
梁瑾急忙掏出手帕,小心翼翼替她包扎伤口,心疼不已。
萧瑜垂眸看向鲜红的血迹侵染着雪白的绢丝,连上面“怀瑜握瑾”四个字都被染红了。
“脏了。”
她轻声说。
“哪里有你的伤重要?”
梁瑾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轻柔抚上她的脸,低声问:“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已经明白这一地狼藉是谁做的好事了,可是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叫这个从来漫不经心的人发这样大的脾气。
萧瑜眼神定定看向虚空的一处,缓缓的开口:“我刚才,去见过我母亲了。”
梁瑾目光一颤,他从来没听她说过母亲的事,一度以为她幼年丧母,没想到人还在世。
可她如今这样表现,相必会面是极不愉快的。
萧瑜轻轻一笑:“我这样,像不像是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
如果说她对康雅惠没有丝毫的期待,恐怕连她自己都骗不过去。
从小到大,萧子显的所作所为她看在眼里,早就在心里有所偏颇,为母亲的出走找了无数个理由。
可这些理由她的母亲一个也不需要,她根本不在乎那个在两岁时就被她彻底抛弃,多年来不闻不问的女儿。
她只是康雅惠厌恶的曾经,耻辱的过去,丢人的现在,以及能促成与霍家联姻合作的未来。
萧瑜从没有期望康雅惠能喜欢她,疼爱她,可如今看来,康雅惠对她发自内心的厌恶反感,并且丝毫不屑遮掩。
梁瑾忍不住站起来,轻轻抱住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用手指温柔的梳理着她的短发。
“要是不喜欢,以后就不要再见了,反正……你已经长大嫁人了不是吗?”
他当真是见不得她这副模样,如同被抛弃的小孩子,如同街上流浪的小猫小狗,多看一眼,心里都冒酸水。这人多云淡风轻啊,心多硬多凉啊,这世上为何还有人能叫她如此脆弱伤神?
“不再见?多硬气,呵,士不为五斗米而轻折腰,那都是因为筹码还不够沉……”
萧瑜轻笑了两下:“我没事,你去拿伤药吧。”
梁瑾迟疑的端详着她的脸色,看起来确实无大碍了,这才去取药。
他特意拿的之前济仁堂的伤药,唯恐她留疤痕。
仔仔细细为她上过药,重新包扎好伤口,他小心翼翼将那条手帕收了起来,想着一会儿去洗干净血迹。
“金老爷子是如何走的?”萧瑜随口问。
梁瑾这才想起白日里葬礼上的听闻,不禁叹了口气:
“日前有场贵人堂会,点了名要让金老爷子去,老爷子卧病许久了,推辞不肯,他们便把老爷子儿子抓进班房,派了四个巡警把老爷子从病榻押到堂会上。老爷子撑着一口气全力以赴唱完,下了台即刻晕倒,送回家当夜就去了。”
金老爷子七十岁高龄了,是梨园响当当的前辈高人,能文能武,德艺双馨。
然而那又如何呢?他们叫你唱,就得唱。
自古伶人多悲苦,又有哪个能得了善终。
“究竟什么时候,戏子也能活得像个人样呢?”梁瑾苦笑。
萧瑜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听闻徐鹤先生带着徒弟应邀去东京访问了。”
她看向他:“你怎么没去?”
梁瑾稍微惊慌了一下,而后又迅速掩盖住了,他一边起身去收拾屋子,一边道:
“我?我自然是不够格的,徐先生弟子众多,我哪里能排得上号......对了,你想吃什么宵夜,我去做给你?”
“不用了。”
萧瑜摇了摇头,突然道:
“我明天搬回霍府住。”
梁瑾身子一僵,本来捡起的半个花瓶再次掉在地上,这一次花瓶摔得粉碎。
萧瑜紧紧盯着梁瑾惨白的脸色,一口气道:“珏儿和金环也跟我走。”
“为什么?”梁瑾轻声问。
萧瑜有些受不了,她僵着脖子转过头,声音木木的解释:“霍锦宁后天回来,为了和谈的事,他会待上一阵。我住在这里,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说完,顿了顿,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暂时的。”
她听见他轻轻舒了一口气,语气轻快道:“还是吃一些吧,豌豆黄怎么样?这时辰东街那家店还能开门,我现在就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