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锦绣灰
时间:2019-06-15 08:34:41

  而后不等她回答,他已经匆匆出了门。
  萧瑜默默转过头来,看着一地狼藉的屋子,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对他心软。
  ......
  十二月末,中山先生乘专车抵达北京。
  那天下午正阳门火车站,人头攒动,彩旗飘飘,各行各界数万人从清晨开始自发在寒风中等待。欢迎队伍由车站一直排到城门侧,横幅随处可见,标语四处张贴,传单沿街发放,场面热闹非凡。
  人们对这次和谈充满希望,对即将到来的和平充满信心。
  而彼时萧瑜并没有在场,她只是躺在霍府院子里的贵妃椅上晒着冬日暖洋洋的太阳,这些都是霍锦宁回来告诉她的。
  “你为什么不去,无论和谈结果,这一幕必定铭记史册。”
  “她不准许我参与政事。”萧瑜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我最大的作用就是将你这个康家女婿送到他们面前,剩下的都与我无关。”
  霍锦宁不置可否:“那又为何闭门不出?”
  “我正在谨遵她的教诲,改正陋习,可我这人陋习太多,平日里去的地方见的人,算一算都是她瞧不上的,不如留在家里晒太阳。”
  她眯起眼睛,双手枕在头下,舒舒服服的仰躺着,状若悠闲。
  霍锦宁忍不住伸手将她眉前的碎发轻轻拨开,叹了口气:
  “事情没有那样顺利。”
  萧瑜猛地睁开眼:“怎么了?”
  “中山先生病了。”
  北方正值隆冬严寒季节,寒风刺骨,由于旅途劳顿,中山先生抵达天津时身体已在发烧。而且他肝病发作,入京之时,一直低烧。
  直奉两军邀请和谈,本就不是秉着和平统一之心,中山先生明知希望渺茫,仍愿意以身犯险,北上一试。可如今这一病,让本就莫测的局面变得更加无望了。
  这几天,霍锦宁都在北京饭店随同康博文、康雅惠夫妇陪护中山先生,萧瑜独自在家,纵有心,然无力,只能派霍祥跟着随时打电话回来向她汇报。
  .
  这一日下午,霍府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周大哥怎么突然拜访?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备下酒菜。”
  萧瑜笑着请周光伟入座,吩咐下人倒茶。
  “最近可好,怎么不见兰姐?”
  “不必了,我不久坐,只是有事和你谈谈。”惯常笑容和气的周光伟脸色不太好,皱眉补充道:“有关云天的事。”
  萧瑜笑容渐渐淡下,翘起二郎腿,慢悠悠道:“周大哥来霍府和我谈云老板的事,似乎不妥吧。”
  “不妥至极,可我别无他法。”周光伟有丝急迫,“月初徐鹤教授应日本帝国剧场社长邀请,带弟子访问日本,先后在东京、大阪、京都等地演出,反响轰动。他本是欲带云天一同前往,可云天拒绝了,你可知道?”
  “知道。”
  “上个月,音韵社在中央公园水榭宴集,首次公开献唱徐鹤先生新编曲目《洛神传》,唱宓妃的旦角一曲惊艳四座,如今成了京城身价最高的红角。而这出戏本来是徐鹤教授从梁瑾身上寻到灵感,为他量身定制,可云天却拒绝了,你可知道?”
  “也知道。”
  “还有......”
  “周大哥不必说了。”萧瑜打断他,“你说的这些,我全知道。”
  “好,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何连番拒绝徐鹤先生的青睐,拒绝这样天赐良机?”
  萧瑜淡淡反问:“周大哥以为呢?”
  周光伟长叹一声:“他是为了你啊。”
  是啊,他说戏子门前是非多,他不打紧,怕给她添罗烂。
  “你是有夫之妇,是霍家二少奶奶,他若抛头露面,会给你带来多大的流言蜚语。他为了你宁愿不再唱戏,宁愿只窝在小小的燕子胡同,而你却忍心吗?”
  周光伟激动道:“你知晓一个人要多幸运才能被老天爷赏这口饭吃?一个人要多刻苦才能在台上唱出名声?碧云天,他是为这戏台生的,他合该扬名天下,他合该千古流芳啊!”
  “萧二小姐,霍二少奶奶,您放了他罢。”
  萧瑜不知为何,忽而有些想笑。
  这一字一句,血泪控诉,仿佛她已经扼死了一朵戏坛蓓蕾,杀死了一颗梨园新星,简直恶贯满盈,罪无可恕。
  然而,对这一切,她却不能反驳。
  “周大哥,你说得句句在理,我心底也极为认同。”
  周光伟面容一缓,刚要开口,却听萧瑜接着说:
  “可这话我不爱听,也轮不到你来说!”
  稀里哗啦——
  茶杯被重重的掷到地上,摔得稀碎。
  萧瑜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声道:“他是好是坏,与你何干?”
  “怎么无关?!”
  周光伟也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你知道我从小到大,为了学戏,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打吗?可我不能,我这辈子就算唱破了嗓子,唱死在台上,我也演不了花旦,唱不成名角!人过中年,我也死心了,可当我见到碧云天的那一刻,我听他开腔的一瞬间,我这半辈子所有的梦想,全部死灰复燃了!我当不成名角,可我能把碧云天捧成名角。我可以为他筹集资金,我可以为他宣传造势,我能让他唱/红四海,唱到美国百老汇,唱到巴黎香榭去!”
  “可你不懂他,他不求名,不求利,他只是希望戏子的命别那么苦,别那么让人瞧不起。”
  “有一个碧云天,还怕没有千千万万个碧云天吗?”
  周光伟越说越激动,他手舞足蹈:“如今国人视传统为糟粕,视舶来为精华,对自己老祖宗的东西越发没有自信起来。只要能把戏曲推到国际上,一方面促进交流,一方面也让国人觉醒,我们自己就有最古老的艺术,最美妙的文化,怎能不叫人趋之若鹜?这样何愁戏子再被轻贱?”
  他猛地转回身,双目赤红,直勾勾盯着萧瑜:“我周光伟发誓,此生一定做到。”
  他背后是门外冬日的懒散阳光,在他胖硕的身躯上勾出发亮的轮廓,仿佛这一刻,他已经站在了世界的舞台上,四周鲜花掌声,潮水不息。
  萧瑜缓缓的拱手鞠下一躬,郑重其事道:
  “今日誓言,萧瑜记下了,日后还请周大哥多多费心。”
 
 
第40章 
  除夕之夜,中山先生的病情再次恶化,入住协和医院,剖腹检查,六七位外国医师集体进行会诊。
  窗外细雪纷飞,爆竹阵阵,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霍府中却仍旧清清冷冷,只有两个人,相酌对饮。
  萧瑜为自己和霍锦宁各倒了一杯酒:
  “如此关键的时刻,你怎么不守在医院?”
  “会诊的结果明早才会出来,我凌晨再去。今晚除夕之夜,总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萧瑜笑了笑:“这世道兵荒马乱,朝不保夕,我孤不孤单又有什么打紧?”
  霍锦宁也笑了笑:“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萧瑜慢悠悠喝下杯中的酒,“你说美利坚我也去过了,这回去欧洲瞧瞧怎么样?”
  “也许,你可以试试曲线救国。”
  萧瑜抬眸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康家未必只有你母亲一人说了算。”
  萧瑜沉吟片刻,终是无奈摇头:“至少现在是。”
  霍锦宁叹道:“那就等一等吧。”
  等你我足够强大,强大到破茧成蝶,强大到浴火重生,强大到能推到现今所有旧势力的那一天。
  也许那一天,我们都看不到了,但那一天,终究会来。
  丁铃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在寂静的夜晚响起,两人不约而同看过去,谁也没有动。
  萧瑜先移开了目光,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只会是一个人打来的,因为这样的电话,这一个月来已经响过无数次了。
  霍祥闻声匆匆赶过来,有些迟疑的看向二人。
  萧瑜没反应,霍锦宁颔首,霍祥这才接起电话。
  “云老板?是,中山先生病重,小姐去协和医院了,今晚估计回不来了,您有什么事等小姐回来我转告一声。”
  霍祥按照提前被吩咐好的说辞应对着。
  小姐去香山饭店了,小姐去海淀访友了,小姐去西城电影院了……萧瑜人在家中闲坐,眼睁睁看着霍祥把她编排得满北京乱窜。
  电话那端寂静了片刻,轻声道:
  “好,我知道了,我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刚下了饺子,毕竟年三十,她要是有空,就来坐一坐……”
  霍祥战战兢兢放下电话,看向萧瑜:
  “小姐,您都听见了…”
  霍锦宁示意他下去,霍祥如蒙大赦,连忙小跑出门,他决定下次和霍吉换一个方式决定谁来接电话,猜拳为什么总是他输?
  “你下定决心了?”
  霍锦宁不曾明指,但此时此刻,他说的不会是旁的。
  从梁瑾此人出现起,这几乎是两个人第一次面对面提起他。
  即使,萧瑜和他的事,霍锦宁从头到尾都知道,而萧瑜也知道他知道。可依旧没人提起,这是他们的默契。
  萧瑜轻笑了声,仰面靠在椅背上,幽幽道:
  “我生来命犯桃花,惯常浪荡性子,还不起他一往情深。”
  燕子胡同没装电话,三条街开外有家卖德货的商铺有装,顾客要排队打,五分钟一块钱。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在这寒冷的大年夜,梁瑾走过三条街,软磨硬泡的敲开商铺的门,在掌柜的白眼下,打的这通电话。
  “我现在有些相信当年算命先生的话了。”
  霍锦宁问,“你还记得他说了什么吗?”
  如何不记得?那句批命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
  桃花流水,谁做多情种。故园旧梦,君有几多愁。
  左右不会是她。
  不如是她。
  “信则有,不信则无。”霍锦宁轻笑,慢悠悠道:“其实,当年给你批命的那位先生给我也算了一卦。”
  当年她被批了那样的命格,闹得鸡飞狗跳,霍锦宁愤愤不平,总觉得是有人陷害她。那算命先生说白了是个游方术士,无名无姓,在庙会摆了七天摊子,相面测字无一不准,一夜声名远扬,这才被人叫进萧府,想在萧老太爷面前讨个赏。萧府子女都按八字儿看了一遍,唯有萧瑜这里出了差错。
  事后这人就不见了,霍锦宁派人在北京城挖地三尺终于把他找出来了,质问他受何人指使。
  熟料阴谋没问出,自己反而又得了一卦。
  或许世间真有机缘可述。
  萧瑜一愣,坐直身子:“我怎么不知道?你的批命是什么?”
  霍锦宁垂眸,敛下眸中神色:“别担心。”
  这些年来,他惯常用这样的姿态掩盖真情实感,殊不知每次他这样神色,她都忍不住心惊胆战。
  “别担心,你和我的命是连在一起的。”
  霍锦宁眼中笑意温柔,他真心想骗过她时,她也会真心被他骗过。
  “你二哥哥这辈子,是好结局。”
  .
  没等到午夜,医院那边就来信儿了,汽车一直停在门外候着,霍锦宁匆匆赶往医院。
  萧瑜独自在房中静坐片刻,终是起身出了门。
  大年除夕,家家户户团圆喜庆,新桃爆竹,红纸福字。相比起来,燕子胡同最里面那户,门口只挂了盏红灯笼的四合院,就显得格外冷清了起来。
  前段时间热热闹闹的院子,一转眼就变得冷冷寂寂,没有了萧珏跑来跑去的玩耍,没有了金环在树下做针线活,没有了霍祥和小六子摇骰子赌花生米,没有了梁瑾捏着折扇咿咿呀呀吊嗓子,没有了萧瑜躺在摇椅上半醒半眯。
  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西厢房亮着一盏微弱的灯。
  桌上摆着一桌子酒菜,热了再热,已经凉透了,几盘饺子也粘成一坨,分不清你我。
  梁瑾独自坐在桌边,静默望着灯光投到地上的阴影。
  他默默想着,要是蜡烛就好了,蜡炬成灰千行泪,大抵还能估摸到时间的流逝。不像现在,一分一秒都是如此难捱,好像过了半辈子,可西洋钟上指针还没走过半圈。
  她今夜不会来了,她今生也不会来了。
  外面又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还夹杂着孩子的嬉闹声。
  他恍惚间想起了过去在庆祥班的日子,过年这几天不用起早贪黑的练功,是难得轻松的日子,运气好了还有几串炮仗可点。
  一堆孩子的起哄声里,他战战兢兢的去点引线,连看也不敢看,突然砰的一声,他被吓坐在地上,呆愣的看着炮仗炸开在自己面前,那响声那火花真热闹啊,可热闹得太短暂,放肆的燃烧后,只剩下一地红色碎屑,和久消不散的刺鼻硫磺味。
  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的推开,屋外的冷风呼呼的灌进来。
  梁瑾不可置信的看着门口的那个身影,一时间分不清是梦是真。
  “饺子呢?不会一个没给我留吧?”
  萧瑜笑着走进来。
  “萧萧,你回来了?”
  梁瑾欣喜的站起来,“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算了,没什么。菜都凉了,我这就去热——”
  “不必了,吃过饭来的。”
  她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再忙乎。
  离得近了,他闻见了她身上的酒气,有些无奈:“又喝酒了?”
  “喝了。”她轻笑,“和霍二少一块儿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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