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锦绣灰
时间:2019-06-15 08:34:41

  “没什么,你进去吧,我去停车。”
  .
  霍锦宁亦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日夜兼程赶在除夕夜这晚回上海,并且直接回到小福园别墅,连一点去霍公馆的念头都没有。
  心里总是有种略微焦躁的放不下。
  放不下的是一个小姑娘,不忍心在这个仓皇流离的冷漠世道,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过这个年。
  朝夕相对,越是相处,却越是沉沦。
  等回到家中,却发现灯火通明,酒菜备好,屋内却空无一人,门房说霍吉开车带阿绣出去了。
  他在客厅中来回走了几趟,忍不住拿起外衣走出门。
  刚一开门却正好看见门外站着的阿绣,他不由心中一松。
  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开口: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他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此时此刻,北风亦暖,寒夜犹长。
  作者有话要说:  无线电里面唱《苏三起解》的是梁某人
 
 
第57章 
  三月初的第一个礼拜天, 阿绣迫于无奈之下参加了“求真”读书会的聚会。
  只因礼拜五那天,她又被曹文冉老师叫去了教员室, 板着脸训斥了一番, 循循善诱让她多交朋友,开阔眼界, 指定她后天一定要去这个聚会。
  她无可奈何,回去对霍锦宁复述,后者却也鼓励她:
  “尝试一下, 总是好的,如果不喜欢,以后可以不再去。这样吧,如果你能去参加读书会,我就给你一个奖励, 好不好?”
  呐, 他总是这样, 拿一些令人心动的许诺诱惑着她,可她也总是这样,不厌其烦的期待着他的惊喜。
  聚会的地点设在了静安寺路的“真理”书店, 这个书店阿绣也去过一次,里面书架之间摆放着小巧的桌椅盆栽, 环境舒适, 可以边看书边喝茶,安安静静坐上一下午。
  读书会的成员比阿绣想得要少很多,一共只有五个人, 三男两女。一个穿着黑色学生装,面容白净和气的少年起身主动和她握手:
  “你就是方阿绣吧,欢迎你加入我们,我叫曹子有,是读书会的会长,你叫我子有就好。”
  阿绣犹豫的问:“你姓曹?那你和曹老师......”
  “他不就是曹文冉老师的儿子了。”另一个齐耳短发年纪稍长的女生笑容爽朗:“我叫徐白鹭,我们都听曹老师说过,你特别聪明好学,但是比较内向,你别紧张,我们只是随便交流读书感想而已,只当普通聊天就好。”
  徐白鹭说着将剩下的人也一一介绍给阿绣,阿绣礼貌的和大家问好,有些忐忑的坐了下来。
  曹子有笑道:“我们开始吧,今天只是每周的例行聚会,没有主题,恰巧又有新成员加入,大家就随意说说最近看的书吧。”
  “我先来!”徐白鹭第一个开口说:“我最近读的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昨晚熬夜刚刚读完,书中认为理论理性低于实践理性,科学知识应该让位给宗教信仰,我觉得非常适合当今的中国,接下来我打算继续看完剩下的两部。”
  另一个男生赞同的点头,微笑道:“《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我总觉得康德是思想史上的悲剧英雄,因为他在古典形而上学已将倒塌之际力图力挽狂澜。我正在读的书就是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你可以参考来看。”
  “好了好了,怎么你们突然都看起西哲来了。”叫袁子君女生无奈笑道:“我在读鲁迅先生的《呐喊》,是短篇合集,我刚看到《明天》,是借患病的孩子比喻中国的明天,一如既往的引人深思。曹子有,你呢?”
  曹子有腼腆的笑了笑:“最近有些忙,这个会长做的不称职,刚开始看马克思先生所著《工资价格和利润》,是一篇演说,人们说它精辟地说明了经济斗争和政治斗争的关系,剩下的恐怕要等我全篇看完才能说出结论。”
  几人一次简单说完,而后不约而同的看向阿绣,曹子有微笑的鼓励道:“没关系,刚开始,慢慢来,随便说一下书名和内容就好。”
  阿绣慢慢抬起头,对上几人好奇的目光,有些为难,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
  “我,我在看若安奥斯顿的《艾玛》,读到三分之二,这是一部浪漫主义爱情小说......”
  他们提起的著作都高深莫测,她听都听不懂,她读的书是通俗流行小说,或许他们会觉得她肤浅幼稚吧。
  曹子有闻言微愣,低声念了几遍作者名字,问道:“是Jane Austen吗?我在《英吉利文学》中看过这个翻译,其实应该翻译成奥斯丁才比较恰当。”
  旁边的男生好奇的问:“书中怎样介绍的?”
  “书中说这位女作家视角狭隘,只执着于自己的小世界,一个图书馆里只要没有她的作品就是好图书馆......”曹子有说到一半,犹豫的看向阿绣,没敢再说下去。
  几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几秒。
  “肤浅!自大!幼稚!”徐白鹭一拍桌子,忿忿不平。
  意料之中的评价来临,阿绣再次默默低下头,心里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以后也许她不会再来了吧......
  “我说你呢!”徐白鹭瞪了一眼曹子有。
  曹子有惊讶:“啊?”
  “就是你!你们这些瞧不起女性作家的男人!奥斯丁怎么了?爱情小说怎么了?我也看过,她根本不是浪漫主义,而是彻底的现实主义,书里完全描绘了英吉利的中产阶级生活,她的文章布局艺术和心理幽默只有莎翁的《无故自扰》能够媲美!”
  “对呀!我还爱看爱情小说呢。”袁子君也帮腔:“阿绣你别理他们,接着说,我找这本《艾玛》很久了,快告诉我结局如何了?”
  曹子有目瞪口呆,哭笑不得的向阿绣赔礼道:“不好意思,我只是叙述书里的内容,我对女性作家和爱情小说没有偏见的,其实我也爱看《茶花女》......”
  “不用不用。”
  阿绣连忙摇头,她看着几人善意亲和的目光,还有徐白鹭等人鼓励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轻声道:
  “嗯,我本来也想看这本的。”
  .
  初春的微风徐徐拂面,苏醒了沉睡了一冬的万物,送来了等待了一季的芬芳。
  阿绣走出真理书店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
  司机平安的车一直在外面等着她,她小跑过去,迫不及待的想要快点回去,快一点把她的心情告诉霍锦宁。
  然而一打开车门,却发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此时正施施然坐在后座上,低头读着报纸,见她开门,便慢条斯理折起报纸,抬眸淡淡一笑。
  不知从何时起,他看向她,脸上是笑的,眼中也是笑的,昔日那个笙溪镇初见时眼底淡漠疏离的温润公子,望向她时,终究是多了三分暖意。
  “急什么?下一回过马路时可要仔细看车。”
  “少爷!”
  阿绣又惊又喜,几乎是一步跳上了车。
  霍锦宁为她孩子气的举动无奈失笑:“很开心?”
  “嗯。”阿绣用力点头,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里亮晶晶的。
  尽管霍锦宁也会偶尔和她闲聊,寻问她读书进度,但他毕竟太忙,而她时常有许多疑问许多感慨,不好叨唠,身边又没有朋友,无处抒发,只能默默念在心里。
  而今天她遇见了一群人,他们博览群书,学识渊博,也许他们与她的兴趣爱好并不相同,但他们丝毫不觉得她愚笨肤浅,愿意认真倾听她的观点,也愿意耐心为她解释深奥的此举,善意的接纳她,鼓励她。
  少爷说的对,读书真是一件极好的事,能让人见得多,想得深,变成不一样的人。
  “我现在觉得,勇敢尝试陌生的东西,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她嘴角上扬,微微浅笑,软软的,甜甜的,让面前的人也忍不住心情好了起来。
  霍锦宁抬手摸了摸她毛绒绒的小脑袋,
  “阿绣做得很好。”
  小姑娘心里是藏不住事的,至少瞒不过他。
  自从霍冬英的事情过后,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了隔阂。不敢再轻易与人相处,不敢再随便交朋友,宁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和书本文字打交道。
  可这样不好,丰富学识固然重要,与人交流沟通也很重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应该与同龄人多相处。
  少年人受伤受挫从不可怕,她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大把的机会可以重来,他是她最坚实的后盾。最重要的是如何在摔倒之后重新站起来,在受伤之后勇敢面对,而不是任其在看不见的地方腐烂发霉。
  他可以给她良好优渥的生活让她可以光鲜体面,他可以向德英女中的教员示意让他们对她多加照顾,他可以事先调查好这个读书会里每一个人的家世背景,他也可以退掉安徽商会的应酬抽空陪她来参加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聚会。
  这些她都不必知道。
  他能为她铺平一切道路,但这条路,终归还是要她自己走。
  阿绣赧然的低下头,忽然想起手里一直抱着的书,不禁递过来问道:
  “少爷你看过这本吗?”
  这是本线装木板刻书,墨绿色封面上手书:巴黎茶花女遗事,冷红生自署。
  这是曹子有借她的,这位年纪不大的会长为人耿直热忱,一听说她有兴趣,就拉着她滔滔不绝讲了十几分钟,她只好哭笑不得的接受了他的推荐。
  霍锦宁随手翻了几页:“这是林纾译本?”
  “嗯,借我书的同学说林先生翻译得极好。”
  “确实很好,但其实,这位林纾先生并不懂洋文。”
  阿绣有些惊讶:“那他如何翻译?”
  “译者口述,他自行记录,加之文笔润色。所以人们对他争议颇多,或认为译文不忠,或觉得妙笔生花,仁者见仁。”
  霍锦宁沉吟少许,又接着说:“他翻译这本书时,恰逢与一风尘女子感情纠葛,一位色艺俱佳的苍霞洲歌妓对他有意,愿做他续弦,他也并非无情,可最后因种种原因还是错过,最后那女子郁郁而终,所以他翻译《茶花女》时难免倾注了个人感情。”
  说完自己也不由好笑,当年在京城时,他们整日里厮混一起的公子少爷最爱听这些风流艳史,胭脂词话,哪对才子佳人,哪个风流骚客,统统如数家珍,他本来不屑一顾,可听得久了自然也熟悉了。
  阿绣却听得很新奇,没想到里面还有这番曲折,她忍不住翻开封面,扉页上有句题诗:
  不向情田种爱恨,画楼宁负美人恩。
  “这句诗就是林纾先生对这段过往的回答?”
  “这首诗叫《答谢蝶仙》,谢蝶仙就是那位歌妓的名字。”
  原来如此,也许终究不是无情,只是有缘无分吧,阿绣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阿绣:误入学霸的世界,瑟瑟发抖
 
 
第58章 
  霍锦宁对阿绣说:“我记得书房里有《茶花女》的英文原版, 你可以拿来对照着看,就能看出他译文中的情感偏向了, 很有趣。”
  阿绣点点头, 把书小心翼翼的放进袋子里,“我知道的, 之前有见到,我把它放在十七号书架的第三格上。”
  “记得这么仔细?看来我以后找书要先请教你了。”
  阿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有记录成册,到时候你翻一翻就能找到了。”
  小福园别墅离真理书店本不远, 可坐了这么久的车还没到,阿绣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并不是回去的路。
  她奇怪的问:“我们去哪里?”
  霍锦宁笑了笑:“我不是应许过,要给你奖励?”
  汽车停在了静安西路一家服装店门口,二层三开间的门面,完全西式的装修风格, 巨大的玻璃橱窗里摆放着时下上海滩最流行时髦的女装样衣, 在璀璨灯光下被照得熠熠生辉。稀奇的是这家店铺的招牌采取中英对照的方式, 除了中文名字“鸿翔”之外,还有英文名“Dong Zang Ladies Tailor Shop”,这在整个上海都是独一无二的。
  门童彬彬有礼的为客人打开车门, 阿绣在霍锦宁的示意下跟着他走进了这家店铺。
  门面的新颖气派还不止,内里更是奢华精致, 宽阔的厅堂内悬挂着一排排各式各样的精美女装, 错落有致的摆放着一个个衣着光鲜的仿真模特,从皮草到礼服,从洋装到旗袍, 间或配有五光十色的珠宝箱包,甚至店内正中央还陈列着一套华丽的西式婚纱,头纱低垂,裙摆曳地,铺陈开来,如同一朵盛放的雪莲。
  阿绣好奇又惊讶,看得眼花缭乱。
  有歌谣唱: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学不象,等到学了三分象,上海又变新花样。上海滩中西交汇,摩登时髦,各派服装高手云集于此,而“鸿翔”时装在这十里洋场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门口橱窗里陈列的上市成衣是上海滩的流行风向标,多少夫人小姐都以能穿“鸿翔”的礼服婚纱来互相炫耀攀比。
  侍者引着二人直接上了二楼,进了一间贵宾隔间,端上咖啡点心,请二人稍后。
  阿绣忍不住扯了扯霍锦宁的袖子,小声问:“是要买衣服吗?”
  霍锦宁笑了笑,有些无奈:“你又长了点个子,不觉得衣服小了吗?”
  也是他疏忽了,自从丁伯一家人离开后,没人可以陪阿绣上街,她有许久没添置新衣了。旁人家的小姑娘这时候都正值爱美的年纪,哪个不挖空心思的把自己收拾得花枝招展,可只有他家的小姑娘,宁可把零花钱都用在书店每月畅销的流行书单上,也不会对百货公司琳琅满目的衣服首饰多看一眼。
  阿绣下意识的捋了捋身上穿的荼白色小衫下摆的褶皱,有些不好意思,这件衣服还是去年夏天丁妈领她去裁缝铺子做的,确实有一点点不合身了。
  不一会儿,一个着灰色长衫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带着学徒伙计走进门来,拱手道:
  “方才是老主顾,一时抽不出身,霍少爷久等了。”
  霍锦宁笑道:“不妨事,劳烦何老板亲自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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