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锦绣灰
时间:2019-06-15 08:34:41

  曹子有又气愤又担心:“张肇庆,你太冲动了!这么多人,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如何是好?”
  他转过头来问阿绣:“你有没有摔伤哪里?”
  阿绣摇摇头,她并无大碍。
  张肇庆对此都恍若未闻,他还沉浸在和碧云天说上了话,并且被道了谢的喜悦中,曹子有简直懒得理他。
  袁子君翻了个白眼:“这回我们可以走了吧?”
  眼看戏要开场,门口等票的人也都陆续离开,几人继续留在这里似乎意义不大。
  这时候从戏院里走出来了个小伙计,瞧了一圈,就直奔阿绣等人过来了。
  “一二三四五,是你们五个吧?周先生吩咐让我带门外五个年轻学生偷偷进去,跟我来吧,戏快开场了。”
  这真是意外之喜,几个人对视一眼,欢天喜地的跟着小伙计进了戏院。
  台下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了,几个人只好分开找地方,阿绣和张肇庆找了很久,才在最后一排靠右面被栏杆挡住视线的地方找到了两个空座。
  戏开场了,今日唱的是《黛玉葬花》。
  台上花飞花落,乐声凄凄,一束柔光如月似纱,一道纤细身影着对襟软袄白色长裙,锄佩纱囊携羽箒,缓步走进众人视线。
  他凄凄楚楚的一抬眼,凤目流转,波光嫣然: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薕。”
  阿绣刹那间心头一紧,脑海空空。
  她以前在笙溪的时候也看过戏,镇上大户人家做寿,在小镇大戏台上请戏班子唱了一天一夜,中间就有一曲《摔玉》,宝黛初遇的戏。
  她那时还小,被凤姑领着,挤在台下人群里,眼巴巴等着看。全然不懂,却凭着对《红楼梦》的执念而痴痴盼着。然而看过了,却大失所望。黛玉梳大头穿帔,宝玉束发长衫,两人才子佳人,你侬我侬,这并不是她心里的红楼。
  其实她心中如何,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直到此时此刻,她始觉书中人从纸上就这样走了出来是什么模样。
  病弱西子,心较比干,质本洁来还洁去。
  一旁张肇庆压抑着激动,给她讲解着:“这出戏是新改的,周光伟先生拟的大纲,徐鹤大师勘编唱词,几经商讨,修改,最后定稿。连这身扮相,都是云老板亲自设计的。”
  末了还感慨道,“说起来,云老板和这潇湘妃子可谓是相得益彰,他的戏从不谄媚,他的神态从不轻浮,他就是冷的,是台上的角儿,是戏中人,你若要他迎合旁人,是决计不可能的。从头到脚就落在这四个字上,孤芳自赏!”
  阿绣只下意识的应着,实际上并没有听进去他在说什么。
  后来才恍惚明白,彼时自己毫无准备之间,被那种艺术直冲心灵的美感所折服,所震撼了。
  许多年后,有人请她为一本戏曲大师的自传书作序之时,她又想起了年少时,翘脚在栏杆后面,正正经经看得这第一场戏,于是便写道:
  “许多年轻人对戏曲有所误解,觉得乾旦坤生,阴阳颠倒,须知所有被定义局限的性别差异,才是最终极的陈旧禁锢所在。凭什么规定男人该是什么样子,女人该是什么样子呢?真正极致的美丽,没有性别之分。幸运的是,我遇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两条世界线的首次交汇
  云老板只要不是在萧二小姐面前,都是十分高冷倨傲人模狗样的
 
 
第60章 
  正月以后, 筹备已久的北/伐大计终于被提上日程,准备工作刻不容缓, 整个广州军校里都陷入了热火朝天的氛围之中。
  刚刚入学的四期学员也许尚显青涩, 但三期学员男子队即将毕业,毫无疑问奔向北/伐战场。有传闻说女子队将被编为政治连, 一同参与北伐,这让所有姑娘都欢欣鼓舞,热血沸腾。
  然而恰逢此时, 张邵敏父亲张崇龙将军的副官来到广州军校,奉命将逃家的大小姐捉回去。
  张将军如今和校长是八拜之交,校方答应放人,华永泰想要维护,终究是有心无力, 因为副官此行带给带给张邵敏一个不幸的消息, 她的母亲于上个月因病去世了。
  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 去是一去,再回来便绝无可能,终其此生, 她将与革/命与理想无缘,然而在枯坐了一天一夜, 张邵敏终是在魏若英的怀中哭着做出决定, 她要回去。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未尽的理想,希望交由你们来替我实现。”
  她别过长洲三期女子队的每一个队员, 毅然离去了。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见过这个骄纵任性,却一身傲骨的大小姐,那个马背上长大,咬牙不服输的倔丫头。
  人人心中一片悲伤,连陈胜男都趴在萧瑜的肩头哇哇大哭。
  彼时她们以为这不过是光辉岁月即将到来的最后磨难,好似九九八十一难的最后一劫,却不知一切的离别和蹉跎不过刚刚开始。
  .
  三月二十三日,距离女子队全面停课反省,已经过去三天了。
  所有人静坐在寝室之中,看书,亦或是写检查,没有交谈,没有嬉闹,沉默与焦虑无声的在空气中蔓延。
  沈霞进门,犹如一颗饵料丢入平静的水面,众人像鱼群一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
  “队长,怎么回事?”
  “华教官魏教官真的都被关起来了吗?”
  “胜男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们还上不上课了?”
  沈霞表情严肃呵斥道:“不准多问,违者一同处罚!”
  房间中寂静了一瞬。
  沈霞放缓了表情,无奈叹了口气:“这是杨教官的命令,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三天前,变故一夜徒生。
  中/山/舰未接命令擅自移动,疑为阴谋暴/动,广州城调动军队宣布一级戒严,城内外交通断绝。校长亲自下令逮捕了所有涉事人员,扣留中/山/舰及其他舰只,包围省港罢工委员会和苏联顾问所,收缴其卫队枪/械。军校内部萧秋、华永泰、魏若英等数十位双党籍教官,以及一百多名青年联合会学生都被关押软禁。
  细妹眼眶发红,吸了吸鼻子:“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会这样?我听说他们都被集中关押,男生队的拿枪站在门口看守,华教官他们会不会被……”
  不是好端端无预兆的,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这一段时间里,孙文学会和青年联合会的矛盾就在愈演愈烈,从口角之争,转为拳脚相加,背后必有推手。
  “一山不容二虎。”萧瑜淡淡开口,“有人想要独揽大权了。”
  “萧瑜,别乱说!”
  沈霞高声呵止了她。
  萧瑜抬眸望去,只见她满脸紧张中隐约偷着丝丝恐惧,牙关咬紧,两腮轻轻的颤抖着。
  萧瑜一哂,缓缓道:“队长,华教官教导我们,要做有思想的军人。”
  “我……”
  沈霞张口想说什么,猛然发现所有人都定定的望向她,不由后退了一步,手足无措。
  半晌,她才涩然开口:“我不懂你们争论的什么主义,什么党/派,我来到这里,只不过想给女人们争一口气。”
  她似乎心力交瘁,长叹了一口气:“都散了吧,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们。”
  萧瑜低头戴上了军帽,转身离开。
  羽翼未丰,时机不成熟,现在还不是双方撕破脸皮的时候。
  只是这段日子军校其乐融融,热血腾腾的师生氛围,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又过了三日,戒严解除,所有关押的师生被释放归来。
  陈胜男等几十名女学员回来了,一进寝室大门,她们就被团团围住,大家又哭又笑,全都红了眼眶。
  沈霞紧紧的抱住陈胜男,哽咽道:“回来就好,没事了,都没事了。”
  陈胜男人瘦了一圈,神情憔悴,她看着大家担忧的目光,张了张嘴,最终露出了一个苦涩笑:
  “霞姐,我们这次回来,是收拾行李的。”
  孙文学会和青年联和会纷纷解散,校长下令清/理/党/务,军校和第一军内所有双党/籍人士必须退出一方党/籍,否则即刻开除。
  陈胜男显然是后者。
  沈霞忍不住湿了眼眶:“胜男,你怎么这样傻?”
  “胜男,你不要走,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参加北/伐,要一起当新时代的花木兰!”细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世道女子读书,是何其不易,女子参军,更是千载难逢,开天辟地头一遭。她们这些姑娘家,哪个不是饱受迫害?哪个不是历尽千辛万苦,才能得到站在这里的机会?
  大好的前途,光明的未来,就在不远的前方。
  “霞姐、细妹,你们不用劝我了,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和华教官魏教官坐一条船离开。”
  陈胜男泪流满面,却是灿烂的笑着:
  “因为我想亲眼看一看,汪云飞所说的新中国,究竟是什么样。”
  .
  是夜,教员室的灯光仍旧通明。
  萧瑜站在门口,迟迟没有敲门。
  她看见魏若英来来回回的收拾着行李,把华永泰仅有的几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放进藤箱里,而后又去收拾办公桌,桌上有个铁盒茶叶罐,打开一看,里面只剩半小半罐茶叶梗了。
  魏若英不禁抬头问道:“茶叶发霉了,就不带了吧。”
  而华永泰恍若未闻,他背对门坐,抬头定定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照片。
  那是应苏俄顾问之邀,拍摄的长洲三期女子队全员一百八十人的合照,照片上人人面带笑容,青春绚烂。
  魏若英自知得不到回答,叹了口气,默默将茶叶罐放到了箱子外,转身去拿书本,一抬头便看见了门外站着的人。
  “萧瑜?”
  华永泰闻声回过头来,顿了一下,淡淡笑了笑,“你来了。”
  萧瑜点头:“华教官,魏教官。”
  魏若英看了看二人,欲言又止,拿起了暖水壶道:“我去烧些热水。”
  魏若英出门后,屋中只剩下两人。
  华永泰起身,把唯一的板凳让给了萧瑜,笑道:“坐吧,还在收拾行李,屋里堆得很乱,不要介意。”
  多日关押,他亦形容憔悴,白衬衫上皱皱巴巴的,所有悲伤和失望都掩盖的恰到好处,可独独没有狼狈。
  仿佛他只是即将赴一场远方之约,而不是被驱逐离开。
  “华教官......”
  她想开口说一些安慰的话,可直觉他并不需要,于是便不知该如何开口,幸而华永泰打断了她。
  “你不必说了,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
  萧瑜笑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华永泰也笑了:“那便留起来吧。”
  “你后不后悔?”
  后悔放弃锦衣玉食,后悔弃武从文,后悔对这个学校这群学生倾尽心力?
  他只告诉大家魏若英当了首饰换取伙食费,却没有解释自己的怀表和自来水笔去了哪里。
  华永泰与魏若英,是长洲三期女子队的严父与慈母。
  华永泰摇头:“革/命必有牺牲流血,我连死也不怕,这一切才刚刚开始。我只不过暂时失去问题的答案,现在我要去另一个地方继续寻找了。”
  那是救国救民的答案,是追寻真理的答案。
  “好,那我祝愿你能早日找到。”
  华永泰点头,复又笑了笑:“现在我有些庆幸,你没有选择加入我们了。”
  萧瑜心中一紧,半晌无言。
  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华永泰抬头看了一眼,扬声道:
  “谁在外面?进来吧。”
  等了一会儿,才见到一个身影缓缓的磨蹭进来,他的眼镜片在灯下反射了一片白光。
  韩文彬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华教官——”
  华永泰顿了顿,长叹一声,背过了身去。
  “华教官,对不起。”
  他双拳紧握,声音颤抖,七尺男儿就这样低头弯腰,郑重其事的鞠了一躬,久久没有起身。
  清/党的命令一下,所有人都被迫做出选择,两党择一,是去是留。
  汪云飞,这个校长的得意门生,军校公认的校长继承人,天生将才,毅然决然的选择离开。
  而韩文彬,选择了留下。
  “你不必道歉,我不怪你,人各有路。”
  “不——”韩文彬猛然抬头,脸色涨红,嘶吼道:“云飞和我决裂了,他甚至和闫国民都握手言和了,说什么抛开政治,还是兄弟,却偏偏一句话都没和我说!您骂吧!是我胆小,是我懦弱!您骂我一顿,我还可以心里痛快些!”
  “云飞还是年少气盛,强极则辱,刚极易折。”华永泰叹了口气,“文彬,以后的路,要你自己来走,我无法再作为师长引导你了。你既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不要后悔,无论哪条路上,尽忠报国之志都不可少,我只希望你日后坚持本源,无愧于心。”
  韩文彬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摆手制止了。
  “好了,我还要收拾行李,你们就早点回去休息吧。”华永泰笑了笑:
  “如今我和魏教官身份特殊,明天你们就不必来送了。”
  .
  翌日一早,黄埔码头,华永泰等十余人乘坐第一班交通艇离岛。
  而岸边站满了长洲三期全体女子队的学员,前来送行。
  每个人都知道,她们的教官已经成了“重点监视”对象,回去之后等待她们的也许是集体处分,但她们还是不顾华永泰的劝阻,来到了这里。
  华永泰嘴上训斥,神情终究是动容的。
  汪云飞双眼泛红,而陈胜男和魏若英已是流下了眼泪。
  萧瑜走上前,对华永泰笑着说:“华教官,不好意思,我一个人拦不住她们一百来号。”
  华永泰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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