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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总会亮,噩梦也总会醒,可阿绣心中不详的预感一直挥之不去,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一样。
终于,四天后,她再次见到了金先生。
这一次,是在小福园别墅。
“霍吉哥,今日是做了西湖醋鱼吗?醋味好浓,我在门外就闻到了......”
阿绣笑着进门,却意外的被霍吉拦住了。
“霍吉哥?”
霍吉看着她欲言又止,这时霍锦宁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霍吉,让阿绣过来吧。”
霍吉顿了顿,深深的看了一眼阿绣,松开了手。
少爷和朋友在家中谈事,从来没有回避过她,阿绣惴惴不安的来到客厅,却一眼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华永泰。
“金、金先生.......”
华永泰此时并没有上一次见面时的温和笑意,眼中只有一种复杂难辨的酸涩,他轻轻唤道:
“显珍。”
只这两个字,让阿绣如遭雷击。
她想竭力镇定,身子却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着,她下意识看向霍锦宁:
“少爷!”
霍锦宁太了解阿绣了,她胆小温顺,从来不会撒谎,见此情形,便知道方才华永泰所说的一切都是真了。
当初凤姑说漏过嘴,阿绣并不是她的亲外甥,出于万全考虑,带阿绣回到上海之后,他派人查过她的身世。阿绣的娘,或者该说是奶娘方阿兰曾嫁去北方,后来丈夫暴毙,幼子早夭,被公爹卖去一大户人家做奶娘,数年后带着女儿回到笙溪,不久便撒手人寰了,至于究竟在哪家做工,已是无人知晓。
民国元年天翻地覆,霍锦宁无从查起,也就放弃了。阿绣的身世,他猜的八九不离十,却并不太在意,她究竟是谁的女儿于他都没有分别,也觉得这个秘密不会再被揭穿出来了。
却不想有另一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事件的另一端查起,阴差阳错,终于顺藤摸瓜找上了门来。
现在,霍锦宁只关心的是阿绣的态度,若按照华永泰所言,她当年只有四岁,年幼懵懂,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华永泰和他想的一样,他轻轻叹了口气:“显珍,你还记得是不是?那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你一母同胞的九哥。”
“金先生你认错人了。”阿绣脸色惨白,“我是方阿绣,不是显珍。”
“我在广州遇见了当年照看你的奶娘方阿兰的妹妹方阿凤,她将一切都告诉我了。珍珍,我不会认错,你与额娘年轻的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不,我不是显珍,我是方阿绣。”阿绣固执的反驳,她求助的看向霍锦宁:“少爷,您快告诉他,我是阿绣,是笙溪镇的方阿绣,不是什么显珍。”
华永泰走到她面前,恳切道:“珍珍,当年他们一意孤行要将你送去日本,额娘舍不得让你认贼作父,这才让奶娘带走你。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在乡下隐姓埋名,我知道你吃了许多苦。额娘写给我的信中,字字含泪,让我回国以后一定要找你,没多久她便抑郁成疾,这样去了。珍珍,你不想回忆起其他人不要紧,你怎能忘记疼你爱你的额娘?”
阿绣眼眶含泪,声音嘶哑,“不,我什么也不记得,我不是显珍,我是阿绣!”
“珍珍,你看着我。”
“不,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
霍锦宁上前一步,将阿绣抱在了半怀里,“华先生,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阿绣不愿意回忆这些,你不应该逼她。”
“霍锦宁,你放开她。”华永泰冷声道,“你以什么样的身份替珍珍说话?你将她当做什么?女朋友,情人,还是没抬进门的姨太太?!”
当初凤姑告诉他,阿绣同一个上海的霍少爷走了,他还没有多想,等到了上海真查到霍锦宁的头上,他才发现事情有多么糟糕。
他与这个沪上霍家二少爷,年少时有过几面之缘。第二次接触,是在广州军校的时候,霍锦宁托人搭上他希望他对萧瑜照拂一二。而第三次见面,却是现今这样的情形。
显珍跟在他身边有三年之久,衣食住行一力仰仗,二人没名没分,不清不楚,他的妻子还是他在广州的学生,这一切何其荒诞!
华永泰叹息道:“霍锦宁有家有室,你现今跟在他身边,究竟算什么?珍珍,你跟我走吧,九哥带你走。”
阿绣浑身一僵。
霍锦宁神色冷淡:“素闻贵党以追求真理自居,华先生无凭无据,何出此言?至少这些年来,我是阿绣的监护人,而在阿绣承认你之前,你和她什么都不是。”
“你——”
阿绣把头埋在霍锦宁怀里,闷声道:“我是阿绣,不是旁人,少爷,请你让他走。”
“珍珍!”
华永泰还想再说什么,可阿绣固执的不肯抬头,他知道今日不会再有什么进展了。
他冷冷了看了霍锦宁一眼,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向门外走去:
“我会再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兄妹要相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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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华永泰走后, 二人还维持着原先相拥的姿势静默站在客厅中。
霍锦宁感觉到自己胸前湿了一片,而怀中人还在轻轻的颤抖着, 她不敢抱着他, 双手只是紧紧抓住他的衣摆,试图寻找丝毫的慰藉。
他终是叹了口气, 伸臂揽住了小小的身子,温柔的抚摸着她的长发。
片刻以后,她红肿着眼睛抬头看向他。
她鼓起勇气想要说什么, 却被他抬手轻轻擦去眼角的泪痕,
“去洗洗脸,然后吃饭,霍吉做的西湖醋鱼和芙蓉蟹。”
“......嗯。”
霍吉沉默的端上饭菜,摆上碗筷。
晚饭和平而无声的进行着。
饭后, 阿绣随着霍锦宁来到了书房中。
如今, 这里的面目已经焕然一新了, 所有新旧书籍都被分门别类拜访的井井有条,书目被记录成册,共有十多本, 整整齐齐的拜访在书桌上。
阿绣做这一切花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她整理了这间书房, 而这间书房内的藏书也丰富了她的知识和视野, 如今的她与当年那个初初从苏州小镇来到大上海的小娘鱼,已经全然不同了。
冬末春初,冷风无孔不入的从半开的窗户中灌了进来, 霍锦宁上前去关窗,便听身后阿绣小声道:
“少爷,对不起。”
霍锦宁转过身来:“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骗了您。”
“可我并没有问过你,没有问过,就不算骗。”
阿绣愣愣的看着他,半晌后终是露出了一个复杂又释然的浅笑,
“谢谢您,少爷。”
阿绣从很年幼的时候就开始记事了,虽然只是些零碎的片段,她记得王府的红墙青瓦,记得额娘身上小兰花熏香,记得奶娘哄她入睡唱起的江南小调,还记得有个小少年时常将她抱在怀里逗她笑,一遍遍的叫她“珍珍”。
可她毕竟还是太小,不知外面兵荒马乱天翻地覆。四岁那年的某一天,她突然被换上的一套繁复的异族服饰,被抱到了阿玛面前,一群和她穿着相仿的陌生人对着她评头论足,她吓哭了。
那天额娘来到她的房间抱着她哭了很久很久,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只知道阿玛要将她送给日本人做女儿。当天晚上,在额娘的掩护下,奶娘将她藏在樟木箱里,偷偷离开了王府,离开了京城。
从那日起,奶娘告诉她,要忘记过去的一切,从此只是方阿绣。
彼时她只知说出自己曾经的名字,要被抓去杀头,并不明白“爱新觉罗显珍”这几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后来她在笙溪镇遇见了住在隔壁的范夫子,他常常喝的昏天黑地,自言自语,凤姑觉得他是读书读傻了,只有阿绣会搬着小板凳坐在桌边,老老实实的听他讲。
听他讲昔日满人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听他讲英法联军砸烂了圆明园烧杀抢掠,听他讲甲午中日战争将士慷慨赴死,听他讲西太后直言“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这一字一句,刻进脑海,直到很多年的今天才终于慢慢明白,她的阿玛做过什么,她的宗亲都做过什么。
旧日的身世带给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愧疚与耻辱,那是心底里最难以启齿的秘密,唯有与那个坍塌腐朽的王朝一同长埋地下,立无字之碑,坟上荒草萋萋,新时代阳光正好。
“少爷,我只想做阿绣,不想做显珍。”
终于将这一切说了出来,阿绣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释然,奶娘怕她招来杀身之祸,临死时要她立下重誓,那些辗转反侧噩梦连连的夜里,这个秘密她守了太久太久了。
霍锦宁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固执的睁大眼睛,努力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流出来的模样,心中莫名升腾起难以言喻的酸涩,预备好的话到嘴边几乎想就这样咽下去。
可他终究还是垂下眼眸,敛去所有情绪:
“这一点,你倒是和华永泰相似。”
“华永泰?”阿绣微愣。
“也便是你九哥,他很早就与肃亲王府断绝了关系,这些年为了革命殚精竭力。华先生领导过学生运动,当过军校教官,如今在上海工会工作,他是极为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是杰出优秀的领袖人物。阿绣,他与你抗拒的过去不同,他值得你去追随仰慕。”
阿绣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渐渐变了脸色,她咬了咬唇,坚定道:
“可是,我想追随的人是您。”
霍锦宁一滞,慢慢的笑了起来:
“我并不能留你在身边一辈子,阿绣,你长大了。”
“少爷,您要我...跟九哥走?”
阿绣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心中蓦然涌上巨大的惶恐:“少爷,您不要我了?是阿绣做错了什么吗?我、我不该隐瞒我的身世,我该早一些告诉你的......”
“不,阿绣,我不在乎这些。但是今天华永泰有句话说对了,你这样继续跟在我身边,究竟算什么?”
这个一直以来被二人有意无意回避的问题,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讲。过去几年,霍锦宁还可以告诉自己,阿绣不过是个孩子,但现在,他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了。
再这样让她跟着自己,究竟算什么?女朋友,情人,还是没抬进门的姨太太?
其实在阿绣回来之前,他与华永泰的谈话委实还要不愉快的多。但是面对她的亲生哥哥,他没有任何立场反驳。
“少爷.......”阿绣的声音压抑着颤抖,“阿绣从来,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自我来到上海第一天起,便把少爷当做我的恩人。即便不念书,不上学,能跟在少爷身边做一个小丫鬟,我也心甘情愿。”
霍锦宁似哀非哀的叹了口气,他走到她的面前,她便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中,他食指轻轻的点上她的唇,她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便统统哽咽。
他看向她的目光是那样温柔,眼中桃花流水,雾霭朦胧,他轻声道:
“阿绣,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喜欢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她仰起头,在他幽深沉隧的眸中,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这一刻,电光火石,石破天惊。
是鸿蒙初开天地,是光临混沌四方,却也是午后睡莲绽放,是春雨润物无声。
她难以抑制心头的悸动,却又有无以名状的悲伤涌上。
她闭上眼,缓缓低头,哑声道:
“我明白了。”
这一刹那,脑海中闪现的,是旧日里一帧帧浮光残影:服装店里水银镜中彼此目光错落,书房静谧午后的默契共处,舞会上旁若无人的半首钢琴曲,还有笙溪镇长寿桥边那个在她鬓边簪一朵桃花的公子。
她明白了,她一切都明白了。
霍锦宁,他心里有她。
所以,她不能再留下来了。
......
夕阳的余辉照射在书页的英文单词上,将暗未暗,桌上一壶红茶早已凉透,四周一个客人也没有,书店马上要打烊了。
阿绣愣愣的盯着那页许久不曾翻动的纸,脑袋里却并不知道这本书究竟讲了个什么故事。
放课后,她就一直枯坐在书店里,因为除了这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整整一周时间,她没有再踏入小福园别墅,霍锦宁也就这样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
然而真的消失了吗?她仍旧住在他名下的公寓,念着他掌握股权的学校,衣食住行都活在他的庇佑之下,他们的关系千丝万缕。
少爷说,给她考虑的时间。可有些话,不需要再挑明了。
一个人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珍珍......”
“我是阿绣,不是显珍。”她轻声道。
华永泰顿了顿,“好,阿绣。上一次,是我太着急,话说得很重,抱歉。”
“没有关系,你说的......是对的。”
“我知晓你并不想面对过往,我们都是那个深宅大院的叛徒,我不会逼你。可你究竟是我的亲生妹妹,我怎么忍心对你弃之不顾?”
华永泰似乎回忆起什么,脸上浮现温柔的笑意:“我幼时常羡慕大哥三哥他们都有同母所出的弟妹,总缠着额娘,向她讨要。直到我十四岁那年,额娘终于生下了个女孩,她聪明伶俐,玉雪可爱,连阿玛也喜欢得不得了,为她取名显珍,意味肃亲王府的珍宝。”
“你小时候聪明极了,牙牙学语时便知道谁对你好,哪个姐姐哥哥抱你你都啼哭不止,只有我抱着你时,你会笑。有一阵时日你受惊梦魇,成夜成夜睡不好,我书也不读了,功夫也不练了,就和兰姑轮流抱着你哄你睡觉。有一次抱着你,我自己也坐着睡着了。”
“我在日本读书时,接到额娘寄来的信,惊怒交加,可恨阿玛竟然如此冥顽不化,在共和国里仍做着复辟的旧梦,不惜卖子求荣,将儿子送到东洋读书还不够,竟还要将女儿也送给日本人。我一边庆幸额娘冒险送走你,没叫你认贼作父,一边又担心不已,我那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的妹妹,不过才四岁的年纪,便要流落异乡,吃尽苦头,不知我们此生还能否有相见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