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锦绣灰
时间:2019-06-15 08:34:41

  本来神色温和的梁瑾听见最后一个问题,长眉微颦,看向提问那人,语气淡漠回道:
  “你也说是传言,空穴来风,不可尽信,我师姐自有她自己的选择。至于我与萧二小姐......”
  他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
  “萧二小姐,是云某知己。”
  周光伟本就肥胖的身躯,在这炎炎夏日被挤出了一身大汗,眼看这问题提的是越来越离谱,连忙护着梁瑾,冲众人喊道:
  “各位记者朋友们!云老板刚下船,舟车劳顿,很需要休息。有什么问题等到明天过后,我们会一一回复大家。请各位行行方便,让一让!”
  将将就要挤开喧哗的人群,忽而有一记者声音尖锐道:
  “国内九一八,一二八事变接连爆发,云老板还有此闲心大张旗鼓出国演出,人说戏子误国,云老板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满场皆寂。
  梁瑾站定片刻,慢慢转身,看向发声之处,
  “不知是哪位朋友提的问?”
  那年轻人也毫无怯意,上前一步站了出来,
  “是我,《民生时报》楚荆,请教云先生。”
  周光伟刚要开口,却被梁瑾抬手制止。
  柳眉凤目,俊秀无双,本是文弱的相貌,然而此时此刻他唇抿得发白,背挺得笔直,亲眼见到的人才知晓为何此人台上唱着千娇百媚的旦角,台下却被赞一声松风梅骨,凌然傲岸。
  他定定看向那人,不卑不亢道: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云某虽是一介戏子,读书不多,却也心系家国。今日赴美演出,不为我碧云天声名远扬,而是为了让中国的戏曲能在洋人面前争口气。术业专攻,各司其职,云某已尽己所能。若道戏子误国,那么敢问他人何在?”
  一行人终于挤出码头围堵的人群,坐上了等候已久的汽车。
  坐在副驾驶的周光伟擦着一脑门的汗,回头跟梁瑾无奈道:
  “你跟他们置什么气?这些年咱们遇见的这些乱七八糟攻击谩骂的还少吗?”
  “可我就是气不过。”
  逢人提起戏子便是上不得台面的下三滥,他却不能失了风度,丢了气节,他偏要让人人都不敢再看低。
  “嗨,那帮子记者唯恐天下不乱,什么误国呀,爱国呀,有能耐他上前线去呀,感情拿枪拼命的不是他,全靠一支笔瞎写。”
  周光伟想起什么又笑道:“你看看,大好的心情全叫他们毁了,你别往心里去,先回去休息休息,晚上华懋饭店还有场接风宴呢。”
  “我不想去。”
  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况且他而今最想见的人不在上海,他并不想和那些无干系的人虚与委蛇。
  周光伟知道他心中所想,耐着性子劝道:“今日来了不少熟朋旧友,个个有头有脸,此番巡演都出了不少力,专门为了庆祝你凯旋而归,推了不好。”
  梁瑾兴致缺缺:“你安排吧。”
  一行人本是直奔小雅轩的,可眼见路越走越不对。
  前后不知何时跟上了两辆陌生的汽车,把梁瑾他们坐的这辆车夹在中间,三车并排而行,将他们本来身后跟着的仆人行李都甩的无影无踪。
  周光伟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质问道:“你这是要走哪里去?这不是回去的路。”
  开车的司机是生面孔,周光伟初时还不觉有异,这时发现不对劲来,可惜为时已晚。
  司机掏出手/枪抵住周光伟的脑袋,冷声道:
  “云老板不必害怕,我家爷想请您到舍下小聚,只要您乖乖配合,我们是不会动粗的。”
  梁瑾眼见周光伟擦干热汗的脑门又流下冷汗,镇定道:
  “我和你们去,放下枪吧,不要伤人,我想把事情闹大对我们都不是好事。”
  .
  周光伟被司机半途赶下去,只留梁瑾一个人被带到了一处绿植掩映的别苑。
  来这一路,梁瑾心里已大概有数,若是求财,不会这么大阵仗,若是寻仇,不会这么客气。
  而对方的身份,在走进这座私人花园时,已有分晓。
  土山环河,林木苍郁,颇具山野之趣,北侧筑别墅一幢,式样构造如同美国海滩避暑房屋,偌大个上海滩没几个不认识这座精巧别致的陆家花园。
  进了花厅,果见陆嵩桥正襟危坐,低头饮茶,听见下人禀报,施施然抬起头来,看向来人:
  “我手下兄弟都是粗人,没个规矩,冒昧把云老板请来寒舍,真是失礼了。”
  这位跺跺脚上海滩也要抖三抖的陆爷,早被坊间传成了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物,实则他相貌堂堂,气度俨然,乍一看断然不似江湖帮派中的人物,反而还透着几分斯文正气。
  梁瑾微微颔首:“陆爷。”
  陆嵩桥神色寡淡,不显山不漏水,只抬手道:
  “一路舟车劳顿,云老板请坐——”
  梁瑾落座,下人看茶,他坦然啜饮。
  陆嵩桥微微一笑,漫不经心的摆弄着手里的一方千眼菩提,意味深长道:
  “云老板果然松风梅骨,胆色过人。”
  “陆爷过奖了,云某不过一介戏子,可唱了十几二十年,仍是愚钝,有些看不清今日唱的是哪一出了。”梁瑾神色不冷不淡道:“不知道云某何处得罪了陆爷,还请陆爷明示。”
  他不过刚从船上下来,便是码头埋伏,三车押送,又动枪又动人,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大排场,可谓煞费苦心。
  说起来他与这位陆爷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甚至唱过好几次陆家的堂会,何以将他绑来此地?
  “好,明人不说暗话,我也就直说了。”陆嵩桥点头,“我有位兄弟,早年对我有恩,今日该我还他人情。他这人极好脸面,不要金银美女,只想扬名立万。可这扬名立万又岂是一夜能成,唯有借东风。”
  “何为东风?”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陆嵩桥似笑非笑,“陆某人还忘了恭喜云老板美国巡演名利双收啊,如今上海滩放眼望去,声名鼎盛之人非云老板莫属。而此时此刻若是云老板有个三长两短,不知要牵动多少人心?”
  梁瑾脸色难看:“陆爷想如何?”
  “不必担心,陆某人不会伤害云老板,只不过委屈云老板在寒舍小住几日。明日沪上各版头条就是赴美回国,为国争光的云老板遭人绑架。警察局悬赏通缉,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有人毛遂自荐来破案。三日之后云老板安全到家,全城放炮庆祝,欢声雷动,我那兄弟也可成为解救碧云天的大英雄,大神探。不知云老板意下如何?”
  梁瑾垂眸轻笑:“好戏,真是一出好戏。”
  “好戏自然要名角来唱。”
  陆嵩桥用茶盖轻拨茶水,慢条斯理道:“云老板也不希望假戏真做吧?”
  陆嵩桥走后,梁瑾被带到一处厢房,备下了美酒佳肴,倒也没怠慢,但梁瑾深感莫名其妙,哪有心思吃饭。
  且不说陆嵩桥那个极好面子的兄弟云云是真是假,即便是真,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他手下兄弟众多,暗中派人下手必定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何必和他当面锣对面鼓的挑明?
  如此这般,不像是还人情,倒像是下马威。
  他突然想起早上在码头时,七嘴八舌的采访中,有个记者随口问的一句话:
  娄小舟即将嫁入陆家为妾。
  以往对于这样的无稽之谈,他向来不予理会,娄小舟立过誓,此生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
  然而陆嵩桥对娄小舟甚为钟意却不是假,自娄小舟复出以后,只要是在沪上演出,他场场必捧。但他家中已有原配妻子并几房姨太太,娄小舟是不可能委身进门的。
  这些年他与师姐各自独挑大梁,已很少登台对唱了,他赴美之前曾和娄小舟研究过改戏之事,听她言语间流露过想再次归隐的念头。
  难道陆嵩桥今日之举,与此事有关?
  梁瑾静坐桌边,看着门外隐约站着的几个看着他的下人,颇有些泄气。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陆嵩桥是上海滩只手遮天的人物,周光伟是被故意放回去报信的,总要有人把绑架一事通知警署报社才对。
  本已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打算挨过这三天。不想晌午刚过,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喧哗声越来越大,直冲梁瑾所在的方向而来,他起身想要去看个究竟,面前的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门外逆光站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黄绿色的德式军装一丝不苟,黑色军靴衬得人腰细腿长,领章没有军衔却丝毫不影响气势。
  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扶了扶头上的军帽,露出一张清秀英俊的面孔,她似笑非笑对梁瑾道:
  “真打算在这里过夜了?”
  一瞬间,狂喜涌上心头,梁瑾欣喜道:
  “萧萧——”
  作者有话要说:  1.民国二十一年是1932年,在此之前,1928年至1930年,GMD二次北伐,张学良东北易帜,国内一系列军阀混战,直到中原大战胜利,蒋终于占据了优势地位。我党一直在发展建设根据地,陷入围剿与反围剿之中,国内形势东西南北一片混乱。直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侵略东三省,长达十四年的抗日战争缓缓拉开了序幕。
  2.九一八事变是1931年9月18日,日本关东军炸毁沈阳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路轨,并栽赃嫁祸于中国军队,以此为借口侵占沈阳,而后又陆续侵占了东北三省。
  一二八事变(日本称上海事变或第一次上海事变、淞沪战争),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为了支援和配合其对中国东北的侵略、掩护其在东北建立伪满洲国的丑剧,自导自演在上海挑衅引发的冲突,时间长达一个多月。十九路军在军长蔡廷锴、总指挥蒋光鼐的率领下,奋起抵抗,却最终以南京方面签下屈辱的《淞沪停战协定》告终。
  3.这几年主角团都在干什么,后文会简要叙述
  4.英雄救美的总是二小姐
 
 
第89章 
  这几年萧瑜跟在康雅聆的身边, 事务繁忙,应酬众多, 往返南京与上海之间是家常便饭。近来南京小红山官邸竣工, 梁瑾知道萧瑜抽不开身,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一时间又惊又喜。
  “派人去了码头接你却扑了个空,叫我好找,没想到是被陆爷请到了家里来。”萧瑜抬眸看向闻声赶来的陆嵩桥, 轻笑着问:“不知陆爷这是什么意思?”
  数名黑衣短打的男子迅速涌进了屋内,和萧瑜带来的人相互对峙,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僵硬。
  而陆嵩桥却不怒反笑,一撩袍脚, 施施然坐了下来:
  “陆某人爱戏如痴, 人所共知, 今日请云老板来寒舍一叙,合情合理,不知哪里开罪了萧二小姐, 惹得二小姐如此大动干戈?”
  “一时情急,直闯而入, 还望陆爷见谅。”
  “二小姐仰仗天恩, 飞扬跋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陆某人无官无职, 山野粗人,可这三尺寒舍也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二小姐今日要给陆某人撂下个说法。”
  “什么说法?”
  陆嵩桥手中有一搭无一搭的盘着千眼菩提,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既然闯了宅,要了人,自然要个名目。外间盛传二小姐与云老板情意甚笃,如今看来,果非虚传。”
  平心而论,此人手眼通天,心狠手辣,也算一方诸侯。萧瑜同他没打过交道,却也素有耳闻,然而此时此刻只因早早知晓他所求,故而不免生出几分嗤之以鼻的心态来。
  她轻轻一笑,慢条斯理道:“这个说法,我今天若是不给呢?”
  陆嵩桥冷声道:“那陆某人只好越俎代庖,教训一下少不更事的小辈了。”
  梁瑾一急,拉了拉她的衣袖,“萧萧——”
  与陆爷硬碰硬,可不是什么好下场,此人是连康夫人都要给三分薄面的人物。
  萧瑜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安心,她既然深入虎穴,可不会打无准备之战。
  双方枪已上膛,箭在弦上,只听门外一声娇叱:
  “统统给我住手!”
  女人嫣红旗袍,长发尽挽,柳眉杏目,气质大方。
  她对满屋剑拔弩张视而不见,径自走到了陆嵩桥面前,压抑着怒气道:
  “陆嵩桥,你要我同你解释几遍,我和云天不过是姐弟之情!”
  梁瑾愕然道:“师姐!”
  来人正是梁瑾的师姐娄小舟。
  陆嵩桥神情有些尴尬,又有些不自在,压低声音道:“小舟,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我师弟怕不是要你叫手下装麻袋扔到黄浦江里了?你陆爷在上海滩大小也是个人物,做出这样的荒诞事来,传出去也不怕贻笑大方!”
  陆嵩桥被她这样当众数落,面子上过不去,厉喝道:
  “娄小舟,你不要恃宠而骄!”
  “我恃哪门子宠?还不是有人上赶着逼我来骂他,心里还别提多得意了。”
  “你——”
  陆嵩桥变了脸色,忍不住将手中的把件狠狠掷在桌子上,黄花梨木的桌子登时被砸出了一个浅坑。
  娄小舟却根本不怕他,冷笑一声,转身对梁瑾道:
  “师弟,今日之事是师姐连累了你,你与二小姐先走吧,我改日再登门道歉。”
  梁瑾犹疑,担心陆爷对她不利,却被萧瑜用力拉了一把,拽着出了门。
  “走吧,接下来的事就和我们无关了。”
  .
  出了陆家花园,二人随即坐上了萧瑜的车,梁瑾犹自担心,频频回头看去。
  “萧萧,难道师姐真的要嫁进陆家?是不是陆爷迫她?”
  他始终不信娄小舟那样心高气傲之人会甘心做小,方才他们离开时依稀听见了屋内的争执声,唯恐师姐吃亏。
  萧瑜轻声一笑:“你呀,就别多管闲事了,人家摆明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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