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泪都要出来了:“国梁,你咋也上这儿来了?”
王国梁看他哥要哭不哭的样子莫名其妙:“我吃了晌午饭顺着铁路就过来了。”
顺着铁路?难道铁路能通阴间?“那你还能回去不?”王国栋小心翼翼地问他弟。
“这有啥不能回去的?不过我要天黑了才回去,不然会被别人看到。”王国梁说着鬼鬼怪怪地笑了起来。
“能回去就好!”王国栋松了一大口气:“国梁,我给你说,你把我化了后别放公墓里,就在咱爹娘的坟包边上给我挖个坑放进去就行。”
王国梁简直觉得他哥有毛病,啥化了他,咋化?他们的老娘还活得好好的呢,还埋爹娘坟包边上?他以为他是一根葱吗?想试试栽坟包边上能不能活?
“哥你没事吧?还把你放在公墓里,哪有公墓?只有老坟场你想不想去?”说完自己乐得咯咯直笑。
老坟场,王国栋犹豫了。
老坟场在他们村西北边,挨着铁路,是很大一块荒地,解放前家里没祖坟地的人都埋在那。
解放后给村民分了地,大家就把自己家里的老人埋在自家地里。
后来大集体了,耕地都是集体的,老坟场又成了村民埋人的唯一选择。
贤敏她妈故去的时候虽然已经包产到户了,村民又开始往自己家地里埋人,但他娘韩老太做主,仍然把她埋到了老坟场。
一个原因是她年轻遭病横死,不吉利,另一个原因就是韩老太嫌她没心和王国栋过日子,不喜欢她。
爹娘的坟包边上要是不能埋,除了老坟场,也没别的地方了。
想到这儿王国栋有点心虚,当初贤敏她妈走的时候交代他要好好照顾闺女,他也没做到,现在要跟她合葬,也不知道贤敏她妈同意不。
“老坟场也行,那就把我埋在贤敏她妈坟包旁边。我对不住贤敏,见了她妈我好好给她赔礼道歉。”王国栋下定决心。
“哥,你真的有毛病了,干嘛老要我埋你?”王国梁实在理解不了他哥的奇葩思维:“再说贤敏是谁?你相好的?”
“胡说八道个啥!贤敏是我闺女你不知道吗?你这当叔的咋开这种玩笑?”王国栋真的有点生气了。
他弟年轻的时候各种不靠谱,老了终于稳重了,咋到阴间来一趟人年轻了,把他那稳重劲又弄丢了。
王国栋看天快黑了,想到他弟说他天黑就回去,没多少时间了。
他上前一步抓住他弟的肩膀郑重地说:“国梁,你听着,要是能把我埋在咱爹娘身边,那就最好不过。要是实在不行,那就埋在老坟场贤敏她妈旁边。千万别把我放在公墓,你记清楚没有?”
王国梁被他哥抓住,听着他哥郑重其事的交代,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只能呆呆地点头。
看他弟听进去了,王国栋松了一口气说:“那你等天黑就回去吧!我就不等你了,几十年没见咱娘了,想得慌,我想去见咱娘了。”
王国梁又呆呆地点头。
“你以后多保重!”王国栋想到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再相见,淡淡的伤感涌上心头。
王国梁继续呆呆地点头。
看他弟是终于明白了,王国栋朝着他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王国梁看着他哥离去的背影,又环顾暮色四合的田野。
一把抱住了旁边站着的王铁锤,带着哭腔小声说道:“铁锤,我害怕!”
铁锤已经开始发抖了,赶紧回抱住王国梁,牙齿都在打架:“国国梁,我我我也害怕!”
两个人抱着彼此对视了一会儿,东西都顾不上拿,跳起来就往村里跑。
此时的王国栋也走在回村的路上,他脚步轻快,心头激荡。
刚才太着急找到国梁交代后事,都没有好好看看自己的老母亲,三十年没见了,他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和他老娘说,还有他爹,六十年没见过他爹了,见了面也不知道能不能认出来。
就在这时两道人影从他身边窜过,定睛一看,是他弟跟王铁锤。
王国栋扬声招呼:“国梁,你不是要回去吗?你从哪回?”
他一开口,俩人窜的更快了。多年的老头生涯,让他做不出奔跑追赶的举动,只得加快脚步往回走。
王国栋凭着记忆刚走到村口,就见他娘扭着小脚匆匆迎面而来。
“娘!”王国栋上前一步扶住了韩老太。
“国栋!”韩老太凑近了些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你咋样了啊?”
“我好着呢!”王国栋心情很好,他觉得疼别人爱别人太累太难受了,还是被人疼爱比较好。现在他又能承欢他娘的膝下,他娘对他的疼爱那可是实打实的。
“国栋,你今儿都见了谁啊?”韩老太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
“就见了娘啊!哦,还见了铁锤和国梁。娘,咱回吧!”王国栋扶住他娘往回走,他有点着急想看看他爹。
“再没有别人啦?”韩老太却不肯往回走,她紧盯着王国栋。
“真没有啦!”王国栋不明白他娘啥意思,他不是今儿个才过来这边的吗?他谁也没见着呢。
“国栋,你七岁那年我很狠打了你一顿,是因为啥你还记得不?”
“因为我尿床。”王国栋虽然纳闷他娘提出来这事,他还是痛快的回答了,说完觉得自己七岁了还尿床要挨打很好笑,哈哈哈笑了起来。
“你明儿准备干啥?喊几个人埋你去?”韩老太紧紧盯着儿子的脸。
“娘,说啥呢!我咋会喊人埋我呢!”埋他的事他已经交给国梁了,他都到阴间了,自然不能喊人埋自己。
韩老太松了一口气,国梁跑回去说他哥中邪了,喊着要人埋他,把他吓够呛。
她不放心,问了几个问题试探,看着儿子正常的很嘛。
国梁这个皮小子,回去了非抽他一顿不行,一天天的没个正行,啥话都敢说。
第8章 重生的王老头
王国栋扶着韩老太慢慢往家走,韩老太是非常标准的三寸金莲,走不快,也站不久。
干不了体力活,家里做做家务还行,去地里上工,队上只肯给她记三分,还没个半大孩子公分高。
他爹刚死那几年,他们家着实过了几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直到王国栋长大情况才改善些。
王国栋虽然身量不高,但是身板厚实,有一把子力气,干活用心,从来不躲懒。从他十五岁上,队上就开始给他记满工分了。
韩老太一边走一边和王国栋絮絮叨叨地说话:“你现在也大了,该成家了,以后不上工时也不能到处乱逛,呆家里收收心,这一两年就该相看对象了,要有个大人样了。”
要让韩老太说,自己大儿子除了爱乱逛之外,真正是哪哪都好,能干活,肯顾家,不惹事。
儿媳妇她一定要睁大眼睛好好挑挑,找个能过日子,会过日子的。
孩儿他爹走的时候大儿子还不满十岁,如今十来年过去了,孩子们也都大了,要成家立业了,他爹泉下有知,不知道该多高兴。
母子两个一行走,一行说,都是韩老太在絮叨儿子。
王国栋静静地听着,一边儿嗯嗯啊啊地应和着,一边在心里暗暗思忖:这到了阴间还要找对象,看来绒花比他早来那么多年,根本没等自己,她去找那男知青了。
王国栋一时心里酸到不行,又一想罢罢罢,本就是被老岳母勉强凑合在一起的,她走了也是应当应分的。
自己现在是有娘万事足,亲娘的这些话里,饱含了多少关心,多少疼爱,王国栋听着只觉得暖融融的。
他也曾这样絮絮叨叨地对儿子殷殷叮嘱,可儿子……,想到这里王国栋摆摆头,不想了,他已经回到了他娘的身边,以后好好照顾老娘。
至于儿子星辉,随他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不在了,周婷婷也不会闹腾了,儿子只会过得更自在。
没走多远,前面噔噔噔跑来一个小闺女,扶住了韩老太的另一边胳膊,嘴里还喊着:“娘!大哥!”
天色昏暗,王国栋仔细一看竟然是自己妹子王国芝,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你咋在这儿?”
王国芝冲他甜甜一笑:“我在这等你俩啊!”
“不是,我是说你咋过来的?”王国栋简直不敢想下去。
他是死了来的,国芝不会也是吧?国梁说自己是顺着铁路来的还能回去,那国芝呢?还能不能回去?
“我当然是走过来的啊!咱娘你俩半天没回去,我出来看看咋回事。”王国芝心想大哥真逗,不走过来,难道飞过来不成。
二哥跑回家说大哥中邪了,要找人埋他,她娘一听不放心赶紧出来找他哥。
他大哥现在是有点不太对劲啊?难道真中邪了?
想到这儿王国芝有点害怕,赶紧摇晃她娘:“娘,你看俺大哥,是不是真的……?”天黑了,王国芝没敢说出那俩字。
“别胡说!”韩老太沉着脸加快脚步,难道真的不对劲?
进到院里就见王国梁正在灶房门口蹲着,看到他王国栋就问:“国梁,你咋还在这儿?你不是说天黑就得回去吗?”
王国梁听了他这话白毛汗都出来了,一下跳了起来直往后退:“娘!娘!你看他!你看他!”
韩老太心直往下沉,抢到灶房把菜刀拎了出来,冲着王国栋就砍了下去。
王国栋看他娘拎刀砍来吓了一跳,他知道他娘舍不得伤他,站着没躲。
刀背轻轻地砍到后脖子上,他奇怪的问:“娘你弄啥哩?”
“别说话!”韩老太斥他,一行拿刀背从后脖子上顺着肩背往下砍,一行怒骂。
“哪里来的老鳖孙,头上长疮脚上流脓浑身烂透了的贱渣子,不在自己鳖窝里呆着出来作害人,这是你能来的地方?看我今儿不把你砍成十八段,叫你骨头渣子都捡不齐!”
王国栋听了失笑,他娘这是真地认为他中邪了!
当地的传统就是中邪了拿刀背砍,然后大声骂,把脏东西砍出来,骂出去。
王国栋抓住他娘的手说:“娘,我没事,没中邪。我好着呢,再没这么好过了。”
“真的?”韩老太有点不信:“那你干啥老让国梁回去,你让他回哪去?”
“娘,你进屋里坐下,我跟你细说。”王国栋心疼她他娘,他娘小脚,走了那么远的路,又折腾了这么一出,该累坏了。
“好,你说说你到底是咋回事。”韩老太让王国栋扶着他进屋,又指使王国芝把灯点上。
王国芝拿火柴划着,点亮了放在堂屋条案上的煤油灯,屋子里亮起了昏黄的光。
王国栋抬头看向被点着的煤油灯,一瞬间心神巨震。
油灯旁边竟然放着他爹的牌位!
上面的字他请人写过许多次,他都认识,显考王公承嗣一位之神位!
他拿起来细看,没错了,就是这一块。
这块的木头应该是挨着树瘤的,木牌背面有一个极特殊的纹路,好似一朵流云。
六几年的时候破四旧闹腾的厉害,他娘让他把这块牌位藏在了房梁上。后来发大水,家里的老房子被冲垮了,牌位也不见了。
他每年都要请人写一遍,从他爷奶,到他爹三兄弟,他娘和两个伯娘,八个人的名讳能写满一大张纸,贴在他家的中堂上,逢年过节,他都要叩拜祭祀。
这到底是咋回事!
他看看他爹的牌位,再看看见到他拿起排位,吓得跑过去抱着他娘不放的妹妹,又看看根本就没敢跟进来,站门口探头探脑的弟弟。
王国栋糊涂了,他对韩老太说:“娘,我可能没睡醒,还搁哪做梦哩!要不我再去睡会儿去。”
韩老太看他脸色难看,赶紧问他“国栋,你哪难受啊?”
“我哪也不难受,就是现在这样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王国栋呐呐道,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困惑极了。
他想不明白这是咋回事,又不知道该怎样跟他娘说,就用了以前他最擅长的逃避大法。
只不过以前他每次使用这一招,就会跑去干活,但现在他不想干活了,他要睡觉!
他掀起来西屋的门帘子进去了,往他白天睡过的那张硬木板床上一躺。
等睡醒他就能弄明白是咋回事了,这乱糟糟的到底是啥。
说是阴间吧,国梁国芝都在,还有他爹的牌位。
他可从来也没听说过在阴间还需要牌位,再说了他和国梁一辈子的兄弟,他知道他弟根本不会神婆神汉的手段,他自己来不了。
说是阳间吧,逝去的他娘跟铁锤也在,而且这里的每个人都那么年轻。
除了做梦,王国栋根本解释不了眼前的情况,他只好安慰自己,快睡觉,睡醒天亮就好了。
王国梁在外面小声嘀咕和他娘说不敢跟大哥一屋睡觉,要去他娘屋里打地铺。
过了一会儿,他娘进来,在他枕头底下压了菜刀剪刀。
说是要睡觉,他翻来覆去根本无法入睡,就这样睁着眼睛熬了一夜,鸡叫头遍的时候他一骨碌坐了起来。
都说鸡叫头遍百鬼退散,他走出去站在院子里。
现在应该是仲夏时分,环目四顾,东边的天空呈现出一片青白的颜色,头顶的天空还是深深的幽蓝。
家家房前屋后草木都郁郁葱葱,距日出应该还有一会儿,这个破破烂烂的小村子已经开始苏醒了。
勤快主妇扫院子的沙沙声,饿了一晚上猪的哼叫声,刚睡醒小孩儿的哭闹声,锅碗瓢盆的叮铃哐啷声,这是阴间吗?
王国栋沉默着,一个背着筐子的老汉踢踢踏踏地从他家院子前面经过,王国栋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开口招呼:“山大爷,又拾粪去啊?”
老汉朝他咧嘴笑了笑:“是国栋啊,咋起来这么早,不是才从水库回来吗?咱队这几天又不上工,你咋不多歇歇。”
“歇好了,躺不住,起来转转。”王国栋出了院子来到了路上。
这个王大山老汉,在发大水那年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