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子!成人了,能干着咧!以后你娘擎等着享你的福了。”老汉边夸他,边溜溜达达地走远了。
王国栋沿着土路走到村口的大柳树下,放眼望去,油绿的青纱帐在静谧的晨蔼中整整齐齐地铺展在平原上,空气都是水润润的那么清新自然。
这里有他的家,这里就是他的根。他啃了一下自己的手,会疼!
他转身往回走,一路上遇到几个村民,他都一一打了招呼。
这些人在自己的记忆中多数已经逝去了,剩下的也已经白发斑斑,但现在他们都那么年轻,那么鲜活。
回到自家门前,院子里站着一个瘦高的少年。
王国栋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李志军,他的发小,最亲的兄弟。
“国栋,你回来了,和我走吧!咱俩一起去,现在边境不稳,咱国家跟老毛子打起来了,正是需要咱们贡献自己的时候。”李志军两只手紧紧地抓住王国栋的肩膀,刚露出头的太阳照在他身上,年轻的脸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王国栋又把手放嘴里啃了一口,很疼。
“好,咱一起走。”王国栋走到灶房,他娘已经把早饭做好了,一锅玉米面糊糊,几个豆面和红薯粉掺一块捏的窝窝头。
他端起碗稀里呼噜喝完一碗糊糊,拿了一个窝头就跟着李志军上路了。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以前他和李志军商量好了一起去当兵,后来……
俩人一路相跟着到了公社,征兵已经开始了,他和李志军上前先填表,再检查身体。
他知道自己不会通过,因为他扁平足。而李志军会通过,来征兵的领导还会说……
“叫志军啊?好好好!”王国栋转过脸去看着那个穿军装的魁梧汉子,小声跟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志在军队,不错!你小子生来就是咱部队的人!”
王国栋再次把手塞嘴里狠狠地啃了一口,真疼!
这踏马根本不是阴间!他回来了!他重新回到了20岁这年!!
第9章 当兵的李志军
弄明白自己重回20岁的王国栋直接懵圈了,老天爷为啥要他回来?要他回来干啥?
这个问题太玄奥了,他想不通。
李志军冲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哭得稀里哗啦,一边哭一边哽咽着说:“国栋!我通过了,我被选上了!我能去当兵了。”
说完放开他,看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你心情不好,咋回事?你没选上?”
“对,我扁平足,体检没过。”王国栋还有心情朝他笑了笑,他上辈子就是这个结果。
虽然当兵去军营是王国栋的执念,但是经过一辈子的时光消磨,他已经看开了。
李志军却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愣了一下又抱住王国栋哭开了:“咋会这样,咋能是这样呢!”
王国栋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没事志军,我不难过,我在家也能给国家做贡献。”
一听他这话李志军哭得更大声了,两个人约好了一起去当兵,要在战场上背靠背,做一辈子的兄弟(好像有什么东西乱入了)。
现在兄弟没被选上,该多么难过,多么伤心,却还要来安慰自己,这是多么深厚的兄弟情谊!
李志军知道王国栋对军营的热爱不亚于他,所以他压根就不信王国栋的话,只以为王国栋在强颜欢笑安慰他(这真是一个甜蜜的误会)。
两人回到村子里,三天后李志军就要走了,他放心不下自己老娘,跟好兄弟殷殷交代:“国栋,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帮我照看我娘,别让李家那对老不死的来欺负她,我会给你写信,写多多的信。”
“志军,你放心去吧!玉兰婶子就交给我了。”王国栋向李志军承诺,上辈子志军也这么交代过他,他也是这么答应的,只是他食言了,没有做到。
因为那场大水,志军姥爷王老闷家死绝了。他上辈子有负志军所托,这辈子绝不会再食言。
王国栋的铁杆发小李志军,是小王庄除了嫁进来的媳妇儿之外,唯一一个不姓王的人。
小王庄和隔壁的大王庄是一个老祖宗,从明末就在此地聚族而居,经过几百年的繁衍,人口是格外的兴盛。
后来住不下了,才又分出来了个小王庄。解放前两个村子共用一个祠堂,一部族谱。
六几年破四旧,红小兵们闹腾得厉害。把祠堂拆了,堆了半间房的族谱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志军的妈王玉兰,是小王庄王老闷的闺女。
王老闷大名已经没人叫了,他天性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村民都喊他老闷。
生了一个闺女王玉兰,还有一个小儿子王玉树。王玉树比他爹还闷,能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
闺女玉兰长到十八,婷婷玉立一枝花,嫁给了二十里外李家村的李楼。
李楼是个当兵的,结婚没几年,死在了抗美援朝的战场上。
当时李志军才刚会走,他的小妹妹还在他娘肚子里。
消息传来,王玉兰受了刺激直接早产了,生下来的闺女还没个猫崽子大。
小闺女身体弱,三天两头的生病,经常要花钱吃药打针。
李志军他爷奶把住他爸的抚恤金一分也不给她娘,每当这个小妹妹要花钱看病的时候,他娘都要跪在地上磕头祈求才能讨到医药费。
要只是这样也就罢了。
李志军他爷奶看王玉兰还年轻,担心她守不住,就拼命地使唤她干活。
家里有两盘石磨,靠给村民磨麦子玉米粉挣点小钱。
俩口子放着驴不用,用儿媳妇。
可怜的王玉兰是个半解放脚,一天磨推下来俩脚血淋淋的,俩膀子抬都抬不起来,脚上一层痂没结利索就又套一层。
李志军看娘这样,心疼地直哭,奈何他人小力微言也微,既推不动石磨,也说服不了他爷奶使唤驴子。
把个小小的孩儿只作难的恨苍天不公,咋不让他快快长大。
一次她小妹妹又生病了,村里的卫生所看不了,让送到城里去住院。
王玉兰自然是又下跪又磕头,可是全然无用。
李老太是直接明白告诉她:“我让她吃药打针就已经是看在俺儿的份上了,你还想去花钱住院?做梦去吧你!这钱是我儿拿命换来给我们老两口养老的,不是让你给那个死丫头片子抛费的。”
玉兰无法只得跌跌撞撞地回到小王庄找她爹王老闷。
等他父女俩拿着钱回去一看,李志军被他爷奶打得头破血流躺在地上不醒人事。
小闺女也头上裹着一件烂衣裳,被扔在院子里的地上,早已是气息全无。
王玉兰肝胆俱裂!
周围村民告诉她,她走了后李志军的爷奶指使小孩儿出去搂柴火。
等小孩儿出去了,俩老的一个按头一个按脚,竟把个小闺女给活活捂死了,正被回来拿绳子的李志军给看了个正着。
李志军当时就抄了菜刀要跟他爷奶拼命,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孩儿,咋能是干了一辈子农活的爷奶的对手?
直接被打的头破血流昏了过去。
王玉兰只感觉天要塌了,自打她男人死了后俩孩子就是她的命根子,眼珠子!
王玉兰如何能受住?当场解了腰带要吊死在老李家的大门上。
这事性质太恶劣了,惊动了县里的公安和武装部。
领导来了也没办法,一边是烈士的爹娘,一边是烈士的子女,怎么做都不对。
五几年的法律也非常混乱,当地的村民生下女孩不想养,直接扔出去或是溺死的,都大有人在。
一群人竟然找不到相关的法律条文处理这件事。
后来在大队干部和武装部领导的主持下,协商了让王玉兰带着儿子李志军回小王庄投奔他姥爷,户口田地也一并都迁回去。
又判了抚恤金分成两份,三分之一归老两口养老,三分之二归王玉兰带着儿子生活。
就这样李志军跟着王玉兰回到了小王庄,然而老李家的俩口子又岂是那么好打发的!
儿子的买命钱竟然被个外人给领走了!
这让他们如何也不能忍,俩人就经常来骚扰王玉兰,每次一来都是又打又骂又抢东西。
王老闷父子俩一个比一个闷,如何能是那么一对儿老泼皮的对手,每次都要吃个大亏,两家的仇是越结越深。
李志军八九岁上就开始纠集小伙伴们打他爷奶的闷棍,去他爷奶家偷东西。
在和他爷奶长达十年的斗争中,人也锻炼的越来越机警,越来越果敢(笑哭,他爷奶家就是李志军的训练基地)。
现在李志军要走了,他放不下家里这一摊子。他姥爷舅舅都是死面人,她娘也立不住,他走了家里咋办?
王国栋严肃了脸郑重的对他说:“志军,咱俩是过命的交情,玉兰婶子就是俺娘,你放心去吧,我绝对给你照顾好。”
他这个兄弟当兵一去十年,等他回来时,王老闷家只剩残垣断壁。
那时他已经和贤敏她妈结婚了,时任他们县武装部部长的李志军,坐在他面前大口灌酒红着眼眶哭吼的样子他现在还记得。
“好人总是不长命,俺娘一辈子苦啊!现在我能孝顺她了,她却走了!为啥那一对儿老泼皮还能活!发水时候淹死病死那么多人,为啥他俩不死!老天爷,你不长眼啊!你不长眼!我苦命的娘啊!我苦命的妹妹!”
在对南战场上经受过血与火洗礼的李志军,钢铁一般的汉子,趴在桌子上痛哭失声。
当时自己怎么安慰他来着?好像是说:“志军,水火无情,我有负你的托付,人的命天注定,你要看开点啊!”
真的能看开吗?王国栋自己都看不开。75年的那场大水,给生活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的人们,最沉痛的一击。
洪水过后,房屋十不存一,淹死了十数万人,上千万人受灾,随后有上百万人感染了灾后的疫情,又有数万人死于洪水过后的粮食短缺。
爱在村子里转悠着拾粪的山大爷,家里死的就剩一个孙媳妇。
王尿罐一大家子人,大儿子王二十家里叫有家、有业、有兴、有旺的四个孩子。
二儿子王二十一家里叫有谷、有米,有麦、有豆、有粮、有满、有仓的七个孩子。
三儿子王二十二家里叫有金、有银、有宝、有玉的四个孩子。
水没来之前,一家子站出去孙男娣女四五十号人,村里哪个不羡慕?灾情过后,家里连男带女才五口人。
洪水退后没吃的,为了一个泡烂的红薯能打的头破血流,王尿罐为了省下口粮给自己最最疼爱的小孙女有玉。
把自己用一根麻绳吊死在了树上,他走后三天,有玉也因为疟疾发病闭上了眼。
就连王国栋自己家,他大伯娘,二伯娘直接就被冲跑了,连尸体都没找到。
他弟国梁,在洪峰过后的第三天才划着一个烂木伐自己找了回来。
当时他勉强把他娘捆在了树梢上,洪峰就把他冲了出去,一直到铁路边上,他眼疾手快抱住了一根电线杆才保住了命,就连贤敏她妈……
想到这里王国栋停下不愿再回忆,那场大水是当地民众一生中最沉痛的记忆,以至于以后的年月里也极少有人提起。
王国栋认真地向李志军保证:“我会照顾婶子还有老闷爷他们,你放心去吧!”
又想到当时志军回来时对南战争并没有结束,而李志军是负伤回来的。
他又非常认真地对李志军交代说:“战场上子弹不长眼,志军你一定要保重,你要有个啥,玉兰婶子可咋活。”
“我知道,你放心吧!”李志军拍拍王国栋的肩膀,他知道既然国栋已经答应他了,那么他就一定会做到。
送走了李志军,王国栋仔细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首先,大水是天灾,他是阻止不了的。但是出现了那么严重的后果,却有一半的原因是人祸。
他可以先给政府管这一块儿的人示警,这样能减少很多损失。
其次,为了避免上一辈子的事,他还要赶紧去找贤敏他妈。
让她别和那个褚天逸谈恋爱,让那个褚天逸赶紧地回他的京城去。
还要让她和自己谈恋爱结婚,这样他们就又能生下贤敏了。想到这里,王国栋喜滋滋的笑了起来。
他决定,明天就找贤敏她妈去!
第10章 失败的会面
想到贤敏她妈郭绒花,王国栋就心口堵得慌,他对她的感情复杂的他自己都理不清,爱又不敢爱,恨又不想恨。
上辈子王国栋结婚晚,李志军当兵走了,他没去成,梦想破灭了,很是消沉了几年。
他娘说让他结婚,他完全没心思,只埋头干活,没活了就更爱出去转悠了。
他排遣不了心中的寂寞,又压抑不住对军营的渴望,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娘理解不了他,对他说:“我寡妇失业的,你去当兵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去不成正好,我也放心了。”
他弟国梁也理解不了他,说他:“你怎么想不开要去当兵?部队里人家管的严着呢!从头管到脚,从里管到外。据说不听话还得挨打,犯了错误还要关禁闭。”
他们越说,他心里就越难过,越是沉默,活也干的越凶。
队里不上工,他就去自留地,自留地干完了,村里但凡谁招呼一声,他就能给人家一干一天。
实在没活了,他就出去顺着铁路逛。
他尤其爱顺着铁路走,往南走,再往北走,铁路长长不知通到哪里,志军就是坐着火车走的。
他娘看他这个样子拿他没法,便不再管他,横竖他出去不惹事,就让他逛去。
等他胸中那股横冲直撞的郁气消散的差不多了,那场大水也来了,他娘感染了灾后的疫病,缠缠绵绵一年多才好。
他的婚事直拖到了七十年代末,当时郭绒花被母亲逼婚,她和褚天逸的事情又尽人皆知,无奈之下选择了他。
褚天逸是京城来插队的知青,据说家境还不错,人长得高挑白皙,俊秀非常。
下乡来插队的知青没几个看得起老农民的,个个都带着那么一股子淡淡的优越感。
褚天逸却不这样,他热情开朗,生性活泼,跟谁都能说得上话(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有逗比这种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