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什么?”知州见这王县令不识抬举, 眉头下压,神情越发不悦,压低声音道:“本官听闻安王喜好美色, 出行还带着美人相伴,你今晚找的那些庸脂俗粉像个什么样子?没见安王都不高兴了?”
王县令茫然地看着长官,拱手道:“那些歌姬还是下官找人从隔壁县请来的,论姿色,也算是上佳的了。”
知州哼了一声,“安王是什么人物?他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他带的那些侍卫你瞧见没?他要是一个不高兴……”知州又拍了两下王县令的肩膀,“前年,景王去抚州游玩,看上了当地知州嫡女,想讨了做妾侍,那知州不从,一夜之间就被人摘了脑袋。”
王县令狠狠哆嗦了一下,颤着声儿道:“那……那圣上不管?”
知州按了按王县令干瘦的肩膀,继续道:“天高皇帝远,想要告御状的连抚州都走不出去。”
王县令又问:“后来呢?”
知州:“后来自然是不了了之。你现在晓得该如何做了?”
“下官晓得了。”王县令连连点头,面上却更加愁苦。
等到知州大人离开,王县令才直起腰,重重叹了口气,他以为四下无人,没想到刚一转身,就对上了从一座假山后徐徐走出的赵管家。
王县令吓了一跳,连忙堆起笑容上前问好。心中却止不住去猜赵管家刚刚听到了多少。
赵管家人老成精,哪里能看不出这县令心里的忐忑,想到这位王县令刚才满面的愁苦,不由问道:“我看王大人面上似有愁色,可是有甚事烦心?”
王县令被知州说的那通话吓住了,此刻在这安王心腹的跟前,哪里敢多说,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管家有心了。”
赵管家看这县令被吓住了,不敢说实话,便道:“我们王爷跟别个儿不同,他性情纯善,不重财不重色,只好口腹之欲,这两日在吃食上,就劳大人多费心了。还望大人明日多备些上好的干粮马草,侍卫们一路护送王爷上京,甚是辛苦,不可怠慢。”那个知州竟敢污蔑王爷散播谣言,他非得找机会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王县令听到安王的心腹竟然这么说,而且态度和善并不盛气凌人,微微有些诧异,但听到后头,他面上的愁苦却又堆了几层。
富贵县太穷,王县令又是个清官,上头说安王要在富贵县里停一晚,要他好好招待,却只是动个嘴皮子的事,这宅子的休整、宴上酒菜的安排等等等等,全是他一力操办,今天晚上招待安王和那数百人的酒菜,就已经把他家底全部掏空了,他上哪儿去弄干粮马草啊?
王县令是个不懂遮掩情绪的,他满脸愁容的样子赵管家想要假装看不见都不行,想到方才他和知州的对话,便问道:“王大人可是有何难处?”
王县令实在是没办法了,见赵管家和颜悦色的,且今晚见到的安王也不似传言般目下无尘,便豁出去诉了句苦:“我……我实在是拿不出钱了!”
赵管家呆了一下,惊异道:“可按理说,接待贵人的钱款是由县衙公库中出,年底再向户部报账,怎会……”
王县令满面愁容,道:“实不相瞒,县中贫瘠,去岁又糟了灾,县衙公库中的银子早就花光了。”
赵管家又道:“那朝廷没管?你们没报上去?”
王县令叹息道:“报了,朝廷已经免了富贵县五年的税银了,只是……依旧入不敷出。”
赵管家沉默了。
王县令站在旁边忐忑不已,他只是个七品小官,王府的下人走出来都比他有排面。
片刻后,赵管家重重叹息一声,他道:“王爷仁厚,若是大人早早说明,王爷定不会为难。大人不必急,我会命人将银两送至大人府上,备齐粮草一事,还需大人多多费心了。”
王县令闻言,受宠若惊,“这……这……”
瞧见王县令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赵管家笑道:“我们王爷最是端方仁厚,外头那些个不堪入耳的传言,都是那起子妒忌王爷的小人乱传的,大人可切莫当真。”
王县令如何高兴自是不提。
只是这么一打岔,等赵管家想要去找沈若轻时,却见自家王爷已经洗簌完走回来了。他穿着一身象牙白的箭袖长袍,同色披风垂在身后,愈发显得长身玉立、丰神俊朗。
赵管家见王爷比以前更爱打扮了,笑眯了眼,只是忽然想到沈姑娘,又是微微一叹。他跟上去,小声将王县令的事说了。
“老奴自作主张,已命人将银两送到王大人府上了。”
秦峥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颔首道:“你做得对。”
赵管家小跑着跟在秦峥身后,叹道:“这富贵县隶属柳州,老奴记得柳州曾是二皇子辰王的封地,辰王薨了以后,这柳州就一直是地方官主管,没想到会穷苦成这样。”
秦峥点头。
然而他们不知道,这富贵县,远比他们预料中的,要穷困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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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霜华,洒落满地。
沈若轻一个人站在宅子外边的一条小巷里,她一身白衣如同月光织成,裙摆在微风拂动下流动般泛起层层微澜。
几名侍卫不远不近地守着,目光只赞叹地盯着她的衣摆,却不敢抬头去直视她。一直到秦峥出现。
“王爷。”几名侍卫抱拳行礼。
秦峥微微颔首,他朝着沈若轻走去。
两人明明衣裳颜色相近,但是站在一起时,沈姑娘身上的衣裳上便好似吸足了月之精华,反射出一层微微的、朦胧的柔光,而秦峥的衣裳,料子虽属上乘,但这么一对比,就好似成了不值一顾的粗衣麻布,几名侍卫都不忍心多看。
不过秦峥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低头对沈若轻道:“你要出去?”
沈若轻点头,“你能陪我走一会儿吗?”
秦峥有些意外,他点头道:“可以。”
两人于是沿着宅子后门的这条小巷往前走,几名侍卫远远跟在后面。
冬夜的冷风从侧面穿过,带来丝丝缕缕令人无法忽视的香气。
沈若轻本来决定跟着小蝴蝶飞过的路走一遍,让秦峥看看这富贵县的底层平民生活得有多艰苦,结果才走了一小段路,就闻到了秦峥身上不断被风送过来的香味。
嗯?秦峥出门还会喷香水的吗?这么精致的吗?
她鼻子动了动,分辨出是一种植物的香味,并没有复杂的层次感,就是很普通很自然的那种植物香味。
鉴于秦峥本人不是爱说话的性子,两个人一路干走着确实有点尴尬,沈若轻于是假装好奇地开口了,“你身上好香啊。”她还微微倾身闻了下。
秦峥脖子红了,他僵着身子不动,目光落到沈若轻在月光下格外白皙清丽的面庞上,片刻后才开口道:“我沐浴过了,衣裳熏了竹香。”
如果沈若轻此刻是在自个儿屋里,她会啧啧感叹两句,然后取出自己空间纽里存着的香水摆满桌子,挨个打开来闻一下。在这群土著面前炫耀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香水。
但是她现在还背着个月神人设,于是她只能按捺住自己那肤浅又虚荣的炫耀心理,露出个有些疑惑的表情:“熏香?熏香贵吗?”
秦峥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有些意外道:“应该,不贵。”他语气里有几分不确定,毕竟这些琐事一直是赵管家在管,他并不清楚。
沈若轻蹙了蹙眉,脸上满是不解,她微微歪头思索了一下,又问:“那……肉和米贵吗?”
秦峥顿了顿,才道:“肉比米贵一些。”
沈若轻又问,“贵多少?”
秦峥:……
赵管家你在哪里?
秦峥身为皇子,从小生活在宫中,年纪一到就被封到了宁州,他于公务上无可挑剔,但是详细到米面肉菜价格几何这种问题,他是真回答不出来。
在秦峥沉默时,沈若轻一直专注地看着他。她的双眼很大很明亮,纯净得像一个等待答案的孩子。
秦峥歉意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沈若轻:……
怎么这么可爱?不知道就不知道呀,我自己吃的营养液我也不知道多少钱啊!为什么要道歉呢?
看着满脸歉意的秦峥,沈若轻忍得手都有点抖了,她转过头,不让秦峥看见自己微微翘起的唇角。
心道:幸好现在不是在拍戏,要不然对戏的演员就该跟导演告状说我笑场了。
她赶紧让小A给自己放了首悲情的歌,低沉的钢琴前奏通过精神力连接到她脑海时,共情能力超强的沈若轻瞬间陷入了一种怅惘忧愁的情绪里。
秦峥这次敏锐地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不由问道:“怎么了?”
沈若轻回头看他,目光在明亮的月光下似乎有些湿润,她轻声道:“我方才看到了一些东西,想带你去看看。你跟我来……”
富贵县并不小,两人走走停停小半个时辰,却也足够让沈若轻带着秦峥窥见这座县城中底层平民生活的一角了。
看完后,秦峥的心情也有些沉闷。同这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相比,他幼时所受的那点坎坷,跟孩童玩耍也无甚区别了。
富贵县中虽然没有宵禁,但冬夜风冷,绝大部分百姓并不愿意外出,除了他们,这街巷之中几乎没有任何人。
只有几户人家中传出的动静,证明这里并不是一座空城。
那并不是什么好听的动静,有大人的咒骂声、孩童的哭闹声、老人的哀叹声……更多的,是深夜劳作时发出的声音。
这些声音汇在一起,便好似形成了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荒路,谁都能看清尽头是一样的荒芜贫乏,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下去,因为没有人愿意中途死掉。
宁州也是出了名的贫瘠之地,他初到宁州时却也没有受到过这样的震撼。
他看到沈若轻微微抬头,满是困惑地看着他,“我很难受。你们不都是一样的人吗?为何有人过得这么辛苦?”
秦峥沉默。
是啊,同样是人,同样有血有肉,同样需要衣食住行,有人生而高贵,朱门暖室内夜夜笙歌,罗绮满仓、珠玉盈门;有人生而卑贱,茅屋破窑里夙夜劳作,衣衫褴褛、忍饥挨冻。
仅仅是因为身份的不同。
可是面对满目疑惑看着他的沈若轻,秦峥却说不出这样的话。在沈姑娘的眼睛里,大概帝王将相与平头百姓都是一样的吧!
沈若轻问他,“不能帮他们吗?我不想看见他们吃沙子和虫子了。”
秦峥微微叹口气,道:“这里不是我的封地,我没有权力管。”如果是在宁州,他绝对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而柳州的地方官表面上对他恭敬无比,但其实他说的话,并不管用。直接施与财物更不妥,就算那王县令真是个表里如一的清官,富贵县没有产出,照样会被打回原型,否则一个人口这么多的县城,也不至于穷到这个地步。
“我听过一句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富贵县的百姓烧制陶器的手艺很好,但是陶器好像卖不了多少钱,如果能让他们烧制出更漂亮更贵重的器皿,他们就能把这些陶器卖到更多的地方赚钱了,就不会挨饿受冻了。”
那句话秦峥也知道,但是……他思绪猛地一顿,看向沈若轻的目光微微发亮,“你有办法了?”
沈若轻道:“是小蝴蝶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小蝴蝶?”秦峥有些疑惑,下一刻就见到一只半透明的白色蝴蝶从远处悠悠飞过来,缓缓停在沈若轻抬起的食指上。
触须颤动,极有灵性,好似在和人打招呼。
沈若轻低头看着停在指上的蝴蝶,目光微垂,侧脸看上去无比柔和。
秦峥压下目光中的惊艳,随即见到那白色小蝶扇动翅膀飞到了前头。
沈若轻道:“它是我的朋友,我之前就想着,富贵县烧制陶器的手艺很好,但是他们用的泥料却很差,如果能找到更好的泥料,那么富贵县的陶器一定能做得更加精美,价钱也能更好。这里的百姓就不用挨饿了。”她说着,转头看向秦峥,“你说对不对。”
秦峥被她眼底的纯粹的喜悦打动,不由露出了一个笑容,认真点头道:“对。”
“小蝴蝶告诉我,它找到合适的泥料了。”
两人跟着那只白色小蝴蝶一路走到了县城城门处。
守城兵本来就要关门了,忽然见到白天才进县的安王带着一位绝色佳人要出城,惊艳得都忘记行礼了,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走了出去,又被安王随行的侍卫训了一顿,才回过神来羞愧地收回视线。
小蝴蝶认真飞起来的速度其实是很快的,秦峥和沈若轻两人靠走路已经追不上了。
沈若轻让秦峥挥退几个侍卫,然后就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拔出了头上的簪子。
消失已久的月牙飞行器又登场了。
隔了大半个月,秦峥终于又见到了沈若轻坐在月牙上的样子,朦胧柔和的光晕围绕着她,衣摆与发尾无风自动,如同月中仙子降临人世,转瞬间便能夺走所有人的呼吸。
而把人迷得神魂颠倒的沈若轻此刻还一无所觉,她急着追上小蝴蝶,也是真嫌走路累,于是坐上去后就直接去拉秦峥的胳膊,想把他拉上来。
没拉动……
沈若轻表面平静,心里尴尬得一匹,糟糕,忘记佩戴力量加持器的她拉不动一百多斤的秦峥啊!
小A:【乌鸦叫……嘎嘎嘎……】
沈若轻:【闭嘴。】
好在秦峥一时没回过神来,好在她演技好反应快,否则仙女人设就要崩了。
秦峥回过神来对上她疑惑的目光后,立刻退后一步道:“没事,我可以跟在你后面跑过去。”他近来食量大涨,体力也比从前强了。
沈若轻于是收回手,略一点头,便按动月牙飞行器追了上去。
好事她想做,寻找信号发射器的速度也不能降下来,能多省点时间也是好的。
前面的铺垫已经够了,沈若轻现在足够确信,自己在土著心中的地位一定更上一层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