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云常向锦衣男子行礼, 淡淡道:“原来是秦王殿下。失礼了。”
莫晓压下胸中怒火,跟着行礼。
秦王朱祐奕看看披散一头长发的莫晓,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问道:“这位是……?”
莫晓正踌躇要如何回答,芮云常斜跨半步,挡在其身前:“殿下这个时候进宫,是来看望贵妃娘娘的么?”
秦王妃正是陈贵妃的堂姊妹,朱祐奕接到消息,这才急匆匆赶进宫来。听芮云常这么问,他不由干笑了声:“呵,天寒地冻的下雪天,大半夜还得赶进宫来……全是托了芮公公的福啊!”
芮云常语气不变, 依旧淡淡道:“殿下其实不必去了,去了也是白跑一趟。娘娘这会儿是什么人都不能见的。”
朱祐奕冷哼一声, 抖抖雪貂毛大氅上的零星片雪, 转身上轿。
芮云常皱眉望着暖轿往乾清宫方向而去。
再回头, 就见莫晓俯身拾起官帽,将发网与发钗丢在帽里, 倒提着乌纱独自往东华门外而行,飞雪中孑然一身, 削瘦而孱弱, 脊背却挺得笔直。
莫晓出了东华门,想起陈贵妃的威胁之言,倒真有点不敢直接回家。再转念一想,呵呵, 莫宅也不是她的家啊!
她立在寒雪纷飞的长夜里,心头茫茫然,一时竟不知该往哪儿去才好。
听见身后有守门禁卫向芮云常行礼问好的声音,她回过神抬步前行。
就算心底迷惘,也不想叫这人看出来!
走出几步,她忽然想起邵望舒,今晚好像正轮到他进宫侍值,说不定这会儿他就在值房里打瞌睡呢!想到这儿,她不由微笑起来,一个转身,兴奋地往北大步而行。
太医值房就在禁城外的护城河边,东厂在更东边,但这两个地方都在东华门以北,出门后有一段同路。
芮云常走在莫晓后面,看着她从脚步凝重拖沓到轻快,凤眸不由半眯起来。
莫晓明知芮云常就在身后,故意不回头看他。
“莫大夫这是要去哪儿?”
莫晓听见身后人发问。
关你屁事!她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头也不回地道:“太医值房。”
“你又不是太医,穿成这样去太医值房……合适吗?”
莫晓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太医官服,而她本来穿的那身衣裳还留在东厂里呢!
她脚步一滞,芮云常已经绕到她身前,拦住她的去路:“这件案子结束之前,你只能留在东厂。”
他语气不重,平静无波,“只能”两字却表明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莫晓抬眸冷冷望着他:“就算要留在东厂,至少让莫某处理一下个人事务吧。”
芮云常不由微愕:“什么个人事务?”
“个人事务就是莫某个人的私事。芮公公没有知道的必要。”
芮云常扬眉,吐出两字:“不许。”
莫晓捏拳,想起方才的冲突,明显是打不过他,更没有再正面与他起冲突的必要,便转身朝东厂而行。
进了忠义院,就见鱼池边放了十几盏灯,将整个池子照得透亮,连池底都看得清清楚楚,姜元嘉与另两名小公公弯着腰,正用绑着长杆的瓢从池中捞鱼,连水带鱼一同捞出,以免伤鳞,接着便倒入池边的水盆里。
芮云常路过鱼池,提醒了句:“小心别掉池里。”
“知道了。”姜元嘉头也不抬地应了声,专心捞鱼。
莫晓站在院内,一时竟然无人理她。然而尽管并无人看守她,她也不会天真得以为就能这么走出东厂。
心头那股怒气平歇下来之后,她意识到,自己若是回莫府,指不定靖安公府会怎么报复她。若是去投靠邵望舒,更会牵连他,把他甚至他的家人也卷入危险之中。
而芮云常此人行事虽然让人厌憎,此时此境下,却和她是处于同一阵线的。他能利用她,她缘何不能反过来利用他呢?
对于她来说,目前最安全的场所,莫过于东厂。
她在池边站着,静静看了会儿后道:“姜公公,在下帮你们一起捞吧。人多捞得快一些。”
姜元嘉讶异抬眸望她一眼,指指身旁水盆:“刚好满了,莫大夫先帮咱家送去屋里吧。就是那间,进门左手有两口大水缸。”
莫晓将散发在脑后一束,卷上衣袖,端起水盆,往他指的那屋送鱼,见第一口水缸里已经有小半缸鱼了。她连鱼带水倒进去,拎着空盆回到池边,找了根长杆捞瓢捞起鱼来。
莫晓每捞起一条鱼,就见姜元嘉也捞起一条,似乎在与自己暗中较劲似的。她起了好胜心,打起精神找鱼,全神贯注地捞鱼,姜元嘉也跟着加快。
不知不觉中,两人就开始比谁捞得更多,谁捞得更快!
另两个小公公都停下不再捞鱼,只负责轮流把鱼送往厢房内,再带回空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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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云常进入书房,小凳子迎上来:“督主回来了!这就开始么?”
芮云常点点头:“袁山今日回京了吧?”
小凳子点点头:“袁管事入夜后才抵京,正候着督主呢。”
“先叫他进来。”
不一会儿有人叩门:“督主,属下袁山。”
“进来吧。”
一个皮肤黝黑而粗糙,眼角带着和气细纹的精壮汉子推门入内。他头上绑着头巾,一身布衣,双腿上还打着绑腿,风尘仆仆,显然刚回京师,仍不及更衣。
芮云常抬眸瞥了眼案前的座椅:“坐下说话吧。”
“谢督主!”袁山行完礼在下首坐下,开始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这几个月来,从辽东往关外边镇运去不少马匹与粮草,尤以福余、朵颜、撒又河三卫为多,但属下几人连续多日观察,发现每日卫所内运出的便溺与废弃杂物并无增加,即是实际兵员并无增加。警戒巡边的人员亦无任何变动,轮换次数与方式与往常一样。”
芮云常似乎并不意外,稍作沉吟后问道:“陈公明人呢?”
“他还在辽东都司,并无异动。”
“继续留心陈公明的一举一动,若再遇军队有任何调动,飞书传回,又或陈公明离开辽东都司,则不限时辰,随时传书。”
“是!”袁山领命,刚要出去,就听上首之人道:“阿山,不急于出发,你离家那么久了,就回家歇两日再走吧!这两日也不用来厂里当差了。”
袁山闻之大喜:“多谢督主体恤!”
芮云常笑了笑,挥手示意他出去。
袁山推门出去,见到来人,便躬了躬身子:“万总管。”
来人万英,四十有五,颧骨略高,一付十分精明干练的样子,是子颗第一把手,也是东厂里头排第一的大总管。
东缉事厂按照十二天干,分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颗,各颗都有总管事一名,每颗下设档头数名,每个档头管十名干事。另有隶役四十多人,以供差使。
厂里规矩,早晚惯常通报。一般都是十二颗管事按着子丑寅卯的顺序,向芮云常通报一天内发生的大事。
万英见到袁山,笑着拍拍他的肩:“阿山,咱哥俩聚少离多,可是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督主这是又指派差事让你办了?”
“是的,万总管。”袁山简短应答,没说办什么差事。
万英也不多问,自进屋去通报当日事情。督主手下出去办差,不会互相打听,该知道的,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就没必要多嘴。尤其最近厂里才出了奸细,众人都比往日更加谨言慎行了。
袁山疾步往外走,路过鱼池见元嘉与一名年轻医官正比赛着捞鱼,不由笑着摇头慨叹,少年人还真是不识愁滋味啊!干活儿都能当玩儿一样!
鱼越少越是难捞,莫晓与姜元嘉在池边忙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是将鱼全都捞起送进屋里。
她放下衣袖,抬眸见姜元嘉冲她微笑,便也还以微笑,相视一笑间,早前的小小嫌隙荡然无存。
“姜公公,能不能请你帮在下个忙?”
姜元嘉好奇地问道:“帮什么忙?”
莫晓道:“在下不便出东厂,公公若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带个信儿给太医院的邵太医?口信儿或书信都行。”
姜元嘉笑吟吟地扬起眉:“咱家能有什么好处?”
莫晓:“……”
方才那么和谐融洽的气氛一定是她的错觉!她无言地转身,径直回方才的厢房。
姜元嘉仍是笑嘻嘻地望着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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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晓回到西厢,关上门后特地插上门闩,换回原先那身衣服,接着便往书房方向找过去。
她捞鱼时一直留心看着,那屋进进出出不少人,这会儿静下来了,无人进出,但芮云常还在里头。
轻叩门扉。
“是谁?”
“莫晓。”
里面安静了片刻。“……进来吧。”
莫晓入内,芮云常一身玄色常服,斜倚太师椅,双手交握,一付懒洋洋模样:“莫大夫有什么事?”
“昨日督公把添香阁的施姑娘带来了。她此刻还在东厂么?”
“你想见她?”
莫晓点点头。施茵茵认为是她向东厂泄密才会害自己被逮捕,骂她卑鄙小人。这件事一直让莫晓耿耿于怀。而事实上,若不是她去添香阁,施茵茵也不会被芮云常带回东厂。对于施茵茵如今处境,虽有莫亦清犯罪在前,她却也是有部分关系的。
芮云常微眯双眼,目光带着审视:“莫大夫为何想要见她?”
“茵茵姑娘怕是对在下有点误会,昨夜匆匆一面,在下不便也来不及多说。但这误会不说清楚,在下便始终如鲠在喉。既然督公不肯放在下回府……”
芮云常从椅中起身,抖了抖袍摆:“走吧。”
他这么干脆就答应了,莫晓反而觉得意外,但转念一想,他一心要找到莫亦清,宣宁帝给他的时限又只有一个月,他多半是想从施茵茵的口中寻到些关于莫亦清踪迹的蛛丝马迹吧。
莫晓跟着他出了忠义院,见他直往后头刑房走,想起在刑房里瞧见的可怖情形,就是一阵寒栗。
芮云常瞥她一眼。
莫晓察觉他带着几许轻蔑的眼神,不甘示弱地回瞪一眼,忿忿然道:“督公对施姑娘那样的弱女子也毫不留情地施刑么?”
芮云常冷然道:“杀人偿命,天道昭昭。作奸犯科之徒男女皆有,为何刑律惩罚就要男女有别?”
莫晓一时语滞,关于这点他说得确实没错:“但施姑娘并未作奸犯科啊?她只是认识莫亦清而已,这也是罪么?她在添香阁内,能有自由选择来寻欢的客人么?即使莫亦清为了她一掷千金,负债累累,以致于动了歪念,去作奸犯科,那也不是她的罪过啊?有什么必要对她用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