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我说过对她用刑了?”
“额?在下问的时候,督公也没有否认啊?”
“那就是没有。”
莫晓讶异:“那为何要带在下往这里走?”
“监房在这后面。”
监房比刑房好不了多少,一样光线暗淡,寒气逼人,还带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也不能说是臭味,但绝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莫晓不由皱眉。
女子监房独成一院落,冷冷清清,空空落落,气味倒是比男子监房干净些。
施茵茵仍是昨日那袭淡绿裙装,素雅如兰。在这冰冷铁牢中度过的一日夜,对于她的美丽似乎未有任何影响。
她见莫晓与芮云常一同来,并不显得太惊讶,起身隔着监栏朝二人福了一福,柔声见礼,其容虽微显憔悴,姿态举止却依旧优雅。
莫晓还了一礼,向她说明自己是如何套出柳蓉娘的话,才得知自己其实是被莫亦清与柳氏陷害的。
施茵茵静静听她说完事情始末,眼圈微红:“承郎骗你伤你,假死逃亡,与他发妻约定相会地点……却从未对妾身提过半个字……”
她垂眸苦笑,轻叹一声:“山盟海誓不过酒后戏言,风尘女子纵是欢歌燕舞千般好,大难临头之时,仍是难及结发!”
莫晓冷哼了一声:“莫亦清就连柳蓉娘都辜负了。自始至终他都未出现在与她约定的地方。”假若他守约出现,柳蓉娘定然不会安于留在莫府和她做假夫妻,不是跟着莫亦清逃走,就是夫妻俩联手,设法再害她一次。
施茵茵很快敛去黯然神情:“公子终于想起自己是谁了吗?”
莫晓点点头:“我本来也是个大夫,碰巧也姓莫。但我之前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并不是骗你的,昨日也不是我告发你的……”
施茵茵轻轻点头:“妾身看见督公的时候,就知错怪莫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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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监房,莫晓立定脚步:“督公应该看得出,施姑娘并非莫亦清从犯或同犯,甚至连知情人都算不上,实在不该在被关在监房里。”
芮云常不以为然道:“她或许无辜,或许知情。你又怎知她对你说的全是真话?”
“她若是知道莫亦清的计划,昨日见到在下时,就不会说在下不是莫亦清了。她还问在下把莫亦清怎么了!也是因此在下才知被柳蓉娘蒙骗了。说起来她非但无罪,还有功呢!”
“莫亦清收下大笔贿银,除了还债,还有大量银钱不知所踪,焉知不是施姑娘替他藏匿起来了?”
那笔贿银倒确是重要物证。莫晓皱眉:“那就放她出去啊!派人跟踪她,看她会不会去取钱。”
芮云常语带讥讽:“她明知东厂盯上了她,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藏钱之处取钱么?要是她一年半载不去取钱呢?要是再久些,三年五年呢?莫大夫以为东厂有多少人擅长跟踪而不被人察觉?这些人可以尽数投入这桩案子里?不需要追查其他案子了?”
莫晓颇窘,脸亦涨红了,方才那话确实是她考虑不周,出于对施茵茵的同情,便希望她是无辜的。
但她真的不认为莫亦清丢下施茵茵逃离京师,却会将大笔银钱交予她保管。他又要如何确保她不会在事后卷走所有的钱,替自己赎身,然后隐匿踪迹?芮云常不肯放施茵茵走,多半是因为莫亦清还没找到,施茵茵作为相关之人对他来说还有利用价值,替莫亦清藏钱只是他随便找的理由罢了!
芮云常不闻莫晓反驳,瞥了眼其微微涨红的脸,弯起嘴角:“莫非……莫公子是对施姑娘生了怜香惜玉之心?”
莫晓眨眨眼,啊?!
她眨完眼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取笑她对施茵茵动了心么?就连对她的称呼都调侃地改成了莫公子。
莫晓急忙摇头否认:“没有,没有。在下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他悠悠地道:“别忘了你与柳蓉娘朝夕相处数月,却也被她蒙骗了数月之久,可见你对于女人的谎言实在是缺乏分辨力。”
“……”
莫晓很想把这句话回赠给芮公公,不对,是狠狠摔回他脸上!想想还是算了,就在心里默默嘲笑他好了!
说到女人的谎言,莫晓不由想起了陈贵妃,接着自然而然想起方才在东华门内的争执,当时他提到有人为暗中保护她而受伤,甚至有可能落下后遗症。
“那位陆修……陆大人,他伤得很重吗?”
他语气淡淡:“伤了腿,已经请大夫替他诊疗过了。”
“若是可能,在下想替他看一下,或许……”
芮云常长眸一眯,言辞变得锋利尖锐起来:“莫大夫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他是因保护而你受伤没错,但同时他又不是为了你。换一个人,换一桩案子,需要他拼命的时候,他仍然会去拼命,一样可能会受伤。你真想要对得起他,就不要再说什么‘这桩案子与我无关,我只想太太平平过日子’了。”
“这是潭浑水,没错。但你已经趟进来了,还想不湿脚不沾水地全身而退么?你要以一己之力面对整个靖安公府及其背后的势力?真的想这样,就回去当你的‘莫亦清’或是‘莫晓’吧。你大可以试试看,看出了东厂能活上几天。”
莫晓绷着脸一言不发,她一番好意被他说成是惺惺作态也就罢了,事实上她如今的处境正如他所言,被这么毫不留情地当面说出来更让她郁闷!
她一路疾行走在前头。芮云常则坠后几步,再也没说什么。
回到忠义院,姜元嘉笑嘻嘻迎上来,瞧见莫晓脸上神情,转眸看了眼芮云常,再看回莫晓:“莫大夫,很晚了,咱家带你去休息。”
莫晓点点头,随姜元嘉到了院西,原来就是她先前换衣裳的那间厢房。
“多谢姜公公了。”
姜元嘉却不走,回身关上房门。
莫晓讶异:“姜公公还有何事?”
他从袖中摸出一封信:“莫大夫不是让咱家给邵太医送信儿么?这是他给你的信。”
莫晓意外,她还以为他不肯帮忙呢!“姜公公是怎么对他说的?”她边问边伸手去拿信。
姜元嘉一缩拿信的手,将另一只空手掌心向上伸过来:“好处呢?”
“……”
莫晓才发现,这孩子不是不愿帮忙才问她要好处,他是真的想要好处啊!!
她摸摸钱袋,无奈道:“出门时知道是来东厂,我身上根本没带钱。”
姜元嘉不当回事道:“算你欠咱一百钱。”
莫晓讶然:“送个信这么贵?”
姜元嘉撇撇嘴道:“嫌贵你找别人啊,看这东厂里哪个肯替你跑腿?”
莫晓道:“行了,算我欠你的,信给我吧。”
姜元嘉得寸进尺:“要写借条给咱家。”
莫晓心说你真当我傻么?“这里又没有笔墨……且就一百钱而已,又不是一百两银子,我还能赖你不成?”
姜元嘉垂头想了想:“好吧。咱家信你这一回。”
莫晓送姜元嘉出去,关上门把信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都没写。
门外突然爆发一阵放肆的大笑。
“……”莫晓是个成年人了,能和未成年人置气么?
可成年人莫晓真心实意地发了誓,她绝对绝对不会再相信那小混蛋的任何一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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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少许时候,有小公公送来热水与干净巾帕、牙刷牙粉。
莫晓简单洗漱之后,吹熄蜡烛,拔去余下的半截蜡烛,剥开残蜡,便露出烛台底部尖锐的烛钉。她将烛台藏在床头下方,一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接着脱了鞋和衣而卧。
可是她根本睡不着,不仅是因为白天睡得有点多,也不仅是因为陌生的环境,更多的是因为时不时从刑房方向传来的惨呼声!
这声音隐隐约约并不清晰,白天人来人往很容易被忽略,静夜中却让人无法忽视。
她既觉厌恶,又不由自主地侧耳去仔细分辨,然后更添厌恶!
她用棉被捂住双耳才听不见声音。然而耳中虽听不见了,这种声音却像刻在了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她恨恨地想,也许她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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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雪不曾停。无声无息,却湮没一切。
芮云常从梦中惊醒,在床上躺了会儿,确认再无睡意,便起身披上外袍,推门出屋。
值夜的兴子迎上来问安,并不觉得意外。督主夜里总是睡得不好,有时睡两个多时辰就醒了,一旦醒了就不再睡了,或是去书房练字看书,或是干脆去前堂处理公务。
兴子行完礼便默默走到一旁,点起灯来,又低声吩咐人把热水送来。
芮云常仰头看了看天。雪仍在下,有趣的是,从漆黑夜空中落下的雪却是洁白的。
庄周梦蝶么?
呵,庄生晓梦迷蝴蝶……一梦黄粱,再睁眼,已然隔世。
他在庑廊下静静站了会儿,抬步向书房而行。
从刑房方向传来隐约的声音,他从来不喜欢这声音,但他已经习惯它的陪伴。
路过鱼池,他眼角余光看到池中似有物在动,便让兴子举灯往那处照。
雪下了大半夜,地面全覆了一层盐白,池水已经结起一层冰,灯光下的冰面反射着柔和的黄光。
在晶莹的冰层中有条小鱼挣扎不休。
也许元嘉捞鱼时它躲在石缝里,自以为避过了大灾祸,却不知自己即将陷入真正的危机中。
池冰结的不均匀,小鱼循光顺冰间孔隙而游,最终陷入坚冰形成的迂回迷宫不得而出,但它不懂,看起来与水一样透明的冰是无法穿过的。它仍在不停扭动挣扎,奋力撞击冰层,一心朝着灯光的方向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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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晓翻了个身,听见院子里头有敲东西的声音。她警觉地起身,从床下摸出烛台,握在手中攥紧了,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
到窗边时,她听清楚了,这敲击声一下一下的很有节奏,听起来并不像是具有威胁的样子。
她好奇心起,轻轻推开一道窗户缝,向外看去。
是芮云常,他在鱼池边的冰面上敲出一个洞,接着提灯绕着鱼池而行,向左行几步,又向右走几步,手中提灯也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像是引着池中的什么东西靠近岸边。
莫晓静静看着。
有个小公公从另一头跑过来,手中捧着个大瓷碗,胳膊下夹着一柄带杆的捞瓢。芮云常回头拿过捞瓢,小心翼翼地伸进冰洞里,隔了一会儿才抽出捞瓢,把瓢里的东西倒进大瓷碗里。
原来她和姜元嘉都漏了一条啊……
芮云常低声对兴子道:“先放我屋里,等早上元嘉起了再送他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