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又为何会对她讲这些?莫晓略带疑惑地望向他。
察觉她的目光,他微微一笑:“莫大夫送了我一个故事,我就还莫大夫一个故事。”
他是指“狼来了”的那个故事吧……因为她暗示他应对姜元嘉有所管束么?
莫晓看回清透见底的河水,微弯唇角:“督公还真是不喜欢欠人情啊!”
芮云常眯了眯眼,什么都没说。
岸边两道身影一左一右,沉默立于温煦的冬日阳光下。
河水潺潺而流,静静地淌过千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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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晋之后数天,都是赶路,每日都是天亮之前即启程,天黑后才宿下。每天在路上的时间都在六、七个时辰以上。
马车坐久了其实很累,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腿也软了,走路都是打飘的。
莫晓知道芮云常如此急于赶往灵州的原因——宣宁帝给他的期限只有一个月。
而她也希望能尽快找到莫亦清,越早找到他,她也就能越早获得自由。因此不管行程如何劳累如何辛苦,她都不曾有过半句怨言。只不过每晚投宿后,她进房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床上趴上半个时辰,雷打不动,谁来也不理,直到趴够了才起来吃饭。
晋地人杰地灵,自古以来出了不少名人将相,亦有许多逸闻趣事。一路上若遇名胜,芮云常总能说出一两个典故来,有些莫晓本就知道,有些却是她首次听闻。让她不得不佩服他的博闻强记。
从龙门渡渡过黄河后,便进入陕西境内。莫晓本以为他们快要到了,问芮云常,他却说距离灵州仍有千里之遥,且此后道路越加难行,至少还要六七天才能到灵州。
莫晓惊讶于陕西之大,向王允要来地图看了,才知大昱朝的陕西布政司治下其实包含宁夏与甘肃大部分地区,甚至西宁亦属此时的陕西辖地。古今地图不同,但灵州在宁夏卫之南,相距不过百多里,应该就在现代宁夏省境内。
进入陕西境内后,车队渐渐折向西北而行。这一段路上,县城与市镇相距越来越远,投宿之处也越来越简陋。
第三天在路上所行时,已能遥遥望见长城。
莫晓掀帘望着不远处的山脊上,一道不见其尽头的城墙连绵迤逦,一座又一座烽火台在峰顶高耸,伟岸孤绝,却又巍峨难越。
长城之北,便是水草丰美的塞外之地。也是不断侵扰华夏的北元鞑靼时常会来犯的地区。
这城墙屹立千百年,不断毁于战火或没于风沙,却又不断被重新修建。
历经沧桑风雨的每一块城砖,都在无声地吟唱,诉说着千古不绝的战火纷争,诉说着华夏将领保家卫国不屈不灭的铁血丹心!!
莫晓遥想古今,不由心情起伏难平。
芮云常见莫晓跪坐着扒窗看了好一会儿,脸都吹红了也不嫌冷,哂然道:“莫大夫梦里的那一世没有长城么?”
莫晓并未回头:“并非没有,但和这个时期很不一样!”
随着冷兵器时代的结束,长城守御疆土的作用被大大削弱,也没人再去修整重建,这片黄土高原上的长城风化尤为严重,最终残留下来的,只有极少部分遗迹。
“这个时期?”芮云常挑眉,“此言何解?”
莫晓一时口快,说出了“这个时期”,但转念一想,芮云常从未将她的话当真,对他而言,她所说的穿越经历只是一个特别些的梦而已,听过便只做奇闻怪潭,一笑置之。
但有时他又似乎对此很感兴趣,时不时会追问几句。想来大约是长途行车太过无聊,毕竟车里也就他们三个人,不能谈莫亦清,找些新鲜谈资也是好的。
她虽然不喜欢他的为人处事,与其同行灵州更只是互相利用而已,但很奇怪地是,他也是她唯一能提及自己的过去而不用担心会被嘲笑,也不会担心被视作疯子的人。
也正因为他并不当真的态度,她可以选择性地对他说些过去的经历。
她回头道:“因为那个时代,在如今之后好几百年。这一段的长城残损严重,大多已消失殆尽,只能在少数地方依稀见到城基所余痕迹。”
“好几百年后……是什么样子?”
“和现在也差不多吧……”莫晓最初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对他说了自己来历,但也没必要把自己的底完全交待出来。论心机她绝不是芮公公的对手,若是不想有更多把柄落在他手里,装傻才是硬道理。
“人还是一样的人,又能不同到哪里去?”
芮云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不知是认同她前半句,还是对后半句的评价。
莫晓转回头,重新望向窗外连绵曲折的城墙与山峦。
千古英雄,百年悲笑,尽如烟云逝水,湮没于时之长河。跌宕浮沉,不过一梦尔。
六百年的时光流逝……不同的又岂止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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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这一日,他们都沿着山峦南面的驿道而行,长城始终在视线中,渐渐越来越近。
黄昏之前车队停在靖边卫的一处驿站外,驿丞见到芮云常随行出示的东厂牙牌,虽不知就是东厂提督本人,但也知是东厂的大人物光临,急急忙亲自上车问安相迎,并殷勤地请示住宿饮食如何安排。
莫晓下车舒筋活骨,看看时辰,离入夜还有不少时候,而长城看起来就在不远处。她找了个驿吏打听,得知若是步行去长城,来回也就一个时辰不到,她还来得及赶回来吃晚饭,便有了去长城脚下逛逛的打算。
马车正一辆接一辆驶入驿站,驿站兵吏本就没几个,奔里奔外,个个手忙脚乱。莫晓走出驿站时根本没人留意到她。
绕过驿站背后,便有条通往长城的小道,地势并不险峻。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广袤山原,近处是平坦中微带起伏的高坡,景色说不上美,只是一片苍苍莽莽、无比壮阔的天地,身处其间,让人的心胸也跟着放宽阔了。
莫晓顺着山坡缓步而行,一边欣赏着周围景致,一边随意地哼着歌。
虽然坐了一天车,腰还酸胀着,但终于能脱离东厂的监视,无拘无束地行动,哪怕只是在野地里随意走上片刻,也让她心情放松而愉悦。
第32章 晋江独家
【不逃吗?】
莫晓到达长城脚下时, 斜阳已坠西天一角。
赤红晚霞冲天而上,宛若熊熊烈焰,烧透了一整片西边天空,也染红了这片苍莽高原!
云蒸霞蔚中的长城奇伟壮丽,宛若一条赤金色巨龙!龙身蜿蜒,龙首直上天际,渐隐于云霞之中。
身处这绮丽而壮阔的奇景中,莫晓连眨眼都不舍得眨一下,今日还真是来对了呀!
她仰头望,比两层楼还高的城墙,陡如削壁, 她是别想登上去了,就在这里近距离摸一下城墙, 感今怀古一下就好。
不过对她而言, 应该是感古怀今才对吧?呵……
手掌下的城砖, 粗粝而冰冷,坚硬而无情, 强大而难以逾越,然而数百年后却尽皆化为黄土飞尘。
到了最后, 只有岁月才是最难跨越的天堑鸿沟啊……
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
莫晓回头, 就见三名骑者纵马轻驰,正沿着山坡而上,很快就到了能看清面容的距离。
当先一骑是芮云常,后面跟着王允与马冲。
她看清楚是他们之后便收回目光, 继续欣赏天际火烧般的云霞。
芮云常低声吩咐一句,王允与马冲便收缰停在十数丈外。
他下了马,缓步走近城墙下,语带嘲讽:“风景好么?还是莫大夫知道逃不掉了,索性放弃了?”
莫晓头也没回:“督公好似一直对在下有误会。在下随督公出京,是为了抓住当初害在下九死一生之人,没有抓住他之前,在下怎会逃?”
芮云常弯弯嘴角:“莫大夫的意思……是抓住他之后就可以逃了吗?”
莫晓淡然道:“抓住他后,在下就能安心做自己了,又为何要逃?”
他低笑一声:“这世间,又有何人能真正做自己?”
莫晓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他也并未看着她,只静静立在那儿,极目眺望远处的落日。
山坡上的风极大,将他淡色的衣袂吹得猎猎飞扬。沐浴在漫天如火的云霞之下,他的侧颜被夕阳余晖照得一片金红,那对眸子映着夕照,光采斐然。
他方才说的那句话像是带着几分自嘲厌世之意,然而他的神情却通透沉静,没有丝毫迷惘。
她不知道他过去经历了什么,但她觉得他是个极为现实而理性的人。
这样的人将自己的前路看得十分清晰,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想得极其透彻,实行起来也会坚定不移。
这样的感伤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时兴发的感慨而已。
感慨过了,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不会感情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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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句话的时间,夕阳已落至地平线附近。
气温也开始骤降,莫晓只觉寒意沁骨,回身往山下走。
顺坡而下,到了马歇处。
四个人,三匹马。
王允对莫晓道:“莫大夫骑在下这匹马吧!在下步行回去。”
莫晓摆摆手:“我不会骑。你们骑马,我步行回去就是。”
王允摇头劝道:“眼看这日头就要落山了,步行下去的话,走不到驿站天就黑了。夜间山路难走啊!这样吧,莫大夫与在下共骑一匹,回程时在下让马跑得慢一些就是了。”
莫晓为难起来:“这不好吧,两人一起骑马的话,马太累了……这样吧,在下走得快些,尽量跟上……”
她正搜肠刮肚地找理由,芮云常驱马来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哂笑道:“步行能跟上马速?是让骑马的跟着你一起慢吞吞地走,还是留你一个在后面走夜路,连摔死了都没人知道?”
莫晓:“……”
王允向她俯身,伸出左手:“莫大夫上马吧!”
莫晓再也推脱不得,只好握住他的手,借他之力勉力爬上马背,跨骑在他身后。
王允待她坐好了,便轻叱一声,驱马小跑起来。
莫晓只觉身下不稳,急忙抓住他肩膀。
王允赶紧带了一下马缰,减慢马速。
芮云常从他们身旁经过,瞥了眼僵手僵脚抓着王允肩膀的莫晓,冷笑一声:“头一次见这样骑马的,就等着摔断脖子吧!”
莫晓怒瞪他一眼,但气归气,她心知他不是在危言耸听。马背颠簸起伏,震得她上下起落,每次落下都不在同一个地方,撞得她屁股生疼。她双脚又无马镫可踩着借力,若是不抱住前面的人,随时随地会被震下马背去!
王允也劝道:“莫大夫你搂着在下,在下尽可能慢些带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