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守荫带着愧意低声道:“你两岁的时候,你娘又生下一个女娃儿,那一年为父生意上被人骗了,欠下不少债,家中能当的都当了,亲戚友邻间能借的也都一一借遍,度日艰难,实在养不起两个娃儿……”
悔恨中他声音越发低沉:“实在是不得已,为父将那女娃儿送给别人养了……不久那家人就搬走了,再无音讯。几年后家境好转,你娘想念女儿,求为父去找当年那家人,却一直都没找到……”
听着莫守荫述说当年旧事与细节,莫亦清沉默不语,脸色发白。
莫守荫眉头皱得越发紧,盯着他问道:“亦清,你在京城到底有没有见过她?”
莫亦清回过神来,斩钉截铁道:“真的没有!”
莫守荫虽有疑虑,但也只有先将此事抛于脑后:“他们已经追到了灵州,只要遍查我名下产业,迟早能找到这里。事不宜迟,你赶紧离开!不要再回灵州了!也不要去亲戚家投靠,只要是有些关系的都不要去找,他们总能顺藤摸瓜找到踪迹。”
交待了几句后,他又从怀中取出沉甸甸的一包物事:“盘缠在这里,车就在外头,其他东西都不要带了,你立即就走!”
莫亦清点点头,接过盘缠正要走,忽听外头有人冷冷问话,声线阴柔:“莫兄要走去哪里?”
父子两人都骤然变色。
莫守荫猛地一推莫亦清:“快逃!”自己转身往前门疾步迎了出去,哪怕只能抵挡片刻也好!只要亦清有机会逃走,他不惜与来人拼命!!
莫亦清一声不吭地踉跄几步,头也不回地夺路而逃。
正屋没有后门,他慌慌张张地往卧房跑,一心想要翻后窗逃离,才奔进卧房,却惊见房里站着两名眼神冷厉的高大男子,不是东厂的番子还能是谁?!
莫亦清倒抽了一口冷气,手一松,脚一软,颓然坐倒在地。
第39章 晋江独家
【女儿?】
莫守荫被“请”到了东厢。
入内后, 芮云常朝屋内座椅扬了扬手:“莫老爹,请坐。”
莫守荫沉默着过去坐下,心中悔恨不已,他派了仆人分别从前门后门出去,自以为得计,引走了东厂的阉贼,没想到还是被跟上了。光是自己被擒也就算了,但连亦清也没能逃出去!
芮云常在他对面坐下,一付家主人姿态:“来人,看茶。”
立即便有人端茶送水进来。
莫守荫眼看着他在自己的庄子里颐指气使,不由气极, 但看对方颇有一番要与自己谈心的打算,此时局面也许还有转圜余地。只要能救亦清, 就是散尽家财也在所不惜, 此时便让他作威作福又如何?
待送茶的人退下后, 莫守荫强压怒气与恨意,陪着笑道:“不瞒公公, 老夫虽愚鲁蠢笨,多年经营下来, 也攒下些许家业, 若蒙公公不弃……”
芮云常轻轻摇头。
莫守荫愕然,难道他想要的不只是财物?
芮云常道:“昨日晚间,与敝人同来的赵公子……莫老爹好似对他的来历极为在意?”
莫守荫浑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及那人,当即愣了愣。
芮云常接着道:“当时赵公子说他不知自己是何方人氏, 莫老爹像是不信的样子,莫非老爹知道他的身世?”
莫守荫否认:“没有的事!老夫怎可能知道他的身世!老夫只是不信他说的话罢了!”
芮云常看着他:“其实他说的都是真话,他是真不知,因为他把自己二十五岁前的事全都忘了个精光!莫老爹想不想知道是因为何事何人才会让他如此的吗?”
莫守荫看着他,一言不发。
芮云常抬手指了指正屋方向:“全是因为你的好儿子莫太医。”
莫守荫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芮云常语带讽刺地道:“莫太医在烟花柳巷欠了一屁股的债,无力还债,便收下某位娘娘的贿赂,害死了另一位娘娘怀胎八月后小产的龙嗣。接着怕事情败露,又或是被那位娘娘找人灭口,偶遇与他极为肖似的‘赵六’后,便将其骗回家中,亲手杀害后伪装成自己已死,偷偷逃离京师。”
“可没想到那个‘赵六’命大,死都死了一大半,又活回来了。只不过也因此忘了自己是谁,傻乎乎地在莫家当了几个月的‘莫太医’,差点被人当成真‘莫太医’给灭了口。”
莫守荫越听脸色越是苍白,眸中惊骇悔恨之色交替翻涌,却仍是沉默不语。
芮云常眼神微冷:“莫老爹,你怎能这般厚此薄彼?都是你的骨血,一个卑鄙混账你不惜舍命保护,一个天性纯良你却弃之如敝履!”
闻言莫守荫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芮云常长眉轻扬,诧异笑道:“不要告诉我,你直到现在都没想过他是你亲生的。若非骨肉血亲,怎会有两个人长得如此相似?”
莫守荫心知对方说得没错,之前询问亦清时,那小子眼神闪烁,其言不尽不实,他已隐约猜到,这臭小子定然是在京师做下了些不当之事。只是万万没想到,亦清犯下得竟然是如此重罪!
而亦清用来顶替自己的不是什么无主尸首,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人还是他的嫡亲妹妹!他甚至亲手杀伤她……
他不仅不愿相信,更不愿让东厂的阉宦知道实情,只是骤然得知事实真相的打击实在太大,让他难以掩饰自身的真实情绪。
莫守荫神色颓败,带着难言的愧意,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机械而迟滞地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
其实不用莫守荫承认什么,看他神情反应,芮云常已经能九成九确认莫晓与他的关系。
但他要的是十分确定,为此,他需要摧毁眼前老者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走到门外,语气冷漠:“动手。”
“是。”马冲领命而去。
芮云常掩上门,回到原处坐下。
莫守荫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公公到底是……”
就在此时,正屋方向传来莫亦清的惨叫声,那声音撕心裂肺,让莫守荫肝胆欲裂,比之酷刑加于自身还要痛苦百倍!
他咬得口唇出血,死死从牙缝中挤出话语:“公公到底想要什么?只要给句话,但凡老夫有的,不管是钱物、田产还是人……”
芮云常轻蔑地嗤了一声:“莫老爹还不明白么?莫家已经一无所有了。你能拿什么给我?”
莫守荫心底一片冰凉,亦清之罪是灭门抄家之罪,正如对方所言,他已经一无所有,又有什么筹码能与之交易?
耳边又传来一声惨叫,心痛与绝望之下,莫守荫猛然站起冲向对面,怒吼道:“我和你拼了!”
芮云常不慌不忙地起身,侧滑一步便轻松避开。
莫守荫不过是个寻常商贾,别说没有习过武,平日连路都走不了几步,这一下冲撞是用尽全身力气,虽然眼前的人已经让开了,他却收势不住,眼看就要狠狠撞上那张坚硬沉重的红木太师椅。若是真撞实了,必然头破血流。
芮云常一个转身已经绕到他背后,伸手搭在他右肩上,向后扳了一把。
莫守荫向前冲力顿消,被他带得如陀螺一般原地转了半圈,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只觉头晕眼花,胸口窒闷得半晌说不出话。
芮云常走到莫守荫对面坐下了,一派气定神闲。直到此时,他左手中端着的茶碗依旧稳稳当当,连半滴茶水也没泼出来。
耳边不断传来长子的惨叫痛呼,莫守荫知道自己是打不到对方了,但心底恨意如滚如沸,总要找个泄口,当即破口大骂:“无耻阉贼!不男不女断子绝孙的狗贼!!要抓就抓,要杀就杀,给个痛快就是了!为何还要折磨我儿?!”
他骂了半天,对面的芮云常始终面色不改,端着茶碗却也不喝,只用碗盖轻飘飘地撇着面儿上的沫子。
莫守荫终究抵不过耳边那一声声惨呼而彻底崩溃,朝着他噗通跪倒,伏地嚎啕大哭起来。
他边哭边凄声哀求:“住手!住手!求求你,让他们住手啊——!你已经抓住他了!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芮云常放下茶碗,走到他身旁,低头看着他:“你总共有几个孩子?”
“三……四,四个。”
“都叫什么名字,现在何方,一一说来。”
“你先让他们停下!不要再折磨他!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不问你第二遍。”芮云常语气不变,依旧云淡风轻,“至于说不说,什么时候说……都在你。”
正屋里莫亦清又是长声惨叫!
“长子莫亦清!幺子莫亦澜!庶子莫淳!还有个女儿早年养不起送了人,失去音讯多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莫守荫痛彻心扉,却只能一口气把话吼完。
“女儿?”芮云常眉梢微动。
“是,是有个女儿,早年送了人……求求你,停下来,我什么都告诉你!!”莫守荫哭得涕泪横流。
“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什么时辰生的,取了什么名子?什么时候送人的,送给谁了?”
“辛酉年四月,哪一天记不清了……总是四月头上……辰时初刻生的……没取名……当月就送人了,罗……那家人姓罗,家主叫罗培德……”
“辛酉年,属鸡的?”芮云常饶有兴趣地喃喃自语。
“是……是……”
“有什么记认么?胎记有么?”
“没……但她后腰上有三点痣连成一线……”
“什么样子的?”
“两头的痣大……中间一点小……”莫守荫已经哽不成声,却不敢稍有耽误或迟疑,不管芮云常问什么都有问必答,只望他能尽快问完想问的。
“莫亦清知不知道他有个妹妹?”
“不知……不知……那时候他才两岁……他要是知道……怎么可能会杀她做自己的替身?”
“莫亦澜和莫淳知不知道他们有个姊姊?”
“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除了内人还有领养的那户人家之外,没人知道了……”
“还有谁知道你曾有个女儿?你的亲友呢,当年的街坊……”
“没了……对外都说这女孩没满月就夭折了……”
芮云常又问了几句当年罗家人的情况,这才起身,走到门边,开门对外吩咐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