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天如玉
时间:2019-06-19 09:37:00

  车又驶出时,她才明白,这突厥女是要带着她继续潜逃了。
  ※
  入夜时,栖迟被拽下车。
  头顶有月,惨白的一片月光。
  她被按着坐在树下,那突厥女始终亲自守着她,大约以为她娇弱,倒是没给她捆手捆脚。
  那几个男人影子一样聚过来,听突厥女低低说了一句,又全散去。
  只剩下她与突厥女二人,在这月色里相对。
  她暗暗思索着,到现在没再听见过伏廷的声音,竟要怀疑先前所闻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就算如此,新露和秋霜应当也及时去找人了,只要她能拖延住,便多出一分胜算。
  月影拖曳,渐渐转淡。
  即使很冷,突厥女也没生火,应当是怕引来追兵。
  她坐在栖迟对面,铁钩不偏不倚,钩尖对着她脚踝。
  栖迟撑着精神,等着她睡去。
  但见她如此防范,恐怕一动也会引来她下手,只能耐心等着时机。
  不知多久,她两脚都已僵住,悄悄看一眼头顶,月色已经隐去了。
  也许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她暗暗想:府中也许已经乱作一团了,阿砚必然担心坏了。
  忽的身前人影一动。
  突厥女拔地而起。
  她一惊,看着那身影。
  突厥女扯着她起来,左右走了几步,口中低低说了句什么,如同低骂。
  栖迟忽而想起来,之前出去的那几个男人,到现在一个也没回来。
  骂完了,突厥女又低吼一声,如同发狂一般。
  栖迟颈上一凉,又被她手中铁钩抵住了,只听见她又急又快地说了几句,铁钩在颈边比了又比。
  好几次,栖迟怀疑她下一刻便要钩下去,不知为何,她却又忍住了。
  “你是他什么人?”忽来一句,突厥女威胁着她问。
  栖迟才发现她是会说汉话的。
  她不露声色,有一会儿才回:“哪个他?”
  “姓伏的!”
  “我不认识什么姓伏的,”她低低说:“我只不过一介商户罢了。”
  突厥女咬牙切齿:“最好是真的,若非见你还有点用……”她冷笑一声,没说下去。
  栖迟说:“我自然有用,北地正兴民生,扶持商户,我家缠万贯,颇受重视。你若杀了我,只会叫如我等这般富户愈发贴近安北都护府,以后皆对都护府大力出资支持,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昏暗里,突厥女似被她说住了,骂了句突厥语。
  栖迟不再多说,说多了也怕刺激了她。
  突厥女喘了两口气,又朝左右看了一眼,终于接受了等不到同伴回来的事实了,不再久留,揪住她便往前走。
  栖迟抵不过她力气,被拽着,跌跌撞撞,再下去,已不知身在何处。
  等察觉到一丝青白时,才发现天已泛出鱼肚白。
  突厥女扯着她进了一片茂密的枯树林。
  杂草丛生,碎石遍地,一棵一棵的树光秃秃的还未长出新叶,在这天色里犹如嶙峋斑驳的精怪。
  突厥女停住了,嘴里冒出一句,似是又骂了一句。
  栖迟猜她是迷路了。
  她自己也迷路了。
  没来由地想起上次遇险。
  她问伏廷,迷路了该如何?
  他说跟着他。
  她心说,他在哪,该怎么跟。
  忽而一声,自外传来。
  突厥女顿时又将她挟紧了。
  是伏廷的声音。
  栖迟眼睛动了动,依然分不清他所在。
  心却渐渐扯紧了。
  ……
  伏廷倚在树后,左右都已包抄而至。
  他沉着双眼,盯着林中若隐若现的身影,将刀轻轻收入腰后鞘中。
  上面还沾着血,是其他几个探子的血。
  等到今日才等到这几条鱼再入网,但原定的安排却被打乱了。
  因为栖迟被挟持,他不得不耐着性子慢慢来。
  罗小义在另一边树后,悄悄看他一眼,只看到他沉凝的侧脸。
  心想他三哥实在沉得住气,简直是布了阵似的在与这群突厥狗周旋。
  天上又亮了一分时,栖迟已经感觉到突厥女拿钩子的手松了一分。
  刚猜她是疲惫到松懈了,她又陡然拿紧了。
  她口中低低说了句突厥语,竟还冷笑了一声。
  意识到无法再耗下去了,她拖着栖迟不管不顾地往一个方向走。
  栖迟一夜水米未进,口干舌燥,已有些没力气了。
  突厥女也没好到哪里去,走了没几步就开始喘气。
  她不明白,为何每次入瀚海府都会被追捕,那姓伏的究竟有什么本事,次次都能防得如此严密。
  迟早,迟早要将他置于死地。
  时有时无的脚步声跟着。
  突厥女喘息渐乱,挟着栖迟一路回避,越走越深。
  忽觉四下无声,已经走到一片空旷地里。
  意识到时已经晚了,破空一声呼啸。
  霍然飞来一箭。
  栖迟只觉耳侧似掠过了一道风,甚至擦过了她的鬓发。
  紧接着,又是一箭,中了颈边持铁钩的手臂。
  身上一轻,突厥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连声音都没发出。
  她几乎立即就朝前跑了出去。
  没几步,有人大步而至,一把抓住了她。
  栖迟一眼看到他的脸,下意识就抓住了他衣袖。
  伏廷一手持弓,一手拉住她,扫一眼地上的突厥女,说:“走。”
  她紧紧跟着他,直到出了林外,才停下。
  “不是叫你不要出府?”他沉声问。
  栖迟一时无话可说,总不能说是出来做买卖的,只好抿了抿唇,轻轻说:“我错了。”
  伏廷看她鬓发已乱,衣裙脏污,一张脸发着白,也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来,抓着她的手太紧,至此才松了些。
  栖迟手抚一下鬓发,看他一眼:“方才你的箭差半寸,我就死了。”
  “有我在你死不了。”他拉着她,往前又走了一段,看见了他的马。
  他扔下弓,从马腹下摸出一只水囊递给她。
  栖迟接过来,拧开喝了两口,才算好受了一些。
  伏廷将水囊拿过去,拖着她站到马鞍前,两眼盯着她:“你知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她咽下口中水,点了下头:“知道,那个伤了你的突厥女。”
  他问:“你不害怕?”
  “我说过,我会习以为常。”
  伏廷记了起来,曾在冰湖边,她说过。
  栖迟嗅到他身上隐约的血腥味,又看到他马上兵器齐备,似是早就准备好的:“你早就等着了?”
  他没作声,就是默认了。
  她心说还以为是特地来救她的,原来是刚好遇上罢了。
  “若我再出事,你会不会特地来救我?”
  伏廷不禁皱了下眉:“你很想出事?”
  栖迟心说不想。
  她看了看他脸,又问:“你怎会突厥语?”
  “为了防敌。”他站直一些,看她两眼,忽而察觉到她是想借着说话尽快回缓。
  “那你昨日最后,与那突厥女说了什么?”栖迟又问一句。
  她记得这句话后,突厥女就改了主意,带上她潜逃了。
  伏廷漆黑的眼一动:“一句威胁罢了。”
  他转头,去看林中的人有没有出来。
  回想着当时他说的话,的确只是一句威胁罢了。
  他说的是: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第三十五章 
  栖迟说了一通话, 渐渐回复了。
  伏廷站在她旁边, 眼睛一直看着林中方向,她看过去时, 就见林中的人陆续出来了。
  罗小义走在最前面,嘴里骂了一句:“他娘的,叫这突厥女死的太容易了!”
  几个近卫抬着那突厥女跟在他后面。
  栖迟转过脸去, 没多看。
  罗小义很快走到跟前:“嫂嫂受惊了,没事吧?”
  她捂了一下脖子, 那里先前被那突厥女用钩子抵着,有些疼,口中却说:“没事。”
  罗小义又看向伏廷:“三哥, 还是老规矩处置?”
  伏廷颔首:“搜过之后处理了。”
  栖迟知道他们说的是那突厥女的尸首,听到一个搜字,忽而想起什么, 倏然将脸转回来。
  罗小义抱拳领命, 正要去处置那尸首。
  她走出一步:“等等。”
  伏廷看住她:“怎么?”
  她说:“她身上有我的东西,我要拿回来。”
  她的那块鱼形青玉, 还在那突厥女的身上。
  伏廷记了起来,先前藏身暗处时, 的确看见那突厥女夺了她的财物。
  他将袖口一扯, 转头走向那具尸身。
  栖迟跟上几步, 拉住他衣袖:“我自己来。”
  他回头:“我替你摸出来就是了。”
  如她这般的贵女岂会愿意去碰什么尸首,他来动手就完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栖迟想了想, 轻声说:“那是我的贴身私物,我不愿被人瞧见的。”
  罗小义在旁看见她拉着他三哥,不禁笑起来,心想这么急切,一定是女子不能被瞧见的东西了,当下挥着双臂招呼众位近卫转身:“都听夫人的,别瞎看!”
  伏廷却觉得她有些古怪,看了眼她拉着自己的手:“什么样的私物?”
  就算别的人不能看,难道连他身为夫君竟也不能见一眼。
  栖迟只能顺着往下圆:“是我哥哥留给我的,他说只给我做个念想,不想被别人瞧见。”
  说完先在心里向哥哥赔了个不是,要搬出他的名号来。
  听到光王,伏廷便不奇怪了,想起她当初那涟涟泪眼,又想起李砚缩在树下哀戚的模样,知道她有多在意这个哥哥。
  他收回手:“随你。”
  栖迟看他收手站去一旁,走近几步,在尸体旁敛衣蹲下。
  那突厥女致命的一箭在额心,也不知伏廷哪来的力道,一箭竟然没入了半截,人死了连眼都没闭上。
  她只扫了一眼,看见那伤处血肉模糊,尸首双眼圆凸,便将眼移开,忍着不适,伸出只手往尸首怀里摸去。
  伏廷看她这模样,便知她是在强撑,忽见那尸首抽动一下,她手立即缩了回去。
  他有点想笑,忍住后说:“死透了。”
  正常的,是她没见过罢了。
  栖迟方才真以为这突厥女还没死,听他这么说了才又伸出手去。
  她不怎么看那尸首,一时没摸对地方,好一会儿也没摸到。
  伏廷看着她那缓慢的动作,走过去,蹲下,抓了她那只胳膊往里一送。
  栖迟停住,就见他眼朝尸体一扫说:“摸,我碰不到。”
  她的手在尸体怀里,他手握在她胳膊上,的确碰不到东西。
  栖迟放了心,由他的手带着,在尸体发冷的怀间摸了一圈,直到抵近腰间,才终于摸到了。
  她紧紧握在手心里,拿出来时手藏在袖里:“好了。”
  伏廷真就一眼没看,松开她站起来,唤了声:“小义。”
  罗小义闻声而动,招了两个人过来,接着来搜突厥女的身。
  栖迟走开两步,背过身,将那块鱼形青玉收回袖中藏妥当了,再转头时,他们已经将那突厥女从头到脚搜过一遍。
  罗小义拿着几样东西送到伏廷手中。
  一卷羊皮卷,里面都是他们探来的消息。
  伏廷展开看了一遍,里面用突厥文记了瀚海府里的民生恢复情形,各城门防守状况,还有几张地图,是他军营附近的。
  军中深入不了,倒是没叫他们探出什么。
  罗小义手里还捏着个圆珠坠子,给他看:“三哥,瞧见没,这突厥女身上有这个,倒是叫我发现了她的身份,是突厥右将军府上的,八成还是个宠妾之类的。”
  他们与突厥交手多年,许多情形也摸清楚了,凭个东西便能大致推断出对方身份。
  他没好气道:“说不定以后是要报复回来的了。”
  伏廷将羊皮卷抛过去:“他们想来还需要什么借口。”
  罗小义两手兜住,笑一声:“也是。”
  向来都是那群突厥狗先挑事,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几个近卫去处置那突厥女的尸首。
  伏廷看一眼栖迟。
  她自拿到东西后,就十分安分。
  他手招一下,唤来一个近卫,吩咐两句。
  没多久,那近卫便将栖迟的马车赶了过来。
  他们一早正是循着车辙的踪迹于附近藏匿的。
  马车门帘已被扯坏,好在还不妨碍行驶。
  栖迟先进车里去等他们,将门帘仔细掖了掖,才终于有机会将袖中的玉佩拿出来看了看。
  还好没丢,她又仔细收回袖中。
  ※
  这一天一夜下来,早已远离了瀚海府。
  等他们赶到城外时,天也要黑了,城门早就落下。
  罗小义打着马在附近看过一圈,回来问:“三哥,附近有间客舍,是要继续前行入城,还是就近休整?”
  继续入城要再拖上个把时辰才能歇下,他们倒是无所谓,这话是替他嫂嫂问的。
  伏廷看一眼马车,到现在她还未眠未休,却也没出声说过半个字。
  “就近休整。”
  栖迟在车中一直强撑着精神,忽感车马停下,揭帘下去,眼前院落围拥,门内灯火昏黄,是间客舍。
  她看了两眼,觉得实在凑巧,是她名下的客舍不说,还是当初刚到瀚海府时,她落脚过的那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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