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天如玉
时间:2019-06-19 09:37:00

  那可能,也是好事一桩吧。
  一声号令,马车停下。
  两队人马护卫,竟然一路都未出什么嘈杂之声,说停便停,齐整划一。
  外面罗小义道:“到了。”
  车帘打起,栖迟脚踩到地,手撩起帽檐,看了眼面前的府门。
  耳中忽然听见身后罗小义轻声嘱咐车夫:“记得将马好生送还军中。”
  她留心了一下,回头望去,罗小义已笑脸迎来,抬手做请,领他们入府。
  光看府门,大都护府的确是算得上气派风光的,匾额上的字也苍劲有力,应当是出自琅琊颜氏的书法。
  伏廷的事栖迟还是略知一二的,比如成婚时就已得知他早年父母亡故。
  不出意料,进去后果然发现冷冷清清的。
  一般府上没了长者和当家做主的,就是这个情形。
  她不陌生,因为光王府也差不多。
  前面是处理公事之所,并未掌灯,也没见到什么仆从,靠罗小义进门时从护卫士兵手上顺手拿了支火把在前照路。
  到了后宅,才见到几个垂手而立的下人,亮了院中的灯火。
  罗小义不好再进了,将火把交给一个下人,便要告辞了。
  “大都护今夜可回?”栖迟忽问。
  罗小义脚步停顿一下,露出会意的笑来:“我马上就去为您催催。”
  说完抱一拳,转头走了。
  栖迟手指拢住披风,轻轻遮住双唇,竟生出些不自在来。
  她问那一句未必有上赶着要见那男人的意思,被他这么一回,就全是那个意思了。
  伸手牵起李砚,进了后宅,那边新露与秋霜已先一步进到屋中打点,她进门时,正好撞见她们神色不对的走出来。
  “家主,您快来看看。”
  “怎么了?”
  栖迟入门,解下披风,环视屋中。
  窗外风大,吹着窗棱吱吱作响,灯火不够明亮,只点了一盏,照亮的地方陈设简单,且老旧。
  榻上无纱垂帐,屏风描画斑驳。
  李砚就近摸了摸一把胡椅,转头看着栖迟:“姑姑,这地方未免有些……”
  寒酸。
  栖迟默默在心里接了这两个字,转头出去,从下人手里取了罗小义留下的火把,往前厅一路查看过去。
  ※
  晚间雪停,夜间复降。
  纷扬雪花里,几匹马喷着响鼻,轻轻刨着雪地,没有栓绳,却并不乱跑。
  百步之外,乱石丛生间,一簇火堆渐熄。
  伏廷坐在石头上,眉目已沾上了一层风雪。
  对面几个人冷得挤在火堆旁,牙关打颤。
  都是他的近卫军。
  他将剑竖在雪中,从怀里摸出一只酒袋,拧开灌了一口,丢过去。
  一人接了,兴高采烈抱拳:“谢大都护!”
  忽有人接近,雪地里脚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是罗小义赶来了。
  “大都护今日是新夫人到了高兴,所以赏你们酒喝呢。”一到跟前他就打趣,顺手又丢给大伙一大包肉干。
  接过去那人道:“罗将军倒成头一个见着都护夫人的了。”
  罗小义低骂:“放屁么不是,咱们大都护若没见过,能一眼就认出来吗?”
  伏廷纹丝不动地坐着。
  罗小义说着话已挤到他跟前来,塞给他一块肉干:“三哥放心,人我已好好给你送府上去了。”
  伏廷拿在手里撕开,看他一眼,他连忙伸手拦一下:“你颈上伤还未好,少说话,听我说便好。没什么事,那位县主嫂嫂没我们想的那么不
  讲理,不曾胡搅蛮缠,除了晾我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怕还是为了她那侄子。”
  “光王世子。”伏廷忽然开口。
  “对,对,光王府的小世子。嘿,那小子……”罗小义越说越远了。
  伏廷将肉块放入口中嚼着,想起白日里的情形。
  他对李栖迟那张脸记得很清楚,是因为成婚当晚光王弥留时刻,他也过去看了一眼。
  当时她也是垂着眼,与被他剑尖挑起下巴时神情差不多,只不过比当时少了两行涟涟泪。
  之后他就匆匆赶回北国,算起来,确实有很久没见过了。
  他剑挑着,花了些时间端详,是怕看错了。
  而她,并不看他,也没有慌乱。
  那边酒袋传了一圈,又送还伏廷手上,被罗小义按了一下,冲他揶揄道:“三哥可真是个神人,嫂嫂我已见着了,不愧是皇族宗室里的,那
  活脱脱就是水做的啊。你成婚后将她放在光州那么久也便罢了,如今人都送上门来了,到现在竟还待在这雪地里,照理说还不早就回去抱上滚他
  一遭了。”
  行伍出身,没有门第的人,说话没轻重,荤素不忌。
  他又低笑着自掌一嘴:“瞧我说的,以三哥的本事,一遭不可能,定是几遭才对嘛!”
  伏廷灌了口酒,喉结滚动,酒入腹中,身上回了些热气。
  他拿拇指,慢慢抹去下巴上残余。
  那女人是什么滋味,他还没尝过。
  这桩婚事对他而言是实打实的高攀,从投身行伍开始,他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娶上一个宗室贵女。
  更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忽然自己千里迢迢地过来。
  这八府十四州,皆是荒凉苦寒地,如今都护府又是这么一幅光景。
  她一个贵族娇女,就算来了,又能待得了多久?
  ※
  “这就是堂堂统领八府十四州的安北大都护府?”
  都护府内,李砚不可思议地嚷了句,随后想起莫要惹了姑姑不快才好,嘟了嘟腮帮子,没再往下说了。
  其实新露和秋霜哪个不是这个感受?
  来的路上还想着这府上应当是无比风光的,没想到刚刚随着家主在这府上走了一圈,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倒还有广阔气度,只是旧得很,甚至许多东西已不能再用了。
  栖迟将手里的火把交给新露,让她找东西竖了,就在这屋内留着照明好了。
  一面吩咐去将府上管事的请来。
  时候已不早了,她估摸着初来乍到,还要忙上许久,想叫王嬷嬷带着侄子先去找个屋子安置了。
  但李砚哪里肯走,眼下这境况可是闻所未闻,他就挨着姑姑待着,两只眼睁得圆溜溜的,有精神的很。
  栖迟只好随他去了。
  很快秋霜带了个老人进门来。
  新主母进门,老人也是头一回见,在地上跪拜见了大礼。
  栖迟也叫新露封了些碎钱给他,然而一问,这位却并不是什么管事的。
  秋霜在她耳边低声说,大都护经常住军中,根本也不怎么回来,所以这府上就没管事的,这老人只不过是因为年纪最长,才被推过来的罢了
  。
  栖迟明白了。
  所以这只是个挂名的宅邸,他在外面有什么事,什么人,可就无人知道了。
  别说李砚没见过这种境况,就是她也没见识过。
  她问了老人一些府中的事情,大概有数了,叫秋霜把人送出去,顺便去清点一下仆人名册。
  随后又吩咐新露准备纸笔,要列个单子,明日好派人出去采买。
  李砚一点不稀奇,他姑姑本身在光王府里掌家就做得好得很,到了这空宅子一样的都护府,还不是信手拈来。
  面前一方檀香木的小案,上面纹路斑驳,因为陈旧,反而愈发有香气钻出来了。
  栖迟在上面铺上纸,提笔蘸墨,边想边写。
  李砚在旁边看着,忍不住问:“姑姑,你说这里怎么会这么穷啊?”
  栖迟笔停一下,回想起当时罗小义悄悄吩咐车夫的那句话,眉心不由得蹙一下。
  连拉车的马都是军中借来的?
  那男人得罪了她,是要给她充个场面不成?
  “我又如何知道?”她摇摇头。
  不过只是费些钱能解决的事,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至于其他的,再另说。
  作者有话要说:栖迟:开门!扶贫的到了!
 
 
第五章 
  五天后,大雪仍时不时地下着。
  新露引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入了都护府。
  这是先前特地为世子李砚延请来的新老师。
  穿廊而过,只可见府中十分忙碌,园中有仆从在新植花草,洒扫庭院,还有婢女交相扶着,在那廊檐下悬挂起挡风的垂帘,往来穿梭,安静
  本分,没一个脚步停顿的。
  不多时,入了西面早就备好的学堂。
  老者是这瀚海府有名的隐士,博闻广识,但见这堂内摆着洛阳纸、徽州墨,上好的太湖石镇纸,四下的坐用器具,无一不精,也不禁摸了摸
  胡须,暗生感慨。
  不愧是一方军阀享有的大都护府。
  顺嘴,老人家就问了句:因何当时拜帖是清流县主之名,却入了这大都护府中教学?
  新露早已瞧见他眉宇间钦叹的神色,笑着告诉他:这大都护府如今正是由他们县主掌家的。
  若非如此,这里岂会短短数日就有这一番变化?
  就要如此这般,才能配得上安北大都护府的名号才是。
  新露想到这几日家主作为,叫府中奴仆无不心服口服,还有些得意来着。
  ……
  李砚去上课了。
  少了他在跟前晃悠,栖迟多出不少闲暇,正好,着手将府上的开支记录下来。
  这对她而言,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秋霜为她捧来一炉熏香,看她下笔迅速,皆是出账,哪有入的,忍不住道:“谁承想,家主来这儿的第一件事竟是花钱。”
  栖迟也没想到,本以为安北都护府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谁能料到内里是这么一幅模样。
  她笑:“钱赚来便是花的,不花我还赚它来做什么呢?”
  眼下还不清楚缘由,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何况这地方她也要带着这许多人住的,弄舒服些,不是也让自己好过么?
  秋霜听了转过弯来,转着眼珠想:也对,叫那大都护回来瞧见,必然要感动涕流,届时少不得对家主呵护备至,那这钱花再多也值了。
  忙完没多久,李砚回来了。
  今日只是见师礼,没有讲学。
  新露跟在他后面进门,笑容满面地对栖迟道:“先生夸世子是个好苗子呢,不是那等纨绔子弟,定是个可造之材。”
  李砚被夸得不好意思,红着小脸,挤到栖迟跟前来。
  栖迟顺手摸摸他头:“那才不枉费我带你来这里,好好学着,他日要叫那些瞧不起你的都不如你。”
  李砚一下就想起了邕王世子那些人,眨了眨眼,看着她:“原来姑姑有这个用意吗?”
  “自然,别忘了,你还有个光王爵要承袭的。”
  李砚这才明白姑姑的良苦用心,又想起英年早逝的父王,鼻尖酸溜溜的,从她怀间站直身,道:“侄儿领训,这便回屋去了。”
  “做什么去?”
  “去温书。”
  栖迟失笑:“怎么说风就是雨的。”
  李砚更不好意思,小跑出门去了。
  栖迟的笑也敛了,想到哥哥,往事便涌上心头,总是不好受的。
  从那温柔乡一般的光州来到这朔风凛凛的北地,也不知她哥哥泉下有知,会不会觉得她是做对了。
  新露见她神色郁郁,眼下有些青灰,料想是这些时日忙碌府中的事没休息好,走去榻边揭开新垂的帷幔,道:“家主小睡片刻吧,从启程上
  路以来,到这府中,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栖迟点点头,起身过去时,对秋霜招一下手:“给我把刚送到的账册拿来,若睡不着还能翻一翻。”
  秋霜一边去匣中找,一边打趣:“家主是要看看自己又赚了多少入账,才高兴呢。”
  她扬眉:“正是这个道理。”
  新露和秋霜听了都不禁笑出声来。
  听到她们笑,栖迟心情也转好了,她向来不是个沉溺伤怀的人。
  ※
  人退去,房中炭火烧得旺,舒舒服服的。
  栖迟躺在榻上,翻了大半,渐渐乏了,背过身去,将册子塞在枕下,合上眼。
  迷蒙间倒是想起一件事:那男人至今还未回来过。
  到后来便睡着了。
  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闻得声响,叮的一声,好似金勾解带,一串细碎声。
  接着沉重的一声,像是有什么倒了下去。
  栖迟掀了掀眼帘,尚有睡意,料想不是新露就是秋霜,何时竟如此毛手毛脚了。
  只一瞬,又睁了眼。
  因为想到她身边的人都不可能这样行事。
  伸手撩开帷幔,她两只脚慢慢踩到地。
  地上新铺了西域绒毯,光脚踩上去也不会冷。
  她起身离榻,脚步无声,走了几步,便看见地上淋漓的水渍。
  目光顺着那点点滴滴的水渍望过去,案上搭着一条一指宽的腰带,往前是床。
  床沿下也是一滩水渍。
  栖迟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眼看到上面躺着个人,脚上胡靴未褪,粘着的雪化成水,滴落在地。
  下一眼,看到他的脸。
  不妨他突在此时就睁了眼,栖迟一惊,下意识地转头就走。
  身后的他霍然坐起,一把抓着她扣回去,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叫。”耳边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是我。”
  栖迟跌坐在他身前,手指挨着他的佩剑,还是那柄她见过的剑。
  男人的手捂着她的唇,粗糙,沾了风雪的凉气。
  她没想叫,早已猜到是他。
  毕竟能登堂入室的,除了男主人,也不会有别人了。
  她用手指,轻轻勾了一下他的手背。
  那只手停顿一下,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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