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迟抬手抚一下被他碰过的双唇,没有回头。
方才微惊,心口仍快跳着,她努力压下,想着眼下光景,夫妻重逢,第一句该说什么?
“家主!”门忽然被推开,新露跑入,一眼瞧见里面情形,呆了呆,反应过来,忙低下头退出去了。
家主被人拥着坐在床上,就是傻子也该明白那是何人。
门外已传来罗小义的声音:“怪我怪我,是我莽撞,惊搅了几位姐姐。”
栖迟听见还有外人在,从床上起身,理一下鬓发,唤了声新露。
新露又推门进来,一路垂着头近前,搬一张胡椅过来,拿了披风给她披上,伺候她坐下,一面贴在耳边将事情与她说了。
原来刚才秋霜经过一间厢房,察觉门开着,就走了进去,不想竟看见罗小义在里面躺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昏着,当然方寸大乱
。
新露慌忙就来告诉栖迟,没想到这里也有人……
直到这时,栖迟才又重新看向床上的男人。
伏廷正看着她。
他身上是两层厚厚的军服,胡领翻折,本是最贴身的,如今腰带已解,散在身上,形容落拓。
光是在那儿坐着,栖迟都觉得他身形高大。
她眼垂下,须臾,又抬起看一眼。
他仍盯着她,眼里带一层疲惫。
看着他脸,她忽然就想到一件往事。
当初成婚前,光王曾暗中派人来北地打听大都护容貌。
来人回去后禀报说:大都护虽出身寒微,但仪表英武,远胜王公贵侯。
栖迟当时问哥哥:打听这个做什么呢?天家所配,难道他生得难看,你还能悔婚不成?
她哥哥说:不打听一下不安心,若是那等獐头鼠脑的,又如何能配得上你这等容貌。
有些想远了,她回了神,听到罗小义的声音,已到了门口——
“惊扰县主嫂嫂了,末将跟随大都护刚刚返回,几天几夜未合眼,实在累极了,摸到间房就睡了,是我没规矩,可千万别怪我才好。”
栖迟知道这府上以往无人,他肯定是随意惯了,也没放在心上,说了句:“不妨事。”
“嫂嫂好人,宽宏大量!”罗小义甜嘴甜舌地说着,探入半张脸来,惊异道:“三哥,你这屋里何时变得如此暖和了?”
伏廷听到这话才有所觉。
他数日奔波,一直追着那几个突厥探子到了边境,若不是累死了一匹马,实在不能再耗下去,只怕现在还在外面。
回来后倒头就睡,此时才注意到这屋内的确温暖如春,难怪方才沾枕即眠。
他转着目光,一点一点在这房内扫视。
刚醒时还以为这房内不同了是多了个女人,现在发现何止。
窗纸是新的,灯座遍布角落,屏风上的装饰也已新描画过,添了大大小小十多样用器,炭盆香炉,罗幔轻纱,皆是以往没有的。
一圈扫完,目光在地毯上停留一下,他往坐着的女人身上看去。
衣摆动了动,是栖迟缩了缩光着的双脚,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的白嫩。
“你安排的?”他问。
栖迟眼光往门口瞥一眼,罗小义探了下脑袋,似乎也在好奇这事。
她点一下头:“是。”
明摆着的,不是她,难道还有别人。
伏廷看着她,眉心皱一下,松开。
栖迟已经瞄见,心道莫非不喜她擅自安排?
耳中却听他唤了声小义。
罗小义会意,在门口接话道:“县主嫂嫂花了多少,叫你的侍女告诉我,回头大都护也好将花销如数奉还。”
其实说了也肉疼。
这些宗室贵女可矜贵了,一来就如此铺张浪费。
他三哥身上带伤,话不多说,叫他开口,可大话放出去容易,真拿钱,要上哪儿去拿!
话虽如此,这炭火烧得可真暖和啊,好些年没在这凛凛寒冬里感受到这热乎气了。
他不自觉往门内靠。
忽然听到一声轻笑,不禁朝里瞄了一眼。
是栖迟,她笑得很轻,因为有些忍不住。
想不到这男人还挺有骨气的。
“以往逢年过节,你也往光州送过不少东西,还是在都护府如此光景下,如今便当我给你这里送些东西,又有何不可呢?”
这话,她说得是有些诚恳的。
之前虽有不快,因为想到这点,也消弭不少。
伏廷闻言没说话,却忽往门口看了一眼。
罗小义眼神闪闪烁烁,飘忽不定。
他不记得自己有送过东西去光州。
若没猜错,一定是罗小义。
自成婚以来,罗小义便时常劝他去光州走动,免得娶了妻还做和尚。
他身边能关心他私事的,除了这个多事的,也想不出来还有旁人。
栖迟注意到两人眼神往来,心里回味了一下。
看一眼伏廷,她起身道:“新露,去给罗将军住的屋子里也生盆炭火,我们先退去,莫妨碍大都护与将军休息。”
新露称了声“是”,扶她回去榻边,以身挡着,悄悄给她穿上鞋袜。
门口的罗小义闻言又是一阵肉疼。
多一盆炭,又是多出一份钱来。
若不是他三哥房里多了个人,真想直接开口说就在这里跟他挤挤睡一觉得了,何必浪费那个钱。
伏廷倒是没说什么。
看着栖迟在榻后半遮半掩地穿戴齐整,走出门去,唯有耳后头发微乱,是他方才弄的。
他五指握一下,指间忆起捂过她的唇。
又想起罗小义的话,水做的一般。
栖迟出了门。
罗小义回避着,退到一边给她让路。
她脚步停一下,低低道:“多谢将军之前数次破费送礼了。”
罗小义见她已知情,也就不隐瞒了,干笑道:“县主嫂嫂莫客气,我都是替大都护送的,那就是大都护对你的情分。”
栖迟含笑点一下头,移步走了。
待到转过回廊,脸上笑便没了。
新露看过去时,就见她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伏廷……”她念叨一遍那男人的名字,手指撩了一下耳边发丝,心里有些难言的气闷。
原来,还算是她自作多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罗小义表示:哥,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第六章
眼见栖迟走远,罗小义转头就扎进了房里。
暖烘烘的热气烤得他浑身舒坦,他却顾不上享受了,趋近床前,低声道:“三哥,你怎么就这么大方,我早留心到这府中到处都变了样了,
嫂嫂这笔开销可不小,要担下,如何担?”
伏廷不答反问:“你拿军费去给她送礼了?”
罗小义辩解:“那叫什么军费,那是你应得的赋税,是你自己全将它充作了军费,我给你留作一些家用怎么了?”
伏廷觉得这是屁话,若无军费防范外敌,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家?
他沉坐半晌,从怀里摸出自己的印信抛给他。
罗小义捧着印信,不等他开口便明白他意思了,两眼睁得犹如铜铃:“三哥这是要拿自己压在军中的老本给嫂嫂不成?”
伏廷说:“我的人,不拿我的,拿谁的?”
罗小义思来想去,以他三哥的为人,不是个惯于攒钱的,这钱一直留着定是有用处的,一时便没动。
正当这时,外面传来新露的声音,说已为他在房内烧好炭火了,请他去休息。
伏廷说:“滚吧。”
罗小义一咬牙,心想算了,这钱花都花了,他非要睡到那盆炭烧光了才算挽回本来!
想完一扭头出去了。
外面新露很细心地将房门合上了。
伏廷将压在身边的长剑随手扔下地,脱去军服长靴,一头倒到床上。
这床铺也变了,身下柔软,垫的是厚厚的羊绒。
枕上一阵似有若无的香气,他的手指捻到一根细长的发丝。
多的,是女人的气息。
※
这一觉,直睡到天黑。
之所以醒,是因为房内太热了。
伏廷睁眼坐起,身上已有了汗。
下了床,走到案头,看见上面摆着一副精致的茶具。
他揭开冷炉上盛水的壶口,端起来仰脖灌了口冷水,房门被敲响了。
两名侍女垂头进门见礼:“大都护醒了,奉家主之命,已为大都护备好沐浴热汤。”
说罢新露去掌灯,秋霜去立屏风。
十几盏灯座点上,屋内亮如白昼。
热汤灌入浴桶,两人又退出去了。
伏廷看她们一有动静就进来了,显然是早就等着的。
他往胡椅上看一眼,舔了舔被冷水浸过的牙,先前他那位妻子便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也许宗室女子,都是如此的无可挑剔。
解衣进去,浴桶边摆着只金盘,里面盛着数十粒澡豆,通体雪白,欺霜赛雪,香气扑鼻。
这种东西是长安洛阳的世家王公爱用的,他一介军旅中人,从来不用。
如眼前这种规格的,以粒计价,粒粒赛金,也许宫中也未必能用得上几回。
李栖迟,倒比他想的还娇贵。
……
罗小义又过来时,伏廷澡已洗完,仆从们刚把房内清理好。
“三哥,这等享受,是神仙日子吧,我都不想走了。”
他睡饱后也洗了个澡,与伏廷不同,显然是用了不少澡豆,老远都能闻到一股腻人的香气。
新露和秋霜刚好进来,听到这话憋了满脸的笑。
她们是来请用饭的,既然罗小义在大都护房里,干脆就将饭菜送过来了。
摆案设席。
伏廷和罗小义各坐一案。
他系着外袍,胳膊搭膝坐在那儿,无人敢多看大都护如此形容。
一道道菜端上来,罗小义两眼越睁越大。
常言道菜品贵细贵精不贵多,这些菜式可是他做到将军都未曾尝过的。
再看一眼那些仆从还在门外候着,看样子他们眼前这些用完了,还有新的要送进来。
还以为他之前所见已是莫大的奢侈,此时看到这些菜肴才发现那不过是凤毛麟角罢了。
他实在忍不住,凑身过去道:“三哥,不如我去劝一劝嫂嫂,叫她节俭些?”
“少废话。”伏廷拿起筷子,那意思,吃就吃,不吃滚。
罗小义摸摸脸,他三哥是个铁血汉子,那清流县主却是个金贵蛋,这么下去,还怎么过日子?
好不容易熬过一顿晚饭,罗小义叨扰够了,要告辞了。
临出门,却又强打起笑脸开了句玩笑:“三哥今日花销太大,可要在嫂嫂身上讨回来,兄弟就不打扰你们夫妻好事了。”
伏廷没理他,脑海里晃过那一闪而过的白嫩脚趾。
罗小义只见他灯火里一双眼黑漆漆的,狼一般,贼笑着走了。
不想刚转过回廊,就遇到了秋霜,说是她家家主请将军过去说几句话。
罗小义转着心思,想着:应当是要说一说那花销的事了。
难不成她还挺心急要钱的?
栖迟正在李砚的住处。
趁伏廷他们休息用饭,她陪侄子练了许久的字,听说人请来了,才停了。
李砚将两本字帖齐齐整整收起来,抬眼瞧见罗小义进了门,撇一下嘴,没作声,站去姑姑身旁。
罗小义见到被自己得罪过的小世子也在,讪讪笑了笑,抱拳见礼:“不知县主嫂嫂召末将来是有何吩咐?”
栖迟坐在暗处,看不清神情,只抬了一下手,身旁的新露便过来,奉上一只木盒给他。
罗小义接了,带着疑惑打开。
里面是一柄匕首,鞘子竟是通体黄金打造,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满脸诧异:“这是?”
栖迟道:“答谢你之前数番破费送礼。”
罗小义心又凉了,按他三哥的意思,这花销也得包下来,他拿他三哥的东西,何苦来哉?
刚想找个理由推拒了,听见栖迟又道:“叫你来,是想说一声,大都护说要担了我的花销,你不必照办。我与他毕竟夫妻一场,若是花些钱
也斤斤计较,未免太过生分了。”
罗小义一愣,没想到她竟如此慷慨识大体,竟不是要钱,而是送钱的。
他试探着道:“这可不是一笔小开销啊。”
栖迟话中带笑:“放心,我在光王府也掌家多年,若是用度奢侈不知数,早已没有你眼前的我和光王世子了。”
罗小义明白了,她这意思是说她花得起。
娘老子的,他三哥娶的到底是个什么婆娘?难道说宗室里的女子都如此财大气粗?
夜已深,栖迟不便与他一个外男久待,没给他太多闲暇胡思乱想,直说了叫他来的用意:“我只想知道,堂堂安北都护府,因何会是如今模
样?”
花钱是小事,她得买个明白。
据她所知,各大边疆都护府都是不用给朝廷上贡的,所收赋税皆可自做屯兵用,若无缘由,是不该有此光景的。
罗小义一手拿着那木盒,一手摸了摸怀里伏廷交给他的印信,本还顾及颜面,转念一想,时间久了也纸包不住火,还不如大大方方告诉她算
了。
于是叹息一声开了口:“县主嫂嫂有所不知,其实以往倒也不是这样……”
北地毕竟幅员广袤,部族众多,以往赋税的确是不用愁的。
可惜前几年一场瘟疫席卷,牛羊数以万计地折损,万顷田地也颗粒无收。
连着几年收不上来赋税,北面突厥又趁虚而入。
打仗就是烧钱的,一两场仗下来,库存便空了。
驱逐了外敌,往后还得年年增强军备防范战事再起,久而久之,自然入不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