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天如玉
时间:2019-06-19 09:37:00

  连忙伸手去拉,就见她一只手捂在了胸口。
  “阿婵,你伤又发了?”这情形与古叶城中所见相似。
  曹玉林一手撑着地,很久才道:“对不起嫂嫂,我怕是又无法护你了。”
  栖迟打断她:“先别说这些,好生休息,挨过这一阵便好了。”
  曹玉林看着那柄落在脚边的刀,五指抠着地面,深深抓了一下:“恐怕好不了了。”
  “什么?”
  “我受的伤,与嫂嫂所想的不同。”曹玉林颓唐地垂着头,抬起那只手:“如今才发现,我怕是……已经无法握刀了。”
  栖迟一怔:“为何?”
  曹玉林沉默了一瞬,却说了句看似不相干的话:“我当初,被突厥军俘虏过。”
  ※
  另一端的激战未停,近卫们拖着那群突厥骑兵,吸引守军赶来。
  夜色正是最浓重黑暗的时刻。
  几名突厥兵如同游魂一般散开,四处搜寻,手中抓着雪亮的弯刀。
  他们的目标是不漏掉任何一个官署出来的人,方才伏击都督府出来的马车已经叫人逃脱,其余人马去追赶,而他们负责搜寻其他漏网之鱼。
  分散搜寻许久,其中一人发现了一处破败的院落,朝那里走去。
  院子杂乱,无人居住,还被火烧过,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人发现院角有一处遮盖着什么,手里的弯刀举起,一把上前去揭,忽的没了动作。
  喉咙被刀锋割过,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身体便轰然倒地。
  李砚收回手里的匕首,在衣摆上胡乱擦了两下,随即又缩回去,抱紧怀里的襁褓。
  他往后退,一直退到无处可退,背抵着墙壁,小心地抱着怀里的弟弟。
  怀里的小家伙忽的一动,出了声,他怕引来追兵,连忙把手指递去给他啜。
  这是无意中发现的,一定是饿了,这样就能安抚他。
  手指上还沾着突厥人的血,但也顾不上了。
  “别怕,别怕……”李砚无意识地呢喃,或许不是说给什么也不懂的弟弟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是他第一次杀了人,沾了血,浑身都发冷。
  但他不能退,姑父说过,出事时应该要挡在女人身前。甚至连刚才那狠戾的一招,也是曾经姑父教给他的。
  以往总是姑姑护着他,这一次也一样,姑姑可以拿命护着他,如今他也要护着姑姑的骨肉。
  人在被保护时还能软弱,但现在他必须要反护他人,再不能软上半分。
  没事,杀了人又如何,他是皇族宗亲,是在保家卫国。
  “会没事的,会没事的……”他紧紧抱着弟弟,握紧匕首轻语:“父王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的。”
 
 
第七十三章 
  栖迟坐在原处没动, 在恢复体力, 也在看着曹玉林。
  她刚才说,她曾被突厥军俘虏过。
  “你的伤, 就是在那时候留下的?”
  尽管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还是问了这一句,因为倘若不是如此, 她就不会提起这一段。
  曹玉林点头,想起黑暗里看不清楚, 又开了口:“是。”
  她挪动一下,像一个迟缓的老人,艰难地伸出手去门口, 拖着一具尸体用力一拽,挡在门前。
  栖迟看得惊惧,但此时此刻, 更担忧她的状况。
  曹玉林忙完这个, 才靠在旁边接着道:“俘虏我的就是刚才听到的那个右将军,阿史那坚……”
  那是当年最惨的一战。
  全境八府十四州都被瘟疫祸害了一遍, 军民死伤无数,突厥长驱直入攻下了四州, 洗劫一空, 再往前就要深入腹地。
  伏廷领着只有突厥一半的人马坚守不退, 她在去支援的路上遭到重兵埋伏。
  为了拖住这股兵力,他们只能力战到底,最后除去战死的, 她手上活着的一百八十六个部下也一并被俘。
  “他们想从我口中套出军情,我不说,就在我眼前一个一个虐杀我的人……我只能忍着,眼睁睁地看着。”
  “一夜不到,一百八十六人……最后轮到我。”
  “阿史那坚羞辱我身为女人领军,将我赏给虐杀了我手下的那些人。我不从,趁机杀了他们其中一个,他们全都对我举起了刀……”她的声音诡异地平静:“一刀又一刀……他们说要让我永远留着耻辱,在我胸口上割上了突厥文,写的是突厥奴。”
  “最后放话说第二天我还活着,等着我的就是被所有突厥人蹂躏,然后……”
  “别说了。”栖迟打断她,声音发颤:“别说了阿婵。”
  虽然她说的简略,只这几句,她已经听不下去了。
  “然后三哥就来了。”
  栖迟一怔。
  想到那些场景,再听到这一句,仿若转机,甚至都振奋了一下。
  曹玉林似陷在了回忆里,喘着气说:“是三哥杀入营中救了我。”
  身上挨了多少刀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衣裳破碎,浑身是血。
  她被悬挂在营中的高木上,地上到处是与她一同出生入死的北地将士,眼前血红模糊,嘴里含着血肉,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所有经过的突厥兵都能对着她嘲笑唾弃。
  就在当晚,伏廷领着人杀至。
  其实当时他手上的兵力已经不多,为了救人,他让罗小义率军假装袭营,引走了阿史那坚。
  后来曹玉林才知道,那一晚伏廷只带了二十人,本意是解救了他们后,便可以一同杀出来,可是短短几个时辰,等待他的便是满营的鲜血和残躯。
  在看到曹玉林模样的那刻,他脚下转了向。
  那是曹玉林第一回 看到伏廷发怒,他的本意是救人,却生生变成了屠营。
  其余人解下她匆忙出营时,伏廷孤身一人杀回营中,一口气斩杀了百余人。
  直至半道,他浑身浴血地拖着砍下的突厥军旗追上来,盖在她身上。
  “曹玉林,可还活着!”
  她应了一声:“三哥,我还活着。”
  “好,”他说:“否则我对不起小义。”
  曹玉林说:“不要告诉他……”
  那之后,她就离开了军中。
  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作战受了伤,不得不离军休养。
  伤结了疤,突厥奴的字样被她自己划去了,又结一层疤。
  胸几乎已毁了,那里血肉模糊,狰狞可怖,再也不是个女人模样。
  但这些都没什么,至少她还活着,比起惨死的一百八十六人,已经算好的了。
  她的伤好了,却开始怯步于军营。
  伏廷不止一次说过她随时可以回到军中,她都拒绝了。
  她以为自己在外面或许用处还大一些,可以游走于各处搜集突厥情报,仍可以效力军中,仍可以对付突厥。
  伤似乎都好了。
  直到上次在古叶城里,在确认对方是突厥军后,又听到右将军这个称号时,她才发现没有。
  纵使她还能若无其事地搜集突厥情报,面对突厥军,当初的事就又活了,所有死去的人都在眼前,身上的伤就会做疼,提醒她那些都还没有过去。
  她长话短说,靠在那里,像个枯槁的朽木:“嫂嫂如今都知道了,这道关我没迈过去,已是个废人了。”
  栖迟忽然撑着起来了,摸到她的手,很凉,用力拽了一下:“阿婵,这不是你的错。不管你是不是废人,我们都得继续逃命。”
  外面混乱卷来,有马蹄声,有刀兵声,她们根本没有时间缅怀过去。
  ※
  榆溪州的城墙上,火把熊熊。
  城有东西两道城门,西城门已被攻破,东面城门上守城的士兵眼看着城中已经燃起战火,却还得坚守在城头上,无不握紧了手中兵戈。
  北地将士,从未有畏惧突厥的,哪怕只是一届城头守军。
  但职责所在,他们只能坚守在此处,守着退避到这里的百姓。
  后半夜浓烈的黑暗还未过去,风吹着浓重的烟熏火燎味钻入鼻尖,忽然城头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在这寂静而又沉重的时刻,本不该出声,但那人不仅出了声,还推了一下身边的人,示意同伴往前看。
  远处,一道焰火冲天而起。
  守城官顿时大喊:“八方令!大都护下八方令了!”
  城下远处,一行黑压压的人马正在接近。
  夜色里,传来一道高昂的喊声:“瀚海府兵马至!”
  城门口清空,城门轰然开启。
  先头部队两千人马暗流般冲入,急切的马蹄声几乎要震碎街道砖石。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最前列的黑亮战马,马上的人玄甲凛冽,一手已经抽出了刀,径自冲了过去。
  ……
  城中激战最严重的地方便是各处官署。
  守军本该顺利挡住这批突厥军,但眼下却投鼠忌器。
  烟火浸漫的长道,两军对垒,守军持兵在退,只因眼前突厥骑兵的弯刀下押着三个人。
  那是贺兰都督夫人、幽陵都督夫人和阴山都督夫人。
  六州都督夫人被抓了一半,他们不得不谨慎。
  蓦地飞来一支飞箭,正中其中一名突厥骑兵手臂。
  顿时人群松动,阴山都督夫人惊呼一声躲避,守军赶紧上前抢人。
  隆隆马蹄声响,前后包抄而至。
  仰赖栖迟砸钱,瀚海府扩军后训练过一支精锐,个个目力过人,最善多变应袭。
  今日点来的,个个都是这批人,正好派上用场。
  只凭残余火光照明,一箭射出,余箭已至,百步穿杨。
  紧随其后的是倏然齐整的抽刀声。
  ……
  一波既灭,另一波还未平。
  伏廷一手扯缰,一手从一个突厥兵身上抽回刀。
  天光将亮,淋漓的鲜血顺着刀沿一滴一滴落在石板街上,风卷硝烟里似在数着流逝的时间。
  旁边就是那间鱼形商号的医舍,连门扉都沾了血迹。
  “问清楚了?”他紧着喉问。
  罗小义解决了手上的突厥兵,喘着气过来:“问了,追嫂嫂的不是他们,阿婵一定带着嫂嫂躲开了。”
  “搜!”伏廷声冷如刀,割开凌晨的凉风:“入城的,一个不留。”
  ※
  栖迟早已身在城外。
  “放我下来,阿婵。”
  曹玉林坚持背着她,尽管自己已经体力不支,走得踉踉跄跄。
  “不行,嫂嫂,他们追来了。”
  从那间屋子里没待多久,追兵就到了,他们刀上一定沾了不少近卫和守军的血,因为追兵已少了许多,大概只有十数人。
  但这十数人对她们眼下而言,已是致命的。
  她们几乎是一路盲奔出了城,往仆固部的方向而去。
  马蹄声就在身后,曹玉林凭声音判断了一下距离,往前奋力跑去。
  然而后方传出突厥军的恫吓声时,她便如同又感受到了那些弯刀的利刃,那些突厥人凶恶的眼神,死去同袍的惨状。
  猛地往前一倾,快要摔倒时,栖迟借力从她背上滑下,抓住她胳膊往前拽:“走,阿婵,不能停。”
  两人跌跌撞撞滑下一处陡坡,下方都是乱石,却有个深坑,栖迟忙推曹玉林进去。
  深坑里居然还蜿蜒着个洞,栖迟贴着曹玉林坐下时,她手里无力拖着的刀一下落在地上。
  就在此时,忽见外面亮起一道焰火。
  “那是什么?”栖迟看见了。
  “八方令。”曹玉林喃喃说:“那是三哥的八方令,以往从未见三哥用过,今日他为嫂嫂用了。”
  所谓八方令,是当初抵挡突厥入侵时立下的,其实是彼时全民皆兵状态下的无奈之举。
  一旦发出,周边八方州府、胡部,都必须要立即赶来支援,否则就会被追责。
  伏廷立下后就没用过,因为太过兴师动众,哪怕他自己涉险也未用过,如今扩了军,再用不着。
  但这一次,他用了。
  栖迟透过狭窄的洞口看着那片天际,有些出神,耳中却又听到了追兵的马蹄声,拎拎神说:“他连这都动用了,可见我们只要能撑过去就会没事了。”
  曹玉林看着她,想爬起来,又捂住了胸口:“就怕来不及了。”
  她想去堵住洞口。
  天就要亮了,这里很快就会被发现。
  栖迟也没力气了,浑身都是尘土泥污,她靠在洞中,疲惫地说:“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我曾瞒过伏廷一个秘密?可还记得当初我一定要去古叶城?”
  曹玉林不禁看向她:“嫂嫂想说什么?”
  她说:“今日我就告诉你缘由,那家鱼形商号是我的。”
  曹玉林脸色凝结,眼珠都惊讶地不动了。
  栖迟故意不去听外面越来越近的声响,握紧手心,竟笑了一下:“你看,我有这么大的家业,还有没完成的事要做,现在又多了个儿子,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她伸手抓住那柄刀,拖了一下,白着脸说:“倘若他们杀来,我一定会拼力一搏,但我没有你的武力,最终可能也只是陪你一起死。”
  曹玉林讷讷无言,手伸出去,又捂住胸口。
  那晚她问伏廷把栖迟当什么,伏廷说你我皆是军人,我把她当什么,你应该懂。
  军人铮铮铁血,唯有这一条命可以许诺。
  伏廷是把她当命。
  “不,嫂嫂不能死……”曹玉林撑着地喘息:“嫂嫂是三哥的命,我欠三哥一条命,就要还他一条命。”
  栖迟震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她的话,也许是因为她的模样。
  “那你还能握刀么?”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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