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林看着她的脸,没有回答。
她那张脸苍白得过分,眉头却扬着,神情看起来分外坚毅。
“阿婵,”栖迟将刀拖着,送到她手边:“还能不能握刀?”
不想逼曹玉林,但她不甘心。
她凡事都不认命,不到最后一刻一定要争上一争。不甘心死在这里,也不甘心让突厥再在曹玉林身上得逞一次,甚至让她成为第一百八十七条命。
若伤在身上,花再多钱都可以给她治好,但这样的伤,无人可以帮她,只有靠她自己。
“阿婵,你还能不能握刀?”
曹玉林狠狠按住胸口,手伸出去,“能。”她用力去抓刀柄,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能,我还能握刀,我是个军人。”
刀拎起来,又脱落,又努力抓起。
她还能握刀,必须要握刀。
※
天亮了。
军营中最先赶来援军,已经将榆溪州各处堵住。
城中街道巷口如同沟渠,大军犹如潮水,汹涌灌入。
很快又有兵马顺着突厥人出城的方向一路追踪而去。
城门附近,罗小义一刀砍倒一个突厥兵,领着人往前继续肃清。
忽而几个士兵提刀往前一路跑去。
那里是片废墟,坍塌着烧毁后的残砖断瓦,下面一根横木隔挡,垒在墙角成了个漏棚一般,边上散落着几名近卫的尸体。
士兵将近卫尸体拖开,伏廷策马而至。
他冷眼扫过,手腕一转,豁然挥刀,劈开废墟上的一角,立即逼出里面的人。
那人冲出来抵挡,他手臂抬起,又猛的收住。
那是李砚。
他握着匕首,大口地喘着气,眼神前所未有的凌厉,直到看清眼前情形才缓过来:“姑父……”
伏廷看到他胳膊上被割开了道口子,还在流血,刀一收,立即下马,扯了束袖的带子就要给他包扎。
“你姑姑呢?”
“等等。”李砚顾不上回答,拦一下,转头钻回去,又出来,收着手臂拢在怀间,小心翼翼送到他眼前来:“姑父,这是弟弟。”
伏廷眼神一凝。
一旁的罗小义先是一惊,继而大喜:“三哥!”
伏廷迎风立着,盯着那一处,五指一松,刀落了地,伸出手将他抱了过来。
他想了无数种可能,只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自己的孩子。
罗小义凑过来看,忽然觉得不对:“三哥,孩子怎么没声啊?”
伏廷拨开披风,看着孩子的小脸,他的嘴上甚至还沾上了血迹,闭着眼,一动不动。
“是了,听说刚出生的小崽子要打下屁股就哭了。”罗小义换只手拿刀,一下就照着孩子屁股拍了上去。
并没有动静。
伏廷脸色一点点沉下,单手抱着孩子,又拍了一下。
还是一动不动。
罗小义脸色僵住了。
李砚陡然跪了下来,眼泪瞬间就出来了:“姑父,一定是我没照顾好弟弟,是我对不起姑姑和姑父……”
他明明很小心的,刚才还好好的。
偶尔也会哭两声,只要他递了手指便稳住了,莫非是哪一次捂着弟弟了,或是饿着弟弟了,还是受冻了,一定是他的错。
罗小义看他一眼,又看他三哥:“都怪那群突厥狗……”说话间已哽住。
“闭嘴。”伏廷死死抿着唇,下颚收紧,抱着孩子又重重地拍一下。
刚刚肃清的街道,战火摧毁的残垣断壁,血腥味和烟火味混在一起。
所有人收了刀剑,默默看着这一幕。
伏廷一身玄甲未卸,抱着刚出生的儿子,一动不动。
蓦地,怀里的孩子一动,似是呛了一下,随即脸一皱,嘴一张,哇的就哭了出来。
李砚一下站了起来,罗小义也抬了头。
这道哭声嘹亮,几乎响彻长街。
顿时阴霾尽扫,三军振奋,下意识地就高呼:“威武!”
伏廷紧咬的牙关松开,看着怀里的孩子,手臂一收,嘴角扯开:“好小子。”
始终铁骨铮铮地站着,无人注意到他眼眶微红。
他扯了披风兜住孩子,系在身上:“带你去找你母亲。”
第七十四章
十几个突厥骑兵追到道上, 盘桓扫视。
附近地势开阔, 两侧都是绵延起伏的坡地丘陵,青黄相接的杂草一丛一丛铺陈而出, 一眼就能看到大概。
天亮前还能看见的两个人影就是在这附近消失的。
一行人下马,几句又低又快的突厥语交流后,分头搜寻。
……
阳光升起, 拖着几道灰白的人影晃在坑外。
每一道人影手里都有弯刀的轮廓。
接着这些影子散开,其中有一道往下, 直往坑里而来。
坑掩着深而窄的洞口,脚步声一点点接近,忽而, 里面挥出一刀。
对方倒地,并未毙命,刚要一声喊出, 又是一刀。
曹玉林早已紧紧盯着外面情形, 一下探身出洞口,挥出第一刀时还没能完全握紧刀柄, 险些要叫对方发出声,但下一刀几乎整个人扑了出来, 用了全力。
她抽了刀, 将其尸首拖进洞中藏匿, 再回到洞口时,身体半蹲,手撑在刀上, 不住地喘气,侧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却面无表情,蹲在那里宛如泥塑。
栖迟靠在旁边,不去看那具突厥兵的尸体,勉强提着精神,拉了衣袖给她擦去了脸上的汗,一只手抓紧衣摆,一只手按住她的胳膊。
曹玉林冲她点了下头,极低地说:“嫂嫂放心。”
意思是自己还挺得住。
虽然艰难,虽然刚才看着外面那些影子时,手上差点又要脱离刀柄,但最终,她这一刀还是斩下去了。
外面再度响起脚步声,却不止一个人的了,也许他们都来了。
栖迟不自觉屏地住了呼吸,看见曹玉林抓刀的那只手几乎扣死了,指节都泛白。
忽的,一道声音横插而入。
洞外的脚步声停住了。
那是一道年轻姑娘的声音,说的是突厥语。
曹玉林侧过头,仔细听着他们话中的意思——
那姑娘自称是右将军府上的人,似乎出示了凭证。
外面安静片刻后,她问为何只剩下他们几个,城中情形如何?
一个突厥人回答:他们被一群护卫给拖住了,损失了很多人。城中情形有变,刚开始他们借着风势放火抢了个先机,攻破了西城门,抓了几个都督夫人,却被守军堵着没法转移。而且姓伏的狡诈多端,虽然调走了大部人马,他们追人出城的时候看见已有大军从附近赶来支援了,说明他大营根本没空。
姑娘质问他们为什么连一群护卫都奈何不得。
突厥人接连一串突厥语说得急切,甚至还带着愤怒,说那是姓伏的近卫兵,以前不知杀了他们多少探子,何尝是普通护卫。
姑娘:那你们追的人呢?
突厥人:还在找,右将军好不容易打通这条道过来,不抓到人回去没法交代。
姑娘:哪条道?
忽然没了声音。
接着便是一声突厥语的怒吼:你到底是什么人!
冷不丁就响起了刀剑碰撞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冲了过来,外面一下变得声音杂乱无章,呼喊和嘶吼一阵又一阵。
栖迟看向曹玉林,她也看了过来,彼此对视,都很惊异。
难道是内讧了?
很快人声遮盖下去,归于平静,甚至有突厥人的尸体倒入了坑中来。
随后有人越过那具尸体进了坑里,就要接近洞口。
曹玉林横刀俯身,栖迟挨着她贴住洞壁。
忽而听到一声很低的呼唤:“夫人?”
栖迟稍稍一怔,听来还是刚才那姑娘的声音,换成汉话,才发现这声音有些熟悉,贴着洞壁悄悄看出去,看到穿着斑斓胡衣的少女。
“辛云?”
“是。”
来的竟然是仆固辛云。
她也带着防备,手里还握着一把短刀,看到栖迟才收起来,转头就朝外唤了一声胡语。
接着又蹲下,从狭窄的洞口里钻进来,上下打量一遍栖迟,见这位大都护夫人眼下如此狼狈,脸色憔悴,与先前在瀚海府里见到的判若两人,一时眼神微妙,竟不知该说什么。
外面已陆续有人进来。
“夫人!”仆固京亲自入了坑中,尚未见到栖迟就在洞口外跪了下来:“仆固部奉八方令而来,替大都护迎回夫人。”
栖迟听了顿时转头:“看,阿婵,我便说了,只要撑过去就没事了。”
仆固辛云这才惊觉旁边还有个人,一扭头就见曹玉林一袭黑衣地蹲在那里,如同个影子,手里握着刀无比戒备的模样,还满脸的汗水,不禁吃了一惊:“曹将军?你怎么了?”
“没什么,”栖迟抢先说,又看一眼曹玉林:“没什么。”
曹玉林迎着她视线点头:“对,没什么。”她撑着刀站起来,先钻出洞口,再回头扶栖迟出去。
仆固辛云也钻出去,在旁搭手。
栖迟缓缓走出了那个坑里,被亮光晃着眯了眯眼,才看清外面浩浩荡荡的胡部人马,男人们穿着胡衣,戴着毡帽,挽弓牵马,从坡上一直蔓延到眼前,有几个曾跟仆固京祖孙一同去过瀚海府里,她还有印象。
那些追她们的突厥人已被处置干净。
栖迟第一次发现他们有这么多人,或许是整个部族都出动了。
到了此刻她才算放松了些,撑着曹玉林的胳膊,身陡然一晃,软倒下去。
早已虚弱不支,只不过是强撑到现在的罢了,脱了险后便再也撑不住了。
曹玉林连忙伸手扶稳她:“嫂嫂。”
栖迟倚靠在她身上,白着脸,勉强冲她笑笑,低声说:“别担心,你这次护住我了。”
曹玉林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像是有一处被扯痛了,一直哽到喉咙,默默提着那柄刀站着。
她最沉痛的莫过于当初没能护住那些部下,如今总算替三哥挽回了嫂嫂。
其他人都不知情,只觉夫人脸色苍白,身体抱恙。
仆固京立即吩咐去备车,一面下令,赶紧去报知大都护。
※
出城二十里,背离城廓的原野里,一支从城中逃窜至此的突厥兵马刚刚被剿灭。
旁边一条河流贯穿而过,河水淌过时甚至都混入了血水。
伏廷蹲在河边,抄着水清洗着刀,后方是还没来得及休整片刻的大队人马。
罗小义自另一头快步赶来,身上甲胄也染了血迹,抹了下脸上的汗:“三哥,仆固部先一步找到嫂嫂了!”
伏廷抬头,拎着刀起身:“如何?”
“来报的人说嫂嫂没受伤,只不过身体虚弱,已经被仆固京请去部中休养。”说到此处,罗小义摸了下鼻子,小声补了句:“阿婵也没事,都没事。”
伏廷神情一松,直到听到这消息才算放心,没白费他动用一回八方令。
“还有件事。”罗小义贴近,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
伏廷听完,眼神冷肃:“好不容易打通这条道?”
罗小义道:“突厥人自己这么说的。”
他颔首,迅速做了决断,沉声说:“调一支兵马,按我吩咐排布,先不要打草惊蛇。”
罗小义不屑地嗤一声:“那个劳什子右将军的确像条蛇。”
伏廷看他一眼,想起曹玉林,抿紧了唇。
……
待伏廷交代完,罗小义领命而去时,却是皱着脸,一脸的不可思议。
但对于他三哥的安排,他一向都认真地照办,并没有多嘴问什么。
伏廷看着他走了,唤来一个兵,吩咐:“即刻快马去仆固部报平安。”
李砚和孩子都在他这里,他怕栖迟担心。
吩咐完他便越过大队人马,往后走去。
河流后方不远就是一片放牧人临时居住的胡帐。
伏廷走到帐门口,说了句胡语。
帐门随即掀开,一个胡人妇女走出来,将怀里的孩子递到他跟前来,带着笑说了两句,又指指孩子。
说的是:这孩子可真能吃啊,饿坏了吧?
伏廷抱过孩子,小家伙已经睡着,刚被喂了奶水,吃饱喝足后很安逸,小小的嘴唇都还在习惯性的吮动。
他谢过胡人妇女,将孩子绑到身上。
胡妇见了颇为不忍,下拜说愿为大都护照料孩子,请大都护专心应战。
伏廷又道一声谢,直接走了。
这孩子好不容易才到他身边,交给谁他都不放心,情愿自己带着,直到带去栖迟跟前。
另一间胡帐里,李砚刚刚也吃了些东西垫了肚子,得知了姑姑安全的消息就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胳膊上的伤早已包扎好了。
伏廷朝他点个头,示意上路。
刚回到马旁,斥候快马到了跟前,抱拳道:“大都护,又发现一批逃窜的突厥军。”
伏廷眉眼微凛,一手托住怀里的孩子。
“继续清剿。”
虽想立即赶去仆固部,但他还是这北地的大都护,摆在眼前的敌军不能视而不见。
※
仆固部虽也是游牧部族,却有自己固定的草场。
大片胡帐挨个扎在山脚之下,高山就是天然的屏障,远看一片万仞峰壁,一顶顶的胡帐似从山巅上落下来的云头,碎成了零星点点白色的斑点。
快马加鞭送了消息入仆固部中时,栖迟已经身在此处。
正中一间胡帐里,仆固辛云正站着,看着旁边的胡床。
胡床上躺着栖迟,她刚用了些软食,身上盖着一层羊毛毯子,得到世子和儿子都平安的消息后,终于彻底放松,阖眼休息。
仆固辛云看着她,方才他们仆固部里的大夫来了一趟,给她看了身体,说她产后不久便惊忧奔波,亟待调理休养,切不可再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