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武谭带着陶殷和安澜,一家三口,逃难逃荒似的,赶到了京都。要找陆晚裳。按照安武谭的想法,陆晚裳这个远亲戚,一定是个银钱富足的大户人家。不然也不会接济他们安家这么久。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名义,都能让陆晚裳接济那么久,想来陆晚裳一定是个念亲情血缘的。
这突然断了接济,安武谭只能带着两个孩子奔上去了。
哪成想,原来陆晚裳是永安侯老侯爷的妾,永安侯老侯爷死了,陆晚裳也跟着去了。这也是后来接济断了的原因。
再后来,也就是永安侯侯府愿意看在陆晚裳的情面上,收下安澜。据说,安澜和那从没见过面的陆晚裳表姑母长得有几分相似。
这事,是温颜氏出的面,给了安武谭外郊一院子,以及一些银钱。只说,安澜留在永安侯府当个丫鬟。
永安侯府的丫鬟,那地位,可是比小门小户的小姐还要高。安武谭看着瘦得全身骨头都凸出来的安澜,问安澜,愿不愿意留在永安侯府。
安澜摇头。
哪知,安武谭一下跳了起来,拽开安澜扯着他衣裳的手,用手指着安澜大骂:“这是你给我补的衣裳破洞?你看看成什么样了?讨债的鬼,赔钱的货!”
被扯开了手,安澜又固执地拽着安武谭的衣角。
安武谭看着不愿意撒手的安澜,眼中神色复杂至极,向来有今天没明天的二流混子,第一次出现了以晦涩这个词汇来形容的神情,半天,道:“你在这好好待着,等爹赚够了钱,咱们就回家。”
这一句,安澜松了手。
留在了永安侯府
安澜松手的原因,不是信了那个回家。而是知道,自己的爹,永远赚不够钱。
圣上赐婚,十九公主和硕懿慧公主下嫁永安侯,这等大事、喜事,传遍了整个京都。这整个街肆酒坊都在议论。不仅这外郊消息通,就连更远的地儿,那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样飞。
这皇亲贵胄的联姻,那是一般人遥不可及,深深敬畏的。
安武谭穿着那身紫金元宝铜钱袍,一把年纪,还非得带个扇子摇一摇,走在大街上,正好遇到个一堆人挤在那听说书的摊子。那一群个书生打扮样子的人,挤在那听永安侯迎娶公主的事,听到兴处,摇了摇扇子,发出惊叹声,不知是羡慕永安侯那王权富贵,还是迎娶公主那样的绝色佳人的好运气。
安武谭也腆个肚子挤进去,拿出扇子也装模作样摇一摇。和那自认真读书真清高的书生,扇子碰了个对碰,书生一下面色难看至极。
将那人参盒子当了,安武谭一路上听了不少关于永安侯和公主的事了。他这人,一向心大,作为一个男人,娶正妻,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纳妾纳娇,娶妻娶贤。当然,这是站在一个男人的立场来说的。站在做爹的这一角度,安武谭自个儿还想跳脚呢,当初他就是让安澜去当个丫鬟,永安侯府的丫鬟,那是旁人花银子使关系都不一定能进的去的。
谁知道,莫名其妙,成了这样儿了。
安武谭不仅心大,想的还特别开,他这好吃好喝超级好心态,保不定将来就能成个大寿星,谁都没他活的长。要说没心没肺,他属第一。
闺女这次回来,大概就是这事儿。不就是正妻过门儿,那正妻还是公主。也没什么,不就是从永安侯府回来了吗?这还省了赎闺女回家的银子呢。
闺女回来了,就让她哥养着。陶殷那臭小子,天生的饭桶,吃什么什么不剩,杵在那和面铁墙似的。
这京都的消费高,他们一家人,日子怕是不太好过。但没事儿,把那四合院子一卖,闺女从永安侯府带回来的那些个衣服,那件大狐皮子再一卖,拿了银钱,回他们的祖籍去。穷乡僻壤的破地儿,他们的银子,足够买个大宅子,买块地,然后乐呵呵翘着二郎腿收租。
哦,对,当年,他去码头扛麻袋,扛得是命都快没了,孙子一样灰溜溜地走了。现在回去了,让陶殷去扛,那铁定是一人顶十个,妥妥的领头的范。
这一路上,安武谭想的美。而有一件事,安武谭想的更美。
主母入位,原妾被休。温时温依,他们是永安侯的小少爷小小姐,闺女是不能再见他们了。但闺女回来时,也没见她抹泪的说想孩子。闺女果然是自己的闺女,潇洒。和自己一样。
再不济,让陶殷娶个娘子,养出小娃娃,给闺女解闷。这左想想,右想想,偏生能让安武谭想出个衣锦还乡的场面来。刚当了山参盒子的钱,安武谭想买些闺女喜欢吃的,但逛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闺女喜欢吃什么。
以前,安澜娘还在的时候,一切都是安澜娘做的主。他只管在外面混就行。后来,安澜娘不在了,穷的都揭不开锅了,谁还管安澜喜欢吃什么。
四合院门前
早就在外等着的秀娘,远远地便看见老爷老神在在,晃晃悠悠哼着小调,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两手空空的甩手掌柜,一副浑然忘记自己出去是干什么的了。
见老爷两手里空空,想来,那盒子是当了的,却没买东西回来。老爷出去时,一副阴沉沉的样子,不让她跟着。回来时,却又突然心情好了。
“老爷。”
门口前,秀娘对着安武谭道。
安武谭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应答,一只脚跨上了台阶,却又转过头道:“缺什么东西,你却一趟。顺便买点好菜回来。”说道着,就从怀里掏出个钱袋,拿了些碎银给秀娘。
秀娘接着,也不敢问老爷,刚刚明明是老爷说他要自己买,怎么却两手空空回来了。
又回院子里,挎了个菜篮子,清清秀秀的小姑娘,便去街上采买。刚刚瞧着老爷的样子,姑娘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回了院子的安武谭,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前两天他赌钱,赢来一只鹦鹉,躺在竹摇椅上,逗逗那只鸟,哼着调儿。
待安澜睁开眼睛时,天色已暮。
安澜睡得不沉,与其说是睡,不如说是闭着眼睛静下心,蜷在被子里。这样,安澜觉得,舒适许多。
待一开门,便见着一个身高九尺的大个头,巴巴的在门口等着。左张右望,一副期期艾艾的样子。这样一个可怜表情,出现在一个肌肉隆起的壮汉身上,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哥。”安澜望着这副前世今生的样貌,不禁出声叫道。
这一声哥,和记忆力那清清脆脆的哥重叠了起来,陶殷双臂一张,想要像小时候抱住妹妹,亲亲抱抱举高高,粗狂却又清秀的脸全部全部都是见到自己最亲亲的妹妹的最纯粹的开心。
安澜微微歪了歪头,静静站在那,等着哥哥抱。
“臭小子,你干什么呢!”
一声怒吼,来自瞪着眼睛的安武谭。
陶殷一转头,见着跳脚的爹。又看了看前面的妹妹,张开的双臂停滞住,又收了回去,陶殷红着脸道:“妹妹,真好看。”大了,就不能再抱妹妹了。
面对陶殷的夸,安澜微微笑了,如往常一般恬静温柔。风吹,望着自己面前九尺的哥哥,笑着笑着,眼泪却不由自主从眼角流出。
她的原罪。
小时候,兄妹两人病了。只有一碗药,陶殷给了安澜。
这泪,极轻柔,像极了久别重逢亲生哥哥的泪。陶殷见妹妹那么娇小,那么柔弱,还那么爱哭,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一边匆匆赶来的安武谭一瞧,眼睛一瞥陶殷,反倒破天荒没有说什么。只是对着陶殷道:“你拔门口那棵树给你妹妹看看。”
“为什么要拔树?”人再傻,陶殷也觉得这时候不应该拔树。
废话,拔树让你妹妹看看,你有多大力气,人长得和一头熊一样,一拳能打死个吊睛白额虎。你妹妹现在是个被扫地出门的下堂妾,以后要靠你养,保护她不被别人欺负了去。安武谭白了一眼陶殷,没解释,只催促道:“你妹妹喜欢。”
“哦。”陶殷转头看向了安澜,欣喜道:“阿妹,我这就去拔!”
安澜望了一眼爹。见安澜望向了自己,安武谭直接将目光撇去别处,不和安澜对上。
陶殷跨起步子,往院中走去。那一棵冬日里萧条的树,孤零零却别有劲骨地立于冬日小院。陶殷看了一眼这棵树,它好早之前就在了,其实,那么久了,有感情了。
一下要把它□□......
陶殷有些为难,回头望了望爹,又望了望站在爹旁边的阿妹,阿妹真漂亮。陶殷转回了头,伸出双臂,抱住树干,使出气力,那虬结的肌肉暴涨,“哗”一下,将地下那连根的根系,全部暴露在土中。
安澜看着极轻松倒拔树的哥哥,沉静温和的目光里,不是平常人对陶殷那力量的惊叹,而是透过这个,看向悠远处。
陶殷扛着树,献宝一样来到了爹和阿妹面前,“爹!”双臂一伸,要把树给安武谭。
安武谭赶紧往后退,这东西,他哪里接得住,不要一不小心把他一把老骨头砸断了。
“哥,树再种回去吧。这院子里,就这一棵树。”安澜道。
安武谭想说,种什么种,反正过不久就要卖了搬走。不过,在看见陶殷那开心的表情,以及乐滋滋又跑回去把树插回去一溜烟的动作,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呢。
晚上的饭菜,是秀娘准备的。
只是秀娘是妾,严谨来说,连妾都算不上。是安武谭花了十两银子买回来的。秀娘上不得桌,只得在一旁候着。
有秀娘在,陶殷觉得不自在。娘,有。只不过现在在土里。现在桌上的,是爹,是阿妹。
而安武谭也绝对是心大到没边儿的,根本不知道顾着点自己闺女的心思,在他一个老爷的眼里,妾嘛,就是买回来服侍自己的。这官府给的卖身契,那是白纸黑字的。
这久别的饭,吃的格外安静。却也温馨。因为,安澜回来了。
这冬日的夜,格外深,格外寒。
安澜坐在自己房间内,一旁是换着炭的秀娘。
“姑娘,老爷少爷,待你真好。”回想着今日的一幕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家姑娘回娘家,能有安澜这样的待遇。尤其,想到了自己的遭遇,秀娘眼睛黯淡了起来,尤其,自己自小是被爹娘卖了的。
静静烛火中,一层朦胧的光,纤长的睫毛留下剪影,安澜颤了颤睫毛,没有出声。
秀娘望着坐在床边上的姑娘,姑娘太过安静,秀娘便想说些什么喜悦的,让姑娘多说说话,便想起了今天采买人人都议论的事,“听说,公主要下嫁给永安侯,是圣上亲自赐的婚。现在,人人都议论,虽说永安侯娶了公主,是福气。但是,公主能嫁给永安侯,也是极让人羡慕的。”
秀娘发现,少爷和姑娘都共同有的一点便是,对着旁人,话都不多。安静得很。
第14章 饿肚
“听说,那和硕懿慧公主,是极美的。”破天荒的,安澜应了秀娘的话。
原本一片静谧温暖的屋子内,炭静静燃着,秀娘没想到安澜会同自己说话,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便是由心而发的笑容。
烛光之下,秀娘的年纪,到底比安澜还小些,一张脸格外清秀。沉不做声,喜清净的安澜,让秀娘有些敬畏。这个家的原配去了,内院本该就由长女做主。
老爷越不着调,越是混日子,秀娘便越是深知,安澜在这个家的话语权。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这个加不成家的四合院里,完全不存在。
姑娘是高嫁的,那眼力见,经历过的市面,一定是远远不同的。秀娘怕安澜,也怕安澜冷着脸不作声的样子。如今,安澜肯同她讲话,秀娘有些受宠若惊。
看来姑娘对侯爷大婚有兴趣?秀娘倒是不知道,那公主是什么和什么公主,原以为公主都是公主。侯爷和公主的婚事,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姻缘。秀娘想对姑娘道,姑娘也是有着好姻缘,嫁了个好人家的。
但秀娘还未开口,安澜却先开了口,还是和上一句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的,却让秀娘一下煞白了脸。
“我予你卖身契可好?”
安澜说着这话时,目光没有看向秀娘。而是把玩着手上一只成色极好的镯子,白皙若芙蓉的面庞,看似极漫不经心。
起码秀娘看起来,是这样的。
秀娘立即脸色煞白,手脚冰凉。姑娘,这是要赶她出去?一下跪在了地上,双膝碰着地面,发出的声响听着都疼,咬着唇,想说什么,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只道:“老爷买了妾回来,妾就该服侍老爷。”
予了卖身契,回了家,爹娘又会再把她卖了。就算不回家,她又能到哪里去?
手里那一只玉镯,细腻通透,温润翠绿。愈发映得安澜十指纤纤。看着玉镯的目光,却是透过玉镯,一种沉静,混着周身的静谧。
寻了这只镯子,就是为了不看秀娘的眼睛,只需要耳朵听便是。安澜低敛了眸子,静待了许久,才低低的温和至极的嗯了一声。
算作是应答。
这应答太轻,秀娘险些没听清,姑娘,姑娘这是不把她赶出门了?
安澜无话,房间里一片安静。
跪在地上的秀娘,也不敢擅自起来。刚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时候,秀娘一下想到了许多。若是安澜执意要把她赶出去,秀娘知道的,身为女儿毕竟会介意自己的爹纳妾,想要维护自己亲娘的地位,作为女儿的不就是将妾赶出去?姑娘的做法,没有错。
又或许,姑娘是好心,想放她自由。毕竟姑娘说的,不是再送她回人牙子手里,而是还她卖身契。
只是,秀娘是老爷出了十两银子买了回来的,又再被赶出府。一次做了他人妾,哪里还寻得了其他好人家?她也没有姑娘这样的好娘家,自己,连娘家都回不去。
一切的一切,绕在秀娘心口,一圈一圈,细线勒得心疼。
房间总是安静的。
终于,安澜开了口
将手里那只镯子放在了一边,安澜望着秀娘,“爹也只和我说,要个妾服侍他。但并未说你的出身如何,刚刚我一提放你自由,你不愿,想是你有你自己的缘由。”
话至此,安澜没有说下去。秀娘看着恢复了白日第一次见时的姑娘,原来,姑娘什么都知道。清秀的小脸刚刚啜泣过,还带着泪痕,但不敢再哭,静静地,也有些呆呆的,等着姑娘说下去。
“我爹是个不成家的,”安澜缓缓道,她自是知道自己爹的性子,但此时也必不得提一提,“平日里你顺着他,我爹人混了一点,但除了在外走鸡逗狗,在家,他除了嘴上,是不动手的。”
秀娘听的愣儿愣儿的,但仍然静静听着。
“我爹管不住银钱,便不管了。钱袋子空着便空着,你需要留意着莫让我爹饿了肚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