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裘皱了皱眉,坐在了临近的一把凳子上,也不去扶她,只问:“钟宇叫你交给孤的东西呢?”
钟玉溪愣了愣,咬着唇将床头的一个盒子递了上去。
霍裘看也不看,直接将那木盒打开,里头放着一块染了些血的玄龙令,正是玄龙令所缺失的最后一块。
他拿在手心里把玩,而后神色晦暗不明地道:“你兄长待你还真是极好,这样的东西,也要交到你手里。”
钟玉溪白了脸,嘴唇蠕动几下,不知该如何解释。
霍裘有些不耐,心下又惦念着宜秋宫的那个小东西,见东西拿到,也就站起身,直直望着钟玉溪,半晌才勾唇,“钟氏,若你老实安分,孤不会亏待了你。”
华衣美食,荣华富贵,尽可给予。
钟玉溪眼神亮了亮,在霍裘转身踏出房门时鼓足勇气缠了上去,柔软的身段随着香风阵阵,蹭到男人的胸膛上,红着脸去解男人的衣裳。
霍裘眼底霎时布满厌恶,他抓了钟玉溪的手腕,毫不留情甩到一边,神情阴鸷,“孤的话你没听进去?”
钟玉溪哪里受过这样的对待?往日殿下冷漠归冷漠,可对她们却不算差,虽然一年到头人都见不着几次。
可也没如现在这般一样,全身都透着一股子厌恶嫌弃。
她跪在地上,哭得凄惨,声声带泪:“妾知晓殿下对太子妃娘娘一片深情,可妾对您,也是满腔情深的啊。”
钟玉溪瞧男人脸色小心翼翼接着说,模样卑微至极。
“妾进东宫半载有余,殿下却从来不曾碰过妾……”
何止没碰过自己,就是东宫里其他女人,都一样尚是清白之身,只有夜里听着宜秋宫唤了一次又一次水的时候,钟玉溪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霍裘神色晦暗不明,望着跪在地上的女人,纤腰一把,哭得也是楚楚可怜,他却怎么瞧也不是个味,眼前全是宜秋宫里那个妖精柔着嗓子哼,一声声没脸没皮地凑上来,叫他多疼自己一些。
他根本不欲多留,抬脚就走。
宜秋宫里,唐灼灼揉着眉心困意全消,躺在那张铺了软垫的躺椅上,咿咿呀呀换着调唱着小曲,那嗓音婉转多变,明明是欢快的曲儿,却偏偏给她唱出一股子哀婉的意味,倒是与这夜色极配。
霍裘脚步放轻了许多,倚在门口笑看着她闹性子,也不出声,直到她唱不下去回过头来气哼哼地望着他。
谁料他才一走进,唐灼灼的面色就微微一变,片刻后凑上去闻了闻,闭着眼笑道:“是调香馆里的茉莉花味,良娣的眼光越来越好了。”
她满不在乎的模样激得霍裘心里十分不舒服,他坐在她身边,眉目清冷面无表情,“娇娇倒像是十分高兴的模样。”
唐灼灼敛眉,同时也敛了脸上的笑意,一双杏眸里漾开了光,她别过头问:“若妾心底不痛快了,殿下可还会去?”
第五十五章
霍裘剑眉内敛, 倏尔间抬了眸, 道:“娇娇, 孤会一直宠着你。”
平生第一次当着女人跟前说这等子话,太子殿下自觉满腔情深诚意就差摆在她跟前了。
他本就不是个重、欲的人,这么多年也就瞧上了这么一个不省心的东西, 未来嫡子出生,那必然就是东宫太子, 日后谁也欺负不到他们娘两身上去。
可若说从此椒房独宠, 太子殿下又觉荒谬, 皇家注重子嗣绵延,现下那些大臣附庸已显不满, 不过是因为她占着嫡妻正妃的名头,旁人再是不满也说不得什么。
可往后,离了东宫,一国之母该有的量度怎么也要做出个样子来。
唐灼灼站起身来, 青丝覆盖的雪白肌肤下还留着半个时辰前的青紫红痕,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明明前不久还在耳鬓厮磨的两人,如今在情腻味还未完全消散的房间,倒是隐隐对峙了起来。
她偏头不语, 尖长的指甲划过掌心的嫩肉, 男人的目光越见深幽,像是两柄锋寒的剑立在头顶, 她抚了抚衣袖,恍若无事地对着霍裘笑:“殿下自然会一直纵着妾的。”
压力骤然消弱, 灯光下唐灼灼的表情晦暗不明,在霍裘的角度瞧着,却分明是微微翘着嘴角的。
一直宠着纵着,就是无论东宫乃至日后后宫进了多少新人,嫡妻嫡子的地位无人能撼动?
倒也真是,男人说话一向一言九鼎,这样的承诺,真算起来,她还算是赚了。
一时无话,红烛摇曳不止,熏香阵阵,唐灼灼掩唇打了个哈欠,眼底泛出些银光,声音困意绵绵:“妾困了。”
霍裘微微颔首,见她上了床榻,也就跟着坐到床沿前,替她掖了掖被角,而后道:“孤还有些事情,明日再来瞧你。”
他转身走到了门口又转身,肃着脸道:“若不按时用膳,孤自不轻饶,你该知晓轻重。”
琼元帝如今当真是在用汤汁药丸吊命了,京都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乾清宫却还是老样子,重兵把守,除了太子霍裘和皇后之外,其余人等,一概进不去,唐灼灼带着人去了几回,也不过做做样子罢了,被人好言好语地请着回了。
六皇子与言贵妃也不出意外被挡在了门外,气得面容扭曲,脸上的笑容都维持不下去。
朝堂上那些官员最擅揣度圣意,一个个人精一样,瞧着这仗势,自然明白了时势,一时之间都心照不宣躲在府里避祸。
八月初七,霍裘从宜秋宫拂袖而出,脸上的怒意滔天,让一干人等都摸不着头脑。
用午膳的时候,唐灼灼还叫人上了几盘奶糕,用勺子挖着一点点送到嘴里,丝毫瞧不出半点忐忑与低迷,与平日里毫无二样,仿佛早间那事,她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安夏早间听着那屋里的动静,又见着了太子爷怒气十足拂袖而去的模样和散落了一地的花盆摆件的碎片,提心吊胆了整整一上午。
可这正主却半天没点动静,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没事人一样。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娘娘。”安夏实在有些忍不住了,站在唐灼灼摇椅的后边道:“您与殿下到底怎么了?怎么又吵起来了?”
这样的场景任谁看了都有些心慌,毕竟之前那么多次争吵也都是今天这个情形。
生怕又一朝回到解放前了。
唐灼灼脸上笑意不变,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掀起来一下,只是摆了摆手,无甚在意地道:“没事儿,殿下只是最近政事繁忙,想起一些事心烦意乱罢了,与咱们无关。”
安夏对这套说辞太过熟悉,以至于听了这句话眼皮一跳。瞧瞧,就这么轻飘飘一句,比什么都好使。
你们看,殿下生气那是因为朝堂上的事,与我无关,我也没法子。
等人都出去了,唐灼灼揉了揉额心,坐到妆奁盒前细细打量脸上那道疤,过了这么些天,这疤也好得差不多了,若不是凑近了细细看,定是瞧不出痕迹的。
她晃了晃手腕上光泽温润的玉镯子,里头像是有水在缓缓涌动,是今早那喜怒无常的男人给她套上的。
想到这儿,唐灼灼忍了忍,终究还是冷哼了一声,任由那镯子掉在地上碎成了几段。
那男人会逞威风,一个不如意就碎了她殿中珍藏的瓷瓶古珍,怒火来得那般莫名其妙,还不许稍问几句。
而正大殿里才发了一通火的霍裘,直到晚膳时才堪堪能静下心来,只是那神色,当真算不上好的。等了一天,那个女人不仅人没来,甚至就连一句话也没有,别说话了,只怕连他这个人都不记得了。
当晚,霍裘批完折子已是三更天了,他搁笔揉了揉眉心,压着心底的怒气问:“太子妃在做什么?”
李德胜头低得不能再低,心道这两个主子又是再闹些什么?太子妃这两日明显懂事乖顺许多,怎么殿下不仅不开心,还一进宜秋宫里就发了那样大的火?
“回殿下,这个时辰,娘娘已歇下了。”
霍裘手掌忍不住握了握,原以为离了她身边会稍得清净,可如今看来,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一直是自己,三年来皆是如此。
这三五日来,那女人竟一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戏!
表明上一味的恭顺得体,变了个人一样,俨然就是一个再合格不过的太子妃,该做的都做得滴水不漏,挑不出半点毛病。
甚至在今早他从床榻上逮着唐灼灼问话的时候,那女人还用满是困意的声音劝他雨露均沾,多去旁的去处走走瞧瞧。
仿佛那日揪着他衣袖叫他不要去玉溪宫的人只出现在一场虚幻的梦里。
霍裘心中烦乱,他一向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独独在那女人身上乱了柔肠。唐灼灼的反常从那日晚间开始,明明如今她知书达理不吵不闹,他却觉得心口空荡荡,直到今日晨间那句雨露均沾出口,他简直掐死她的心都有。
千算万算,独独没有算到她如此洒脱,如今这局面,无论如何放不开手的人竟成了太子殿下。
冷战又一次在东宫两位主子间拉开了帷幕。
这一冷,就直到八月十五前夕。
唐灼灼倒也习惯了悠然自在的生活,霍裘不来,她也没得将脸凑上去,这事原也不是自己的错。
只是这天,她到底有些心绪不宁,因为按照前世里的轨迹,琼元帝就是在这日的午时去世的。
乾清宫里,琼元帝在昏睡了一日后醒了过来,天色尚早,皇后关氏还睡在外头的罗汉床上,与龙榻之间隔了一道万代兰屏风。
霍裘进来问安的时候,琼元帝正坐在床上,身后垫着明黄色的软枕,在时隔多日后面色终于有了些许的红润。
他瞧着这场景,再联想到江涧西说的话,心底蓦的一沉,从后背生出些许凉意来。
回光返照,留给一代帝王的时间不多了。
琼元帝瞧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嫡子,笑着向他招了招手,说话声音有些轻,生怕吵醒了睡在外头还未醒的人。
他笑得有些慈祥,此刻已完全看不出帝王身上的威严,琼元帝喘了一口气,握着霍裘的手道:“以后,就交给你了。”
霍裘并没有说话,此刻到嘴的宽慰之语已是多余,琼元帝自己心底也当是有数。
琼元帝的意思他再清楚不过,但在这时候,他能做的好像只剩点头应下。
琼元帝又重重地咳了几声,帕子上跳出一团浓黑的血块,霍裘变了脸色,才要沉声唤太医,就被琼元帝摆了摆手制止住了。
他从明黄色的床褥下抽出一个暗盒,交到了霍裘的手里,干枯的手掌上历经时间的风霜,他望着霍裘道:“……这是暗卫令,可调遣朕手底所有暗卫,代代相传,吾儿要替朕固守住这江山万里。”
“儿臣定竭力而为,不负父皇期嘱。”
琼元帝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面上的表情也轻松不少,这时候他扭头望了一眼屏风后,笑着道:“叫你姨母来陪陪朕吧。”
殿里伺候的人都有条不紊退下,关氏早已醒了,在屏风后头静静地听,此时走进来自然地坐到了床沿边。
琼元帝眼里的光陡然亮了起来,又极小心地握了她的手,关氏瞧了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掌,默了默没有抽身起开。
霍裘躬了躬身去了偏殿,偌大的乾清宫内殿就只剩下年老重病的帝王和久久不面世的继后。
殿里满是药味,闻惯了倒也不觉得难闻,反倒莫名叫人静心。
琼元帝目光紧紧地黏在关氏姣好的面容上,嘴角噙着笑意,许久才沙哑着道:“这么多年过去,朕瞧着你模样倒是丝毫不变。”
不止容貌不变,就是性子也没有变动分毫。
关氏狠狠皱眉,打断了他的话,“殿下该喝药了,臣妾叫人端上来。”
琼元帝急忙拉住她的手,苦笑连连:“到了这时候,喝不喝这药,又有什么区别?”
命数如此,药石无医。
他的手因为身体原因有些微微的抖,此刻的模样俨然就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者,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关氏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有些变了调,“既然如此,那些太医养着又有什么用?!”
琼元帝也不恼,只是竭力撑着身子坐起来,叹息道:“朕这辈子励精图治,儿女绕膝,活到这个时候后悔的也只有一件事。”
关氏却不想再听下去,漠着一张脸想起身,却被琼元帝死死拉住,他不知从哪来的那般力气,脸上都涨得有些红。
关氏眼底闪烁片刻,心头一角到底还是软了软。
琼元帝这才松了一口气,摸到自己脸上松弛的肉和一层层的褶皱,直叹气:“朕本就比你大上不少,如今更是老得不像样子了。”
关氏的目光落在他苍老的不成样子的脸上,半晌轻嘲一句:“是,又老又丑。”
琼元帝这辈子第二次听人这么说自己,两次都是她。
一次在他正意气风发之时,自然是对这话嗤之以鼻的,这一次却不得不承认了。
“若是当初,没有那杯酒,你我之间,会否不同?”他这话说得有些艰难,有些没头没尾,关氏却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是没有那杯酒,该和他成亲的人就当是自己。
琼元帝见她不说话,也就摩挲着她指腹自顾自地道:“不过也没差,你到底还是朕的妻子。”
“当年你姐姐去世……咳,实则没有说叫你进宫这等话,是朕……”琼元帝说话的力气都不剩多少了,他停了停,接着道:“是朕,当年你与清远侯的婚事都快定下了,可朕心底不痛快啊,朕哪里舍得?”
哪里舍得叫你嫁给旁的男人,相夫教子美满一生?
关氏冷眼看着他吐了一口血歪倒在床榻上,嘴唇翕动几下,道:“我自然知晓。”
“姐姐是个什么秉性我再了解不过了,她既受了这深墙宫苑夫君不爱之苦,就断然不会再要求我进宫续关家荣耀。”
琼元帝默默擦了嘴角的血迹,声音嘶哑地问:“那你为何……为何?”
为何还要进宫?当时那等情形,他是问过她的,只要她一口回绝了,他哪怕是脸皮再厚也断然不可能要她进宫了。
关氏抽了他身后软垫,让他平躺在榻上省些力气,眼里闪过一丝压抑的痛色,她道:“姐姐的孩子还在宫里无人庇佑。”
所以无论怎样,这继后的位置,她也要牢牢坐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