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灼灼不敢对上霍裘如鹰的眸子,偏头瞥向那坛子酒,紧了紧手里的帕子抿唇不语。
崇建帝一旦真发起怒来,她心底止不住有些发怵。
关氏见两人如此情形,摇着手里精巧的宫扇不客气地呛声:“若是娇娇不在本宫这,皇帝会寻到这来?”
这话太过露骨,当着长辈的面,唐灼灼还是止不住红了耳根子。
霍裘没有说话,眸色是深不见底的暗沉一片,对关氏的话不置可否。
“罢了罢了,年轻人的事,我这把老骨头就不掺和了。”关氏看足了戏,碍于霍裘投过来的清冷眼神,她从躺椅上起身进了殿里,只剩下悠悠带笑的声音传到两人的耳里,“皇帝可别欺负了本宫的娇娇去。”
霍裘深吸一口气,这分明是他的娇娇!
几乎是关氏一走,唐灼灼就有些怂了,她羽睫颤动几下,很好地掩住了里头的云丝雾霭,柔着声音道:“那陛下去和母后聊会子,臣妾宫里还有些事情……”
霍裘声音冷得如同塞北呼号的夜风,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朝她逼近几步,“朕同你一起去。”
如此再明显不过,这男人摆明了是来寻她的。
羊场宫道上,唐灼灼与霍裘一前一后走着,远处是琉璃色泛着光的砖瓦宫墙,前头是清贵阴鸷的崇建帝,身后一群人丁点声音也不敢发,唐灼灼只觉得压抑得很。
跟到了山穷水尽的绝路一般。
长春宫与慈宁宫隔着实在不远,怎么今日走起来却没完没了瞧不到尽头?
她越走越慢,霍裘皱眉停下来等她,岂料她全然不看路的,直接一头扎进他胸膛,一时之间疼得捂着额头眼泪水直晃。
时隔两月,软玉温香再次入怀,霍裘眯了眯眼睛,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眼前只能见到他胸膛前那条张牙舞爪的金龙,霍裘扼住她乱动的手,沉声问:“走路都不看眼前的?”
唐灼灼泪眼朦胧,才想包着泪反驳回去,就见他指腹倏尔揉摁上自己的额心,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温热的温度,她顿时心尖一颤,到了嘴边的话又兜兜转转地咽了回去。
“疼的……”她声音委屈至极,轻易的就拨动了霍裘心底那根名曰理智的弦。
就这么个没心没肝的娇气包,一个照面就将他击得丢盔卸甲,城池尽失,且叫他再生不出恼恨的心思,只恨不得捧她入骨血才好。
唐灼灼不知男人心底的千回百转,这会好容易缓过来了点,又觉着这么多人跟前红了眼到底没面子,哼哼唧唧的后退了几步,盯着自己绣牡丹勾金线的鞋面不说话。
瞧着这情形,这是有心想和好了?可当初太子爷耍威风摔了东西就走,如今冷着脸就想把这事揭过?
天底下哪里就有这么好的事?
她脾气大,可难哄着呢。
霍裘收回了食指,那上头还惨留着女人身上的绵软娇香,残留的余温叫他手指头微微一动。
“陛下怎么突然停下来?”唐灼灼似嗔似怨,如碧波的眸子漾开了琉璃色淡浅的笑意,一张含情脉脉的桃花面勾人心魄。
霍裘心底积郁已久的怒火眼看着就这样被她绵软的语调扑灭,连挣扎都显得有心无力。
“过来。”他伸手,略带薄茧的手指修长,整个人逆着光,身后的寒气生生将阳光的暖意逼退。
唐灼灼沉吟片刻,往前走几步将手交到他温厚的掌心,两人身子挨得极近,男人气势更胜从前,眼里的黯光积郁成一口不见天日的古井。
她手指尖儿有些发白,指腹摩挲着他的小指,目光澄澈神色坦然,舔了舔唇边道:“其实今日陛下不来,臣妾也要去寻陛下了。”
霍裘心里一暖,总算觉着这个软服得不算太丢人。
唐灼灼见男人面色稍稍柔和下来,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儿,眼见火候差不多了,接着道:“今日晨醒,姐妹们都略略提了一嘴,是明年开春选秀的事,妾寻思着后宫里的妃嫔也是不多,是时候该多添些姐妹进来,是以想找陛下商议一下。”
说到这,她不敢再去瞧男人黑如锅底的脸色,咽了咽口水,状似镇定自若地道:“若是皇上应允,这事也可提上议程了。”
霍裘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着她的手也不由得紧了紧,面色阴沉得可怕。
身后李德胜缩了缩脖子,抬头望了一眼有些晃眼的太阳,这明明还算是热天,怎么就觉得浑身透凉呢?
第五十七章
唐灼灼能清楚地感觉到, 她话音才落, 握着她手的男人面色陡然阴沉下来, 如同八月无云的天空倏尔间变得乌云压境暴雨欲来一般。
她青葱的指尖微微一缩,随着她的心意蹭在男人的掌心,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徘徊, 如同一只刚出生还未睁开眼睛的小兽,动作又轻又柔的, 只叫人片刻失神。
霍裘只觉得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 如同被塞北三九天里屋檐下结起的冰棱敲打着脊梁骨, 甚至脚底都有些发寒。
前几个月的厮磨缠绵情形尚还历历在目,而耳边却回荡着她好听的劝慰, 一字一句的甚至让他觉着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害怕。
唐灼灼见他面色阴鸷不置一词,就慢慢的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不经意一瞥,上头白皙的皮肤上被勒出了一道醒目的红痕。
她微微偏头躲过他的视线, 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再说话时又分明带上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情真意切来。
“皇上对臣妾的好众所周知,臣妾又哪里舍得将您往外推了去?”
“只是古往今来规矩如此,臣妾如今贵为这中宫主位, 合该处处替皇上着想, 才不负皇上昔日疼爱。”
唐灼灼说到最后,眼神悄然波动一下, 在地上阴影的遮掩下默默勾了勾唇角,嘴角顿时开出了一朵旖丽的小花来, 转瞬即逝。
这可是陛下您亲口说的话,如今总算有机会一字不落尽数还回去,瞧着那男人越见黑沉的面色,唐灼灼到底忍不住得意几分。
既然她不愉快,那么崇建帝也别想独善其身逍遥自在。
她就是要挑刺,挑到他不敢再提起那茬事来。
霍裘被这看似善解人意的一席话激得胸膛剧烈起伏几下,这次是真的被激得怒意翻腾。
明明她说的每句话都在理,可听在他耳里却是处处嘲讽,每一句都叫他眼底眸色一暗。
“先帝丧期未满,朝堂局势动荡,这个当口,朕不欲选秀,劳皇后费心了…”他玄黄色绣着龙鳞的袍袖一挥,沉沉盯了她一会,,开口拒绝了这个提议。
早在意料之中的事。
淮南将起战端,这男人势必不会坐以待毙,发兵前往不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再加上是这样敏感的时期,这男人极其注重形象,断不会留下把柄叫人诟病不满。
所以无论如何,这选秀,是断断不会真的提上议程的。
她也正是对此心知肚明,才挑开了想利用此事将月前的那场战局扭转回来。
论耍脾气,她输过谁?东宫里日日不见歇的争执,她都没输过半分气势,两败俱伤,也总比她一人添伤口的好。
以牙还牙,她更是拿手得很。
唐灼灼心思九曲十八弯,可面上却是浅浅皱眉,片刻后才舒展了笑意,薄唇轻启道:“也好,陛下可先下旨将一些貌美心巧的贵女召进宫来,待时机稳妥了再行选秀。”
“臣妾留意了几家的贵女,皆是才貌双全聪颖可人,家世也……”
霍裘抬眸,打断了她的话,一双冷厉的剑眸能瞧透她心里的所有心思。
“朕还有些事,就不陪皇后了。”说罢,他转身就朝着乾清宫的方向离去,面色森寒得吓人。
他龙行虎步走得极快,片刻功夫就彻底消失在唐灼灼眼前。
瞧着男人这阵仗,唐灼灼抿了抿唇,眼底泛着琉璃色的光亮。
安夏这回算是瞧清了,心底却更加的捉急,她忍不住插了一嘴:“娘娘,皇上这都多久没来瞧您了,这好不容易见着了,怎么还将人往外推?”
没人比安夏心里更急,生怕自家主子一时想不开重蹈覆辙,与皇上一日一日的争吵。
唐灼灼在日光下站了这么久,脸颊透出淡粉的光泽,额间细汗点点,此刻不紧不慢地往长春宫的方向走,道:“急什么?身为皇后,自然要大度一些的。”
否则怎么叫那男人好生试试这些时日她心底的滋味?
大度?她大度起来连自己都害怕。
就是不知晓崇建帝他怕不怕?
霍裘才到乾清宫,就忍无可忍拂翻了那端墨砚,哐当一声响,地面染上乌黑的墨汁,一滩滩的瞧得人心底更阴郁几分。
李德胜挥挥手叫人将地面收拾了,踱步到霍裘身边,劝慰道:“皇上莫跟娘娘置气,娘娘也是关心您。”
照他说,今儿个的皇后娘娘比以往和善太多,端庄得体落落大方,真正的母仪之风,可偏生这主子爷不知心底别扭什么,娘娘越是贤淑,他就越是不满。
这事到如今,两头都不愉快。
可事实上,不愉快的只有乾清宫,之后月余,单看李德胜脸上多出的皱纹,就可知道个大概情形了。
唐灼灼也不恼不急,整日里种些花草,就连每日的晨省昏定也往往多加懈怠,各样的借口推了去。
左右是那几张熟悉的脸,又都不是什么善茬,天天瞧着都瞧腻了,还不若赖个床浅眠到午下呢。
崇建帝雷厉风行,才不过短短三两月的功夫,朝堂基本上趋于平静,异党得以肃清,新贵开始崭露头角。
值得一提的是,通过唐府的来信,最近钟家异动频频,已触及帝王底线,最近恐有一番大动作。
唐灼灼望着信上的内容,轻轻阖了眸子,片刻后冷哼一声,纤长的手指如玉凝脂,夹着那页信纸染了烛火,火舌飞快闪动,她轻飘飘地松开手指,退后几步。
等火星平息下来,那信纸已成了一堆黑灰。
钟家不过是在用此举展现自己的不满,嫡长子被废,钟家后继无人,所有的盼头都落在了嫡女身上,好不容易盼望着霍裘登基,临到头来钟玉溪只得了一个嫔的名头。
要宠没宠,要位分没位分。
这口气,任何一个世族大家都忍不下去。
对比之下,唐家就是稳赚不赔。三个嫡子个个人中龙凤得皇上器重,唯一一个嫡女还占了中宫主位,满门荣耀得以延续。
他钟家凭什么就什么也捞不到?
有时候,对比过后的不满会缓缓滋生出一种大逆不道的心思出来。
而这显然,触了帝王的霉头。
唐灼灼看过就忘,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左右是朝堂政事,再怎样也落不到她一个深宫妇人头上。
京都步入秋季,长春宫前头庭院里的花枯了一大半,有的已经开始结果,唐灼灼畏寒,身上已早早地换了小袄,原本就只巴掌大的小脸更显得瘦了。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霍裘没有再踏入后宫一步,他心底对她亲口所提选秀一事耿耿于怀,每每深夜,他忍不住想去将她虏了来的时候,又被记忆中她淡然的语气给刺激到,怎么也要憋一口气。
就在唐灼灼以为会这样继续僵持下去互不妥协的时候,事情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如今正是十一月中旬,天上的月亮正圆,浓深的黑雾也掩不住清朗的月辉,她捻了一块玫瑰糕放进嘴里,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殿中的熏香袅袅,空气中都漫散着一股子香甜的味道,唐灼灼用帕子净了手,瞧了瞧天色,准备梳洗一番后歇息。
正在这时,安夏神色有些慌张,进来禀报道:“娘娘,乾清宫来人了。”
唐灼灼正褪下手腕上的玉镯,听了这话,眼底涌动着暗流,心底不知为何生出惶惶之意,她挥手,“宣进来吧。”
进来的是岁常,唐灼灼记得他,见他跪着问了安,拨动了手腕上的檀珠,散漫地笑:“公公深夜前来,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岁常面上不复往日那般轻快,抬眼望了望唐灼灼身边站着的紫环,而后飞快低头道:“娘娘,皇上请您即刻移步倚丽宫。”
唐灼灼光华潋滟的面上缓缓没了笑意,她皱眉紧了紧手里的帕子,又细细抚平了衣裳上的褶皱,起身开口道:“既如此,那便走罢。”
左右不是什么好事儿。
果真不是什么好事。
才进倚丽宫的殿门,唐灼灼余光一瞥,一溜儿的侍卫,才进里头,就见着跪在地上的钟玉溪。
和一条眼见着有些熟悉的帕子。
顿时脑仁都有些疼。
她离着钟玉溪几步的距离,对坐在上首位置的男人屈身行礼,面上的笑意恰到好处,“臣妾给皇上请安。”
霍裘放下手里头把玩的小巧酒杯,闻言终于抬起了头,才一见她就止不住皱了皱眉。
这女人又瘦了些。
比那日他深夜潜入长春宫瞧到的还要瘦些。
“过来坐。”他轻微颔首,接着指了指身边的位置道。
唐灼灼有一瞬间的讶异,迫于他周身如山的威压,踱步坐到他身边,面色有瞬间的不自然。
“钟嫔怎么跪着?”她偏头问霍裘,两人本就隔得格外近些,这一偏头,她浅淡的呼吸就喷在他的面颊上,又酥又痒,还带着这女人身上传过来的一股淡淡甜香,叫他欲罢不能。
霍裘目光深幽,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望了半晌,而后意味不明地指了指钟玉溪,开口道:“钟嫔,先前与朕说的话再给皇后说一遍。”
唐灼灼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到了钟玉溪身上,后者眼底疯狂闪烁一阵,再抬起头来时,又恢复了一惯的楚楚娇柔。
她也不看唐灼灼,只是面朝着霍裘,捡起了地上那条帕子。
唐灼灼目光紧盯着那条帕子,在看到上头一个灼字后心头一凉,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钟玉溪开了口。
“皇上容禀,今日臣妾用过晚膳之后,闲着无事便想着出来消消食,走到御花园的假山口,居然瞧见了一滩黑色的血迹,极其吓人。”她顿了顿,看了唐灼灼一眼,接着道:“而后臣妾定了定神,躲在了假山一侧,听到山口的小洞里有两人在说话。”
“臣妾紧张极了,瞧着那滩血也不敢出声,没完全听着那两人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