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他态度也是极淡的,应了声,又面无表情地扭回头去。
“……”
她觉得这个大哥哥好冷漠。
她忐忑不安地在他身边坐下,可又好奇,悄悄偷看他。他比她高出很多,一身定制的黑色小西装,领结温润齐整,座椅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脊背挺直,肩膀线条平朗。俨然已经有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了。
今晚厨房准备的是法国菜,头盘、主菜、甜品依次是黑松露洋蓟浓汤,法式鹅肝,焦糖蛋奶冻。
她瞪着面前那一堆叫人眼花缭乱的刀刀叉叉,陷入茫然。
她努力回想前几天礼仪课上老师教她的内容,可怎么也记不起来先用哪个了,局促地摸摸刀叉,又摸摸汤匙。
求助地看向女人,餐桌上大人们在谈论公事,无暇顾及她这边。
正手足无措着,她听身旁小少年轻声道:“左手边依次是鱼叉,主菜叉,沙拉叉,右手边依次是汤匙,鱼刀,主菜刀,汤底盘和主菜盘前面的是点心匙和点心叉……视你需要,由外侧至内使用。”他不带任何情绪地瞥她一眼,语气冷冷淡淡的,“你的礼仪老师没有教你吗?”
“……”
她心底一个激灵,虚虚地说:“教过,我忘了。”
小少年仿佛早有预料,嘲讽地扯了扯唇角,“真笨。”
“……”
她心里更加确定了,这个大哥哥一点都不好相处。
她气鼓鼓的,埋头抓着刀叉切鹅肝。
时不时偷偷瞄他一眼。
小少年垂眸安静地切着盘子里的食物,指尖动作轻而缓慢,割锯下来大小适中的一块,放入唇中,唇齿只碰到食物,绝不触碰到叉子,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刀叉轻拿轻放,优雅无声。
一道菜用完,他拿起餐巾在其实一点都没有沾到酱汁的唇边轻轻印了印,然后放下。
将礼仪老师的要求标准严格执行到位。
“……”
她低头看自己拿刀叉都还很笨拙的手,觉得无话可说。
应该是过年的时节,吃完饭,这栋房子的主人家给她怀里塞了一只很厚的大红包。
她身高还不到大人裤腰带的高度。抬头望过去,对方年纪有些大了,两鬓微微斑白,但人很精神,眉目也很和善。
她回想小少年对这位长者的称呼,心满意足地抱着红包,嘴甜喊:“谢谢爷爷。”
爷爷顿时笑开了花儿,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夸她真是个乖巧可爱的女娃娃。
大人们似乎有要事商量,一餐饭吃得严肃紧张,整一个晚餐的时间也没能把事情聊完,随后又转移阵地去了客厅。
家里阿姨把她的行李从车尾箱提出来,送去二楼卧室。
听大人们的意思,她好像要留下来小住一段时间。
小少年吃完饭就回了卧室。她自己在客厅玩,愈发无聊起来,抱着娃娃趴在沙发椅背昏昏欲睡,下意识朝二楼望了眼。
又看看偏厅里的那堆大人。
她决定回房间了。
这屋子很大,二楼有七八间卧室,门外装饰大同小异。她不记得阿姨把她的东西放去哪个房间。
经过一扇半掩的门,她走过去轻轻推开。
大概是主人家的卧室,格局要比其他的更大一些。欧式的装修,地上铺了毛绒绒的白地毯,灯光暖黄暖黄的,里面一张大床,沙发,落地窗外正对江景,水面灯火倒映,流光四溢。
阳台旁边放着一张木质画架,工具箱里整齐摆放着各种油画笔、油画刀、调色板,颜料等。纸上色彩鲜明各异,尚未完工,还只是半成品。
她心里好奇,想走近那幅画看仔细,身后却突然有声音响起:“你进我房间干吗?”
“……”
她吓得肩膀一缩,像只受惊的小猫,原地一蹦,来了个双脚平地转身。
偷看被发现,登时两手贴裤缝,极其乖巧地立正站好。
小少年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身上穿着柔软居家的睡服,发梢擦拭过,湿漉漉一簇一簇,显得他肤色更白,眉目更加分明。
他抱手倚在门边,挑眉看她。
与此同时,卧室门被风吹上。
砰的一声。
她回想这个大哥哥从见面到现在的冷漠态度,直觉认为他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单独待在一间屋内的行为尤其危险。
她受到了严重惊吓,吸了吸鼻子,眼眶竟霎时红了。
她撒丫子往门口跑,手抠上门把,也不知这门锁什么构造,拧了好几次都没拧开。
她内心绝望,嗷嗷挠门叫着:“救命呀!!放我出去!!”
小少年:“……”
小少年没多搭理,面无表情地走到画架前坐下,挤出颜料,用画笔在调色板上调色。
边说:“别喊了,他们都在楼底下,没人能救你。”
“……”
她不相信,又嗷嗷叫了一阵,大抵是这屋子隔音效果太好,大人们又都远在楼下,真没人理睬她。
她喊得累了,盘腿气呼呼在门口一坐,闷闷不乐地揪着怀里的毛娃娃。
小少年眉目安静,画笔在纸上灵巧勾勒几道,忽说:“挺无聊的吧。”
她怔怔抬头。
小少年问:“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
她摇摇头。
颜料快用完了,小少年用画笔在颜料盘里沾了沾,继续完成那幅半成的画,语气和神情都淡淡的:“风向是我爷爷和你爷爷合资创立的,你爷爷希望把公司上市,但我爷爷认为现在经济情势不好,不应该急于上市。意见合不太来。”
她听得一懵一懵的,回想刚才餐桌上大人们严肃的谈话氛围,糯糯问:“所以他们是在吵架吗?”
小少年说:“也不是,年底审计对账的时候,发现公司账上少了两千多万,你父母今天来应该就是为了这个事。”
她惊讶:“哇!!为什么会少了两千多万?”
“……”
小少年语调有一秒停滞,接而说:“不知道。不过最近公司正是需要资金周转的时候,少了这笔钱会有点麻烦。”
她听不懂,只是眨眨眼,非常捧场地说:“哇!!你好厉害,知道那么多东西。”
小少年先是一愣,然后脸颊开始微微发烫,红晕蔓延开,耳尖也红了。
他赶紧扭回头盯着眼前的画,不屑地哼了声:“大惊小怪。”
两人交谈几句,她觉得这个大哥哥好像并没有面上看起来那么难相处。于是胆子肥了,拉了把椅子,到他身边坐下看他画画,两手像朵小花一样托着腮问:“你在画什么呀?”
“随便画。”小少年说。
她也随便问:“你愿望是做个画家吗?”
小少年轻描淡写:“想做,不过应该不能做。”
她好奇:“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风向是我爷爷和你爷爷的合资企业。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孩子,你们家也只有你一个孩子,所以将来不是你继承公司,就是我继承公司。”小少年有理有据地说。忽而想到什么,忧心忡忡地道,“但你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这方面的才能……”
她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蔑和鄙视,坐直身板,严肃道:“我有的!”
小少年没有笑意地扯了扯唇角,“算了,又不是什么好事。你也听到了,他们谈话内容多无聊。不是今天股市涨涨跌跌了多少,就是预计准备收购哪家公司。”
顿了顿,他说:“以后我也会变成那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真有点未雨绸缪的忧愁。
她无语。在心里想他现在都已经够无聊啦,才十几岁,就把那么复杂的餐桌礼仪学到了极致。一般女孩子家都没他那么讲究呢。
她不以为意,撇了撇嘴巴,又挑了挑眉毛。却不想一连串的小动作通通都被对方抓了包。
小少年冷漠道:“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她心里咯噔一声,慌张掩饰:“没啊,我没……”
小少年直勾勾地瞧她:“别想骗我,我能看得出来。”
“……”
她惊到,这人是会读心术吗。
她不吭声了,悻悻垂下脑袋,揪着自己手里的娃娃,心塞塞。
大概小少年见那毛娃娃都快被她揪秃顶了,开口问:“你打算在我房间待到什么时候?”
她闷闷说:“不知道。”
小少年说:“我让阿姨带你回自己的房间?”
“不回去。”她垂着脑袋,继续揪着娃娃脑门上的毛,“妈妈还在楼下,我一个人睡觉会害怕。”
小少年:“……”
小少年没吭声了,扭头继续画自己的画。
她心情郁闷,忽然反应过来他话中意思,抬眸低低糯糯地问:“哦,我知道了,你是想赶我走么?”
小少年:“……”
小少年一时有种被猜中心思的沉默不语。
她吸了吸鼻尖,觉得自己被嫌弃了,眼眶泛了红:“你果然是想赶我走。”
她心里委屈,呜哇一下大哭起来,小少年被吓了一跳。
小少年手慌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别哭了……”
他这样说,她却哭得越厉害:“你就是想赶我走!”
小少年:“……”
她看见小少年原地上演崩溃绝望,用尽毕生所学试图把她这个爱哭的小麻烦精哄好。多次尝试无果,忽地,他想起什么,一个健步冲到书柜的抽屉。
拉开,里面整齐摆放着各种小零食。
小少年赶紧抄起一大盒巧克力给她,讨好道:“要吃这个么?”
食物拐骗对她非常奏效。她哭声立马止住了。
那盒巧克力是什锦味儿的,各种夹心,她便专挑草莓夹心的吃。她忽然觉得小少年其实也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冷淡,还挺好欺负的。
她手握眼泪攻势有恃无恐,脑袋凑过去,见他刚才那幅画已经完成,从画架取下,挂在一旁晾干。
又去取了一张新的素描纸,在画架放好。
小少年的手生得颀长白皙,指尖莹透干净,握住炭笔的一端,刀片在上头轻轻推移削动。
见她看得认真,小少年问:“想学么?”
她闲着也是闲着,点点头说:“好啊。”
小少年:“嗯,那你坐过来一点。”
“噢。”她拉着椅子,想挪过去一点。可那椅子实在太大太碍事,她挪了几次都没找到合适的姿势,索性从不坐了,从椅子起身。
她朝小少年那边走了两步,踮起脚尖,抬起屁股,利落地往他大腿一坐。
小少年:“……”
小少年浑身一滞,呆愣三秒,情绪复杂地开口:“我跟你很熟吗?我允许你坐我腿上了吗?”
她理直气壮:“可是在家里妈妈教我写字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坐她腿上的。”
小少年:“……”
小少年仿佛被她彻底折服,无话可说。
她一手拿着炭笔,一手拿着刀片,像模像样地学着他刚才削笔的样子,“是这样吗?”
小少年顿了顿,说:“错了。”他手臂绕过她身侧。她看见小少年的手捏住了她的。他的手也比她的大出很多,指节一根根硬朗有力,捏着她的像捏着一小团棉花。
他调整她手上动作,“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捏笔,右手把刀放到笔上……”他细心教着,声音也不由轻柔下来,“应该是笔动不是刀动。用左手大拇指抵住刀背,把笔往身体的方向拉……对,就是这样……”
削完笔,小少年开始教她简单的素描基础。
小少年点了点纸张某处,“这里,注意五官比例和透视关系,互相比较,然后再进行调整……”
她在他怀里安静乖巧地坐着,由着小少年捏着她的手,一笔一笔地轻轻落在纸上。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很快地成形成状。
她看着纸上大致勾勒出来人像雏形,好奇问:“大哥哥,你画的是我么?”
小少年挑眉,“你连自己都认不出来吗?”
“……噢。”她吸吸鼻子,真诚地说,“我觉得你画得挺好看的。你以后肯定可以成为一名很伟大的画家的。”
“……”
也许是她夸奖得太过不留余力和真诚,小少年的脸颊又是一红。
他说:“我都说我将来得继承公司了。”
她问:“继承公司就不能当画家了么?”
小少年说:“至少不能做到心无旁骛。我爷爷,我父母,在他们那个位置上的人,有他们的苦衷。人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是这样吗……”她听不太懂他说的,本能地问,“那我以后也得那样吗?”
“你可以。”小少年牵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勾线,淡淡地说,“我去继承公司,然后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她呆了呆,顺着他的话低声咕哝,“那我也要当个画家。”
“这么随便就决定了吗?”小少年似乎觉得好笑。
她拧眉,认真地说:“一点都不随便。”她说,“你教我画画,那你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了。你不能实现的,我会连同你的份一起努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