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谢长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跟明朗的差距,天堑鸿沟里,隔了几代人的努力。
*
明朗借给她们的是一栋两层小别墅,面积不算大,但装修得挺温馨,是真没人来住过,厨房里的灶台上还覆着塑料膜,热水器的阀门也没打开。
长风给石佳做了点东西,吃完后让她先去洗澡,自己转到卧室收拾,出门前知道要留物证,她带齐了石佳的内衣外衣。
几间卧室都已经收拾过了,新铺的床品散着清香,床头都放了个小花瓶,插着三两朵半开的白玫瑰。
石佳洗过澡后,人看着精神了些,长风给她放了部动画片,小女生被兔子狐狸的故事吸引了,终于对着屏幕上的树懒露出了笑容。
这让长风稍稍放下心来。
心理疏导师说,石佳有较为严重的抑郁症状,需要监护人的特别照顾。初步的伤情鉴定表明,她的某个部位陈旧性破裂,也就意味是这样的事并不是第一发生。
是同一个人,还是多人?
目前无法确定。
石佳对谈论这件事相当抵触,而在交谈过程中,疏导师发现孩子的智力也有些问题,只能暂时作罢。
这样的结果让长风不寒而栗,她无法想象那孩子是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智力的缺陷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造成的?
想到那个家暴成性的父亲,和一切只为要钱的母亲,她甚至有些庆幸他们被隔离开了。
等石佳睡下后,长风总算空了下来,给明朗发了条微信。
-孩子已经住进去了,谢谢,房子很好。
明朗很快回了过来:
-你今晚也住那儿吧,明天会有专门的心理疏导师上门,你可以安心去上班。
-谢谢你救了这个孩子。
-你跟我除了道谢就再没别的话可讲了?
长风盯着这话看了良久,正想回话,明朗连着发了好几张照片过来,附带一句‘起飞了’,便安静了下来。
那些照片是石佳爸爸石光的案底。
这个男人从二十岁左右就频繁进出派出所,打架、斗殴、偷窃,什么都做过,坐过一年半的牢,出来后没干过任何正当职业,从三年前开始沾染毒|品,算上这一次,已经是第四次复吸了。
如此看来,等待石光夫妻的将会是至少一年的强制戒毒。
所以,明朗做的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让一个本该被关起来的混混,提早关起来而已?
长风想这样说服自己,但很快便知道这只是徒劳。
明朗的改变让她觉得陌生,他说的那句‘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则让她感到害怕。
分开的五年,难道从一开始就只是带着谎言的妥协?
长风给石佳留了一盏小夜灯,转身出门,这时她才有时间好好打量起这房子。
原本长风以为这是才装修好的新房,可看到西向家具上被太阳晒得褪色的印记,她发现这房子是装修了好几年,一直没人住。
这是明朗的房子?买在这个小区?
看来人家早几年前,就把自己的这个人生终极目标实现了。
还是分开的好,如果当年继续纠缠下去,让明朗跟她一起出国,白手起家,也没有今天显贵逼人的明总了。
长风踏着楼梯走上二楼,这房子的布置跟明家相似,二楼除了两间卧室外,还有个书房,陈设也大同小异,想必是明朗照着自家老宅设计的。
她走进最大的那间主卧,还没开灯,忽地瞥见天花板上有不少闪动的光点,她伸出一半的手停在空中,借着窗外洒进的月光看了片刻,忽地知道了那是什么。
星空。
深色屋顶里用某种发光涂料点缀了满满的星空,右上角还有个圆月,反射出淡淡莹润的光。
这是以前她跟明朗谈论过的布置。
那时长风还在憧憬买下别墅后,该怎么安排房间,“底楼给爷爷奶奶住,他们腿脚不便,不能上楼梯,二楼的主卧要有落地窗,窗帘要两层的,里面那层是薄薄的白纱,风一吹可好看了!”
明朗没戳破她的幻想,还跟着她一起设计:“那主卧的屋顶,我一定要做成星空的样子,晚上关了灯,就能看见满天星星。”
“星星?”
长风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好俗气。”
“不俗,”
明朗得意地弯了弯唇角,“这样我每天晚上都能想起我们的初吻,就在那片星空下……”
这就是他想要的那片星空!
长风霎时有些恍惚,这房子是明朗买来打算做婚房的吗?
她抖着手打开顶灯,有些刺眼的白光下,是一排簇新的家具,靠墙放在两个书桌,其中一个明显跟周围家具的材质色调不搭,那是……长风以前在明家用过的书桌!
刹那间,她心跳得厉害,缓步走过去,伸手轻轻抚摸着桌面。
的确是她房里的那张桌子,上面有不小心划下的圆珠笔印,左下角还被磕掉了一小块,她曾用黑墨水在那里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那个褪色的笑脸依然在那儿,眉眼弯弯,不知世事。
拉开第一个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当年她离开明家时,曾把自己的东西清理一空,自然没留下什么。
她顺着抽屉一个一个的往下拉,在最下层的抽屉里,看到一个红色封皮,上书‘X国房屋所有权证’几个烫金大字。
这是房子的房产证?怎么就这样放在外面的抽屉里?
长风拿出来打开,就见第一页的第一栏,清楚明白地写着——
房屋所有权人:谢长风。
第42章
王杨瑞很快被逮捕归案, 他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石佳案件的真相随即浮出水面。
案情很简单, 简单到几乎不需要任何推理。
一个内向话少的女学生,因为总被人排挤,加上喜欢美术, 常常在午休跟放学后去美术教室画画。
美术老师自然注意到了这个女学生,几次交谈后发现, 这女生脑子不大灵光, 遂动了邪念, 从一开始的猥亵到最后肆无忌惮的性|侵,最后被其他学生撞见。
而那些学生却因为讨厌这个‘不爱说话又傻兮兮’的女生, 不去报案反而选择对女生实施暴力,并让人在一旁录像,以后好拿着视频去‘吓唬’她。
禽|兽的老师,冷漠的父母, 和毫无道德观的同学,三者联手,给石佳打造了一个地狱,若不是此次被网络爆了出来, 留给那孩子的时间, 不多了。
石佳父母在得知女儿被性|侵的事情后,表现一如既往, 追着警察问能有多少赔偿,除此外对别的一概不管, 石佳由谁来照顾,学业要不要继续,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好在明朗请的心理疏导非常专业,能24小时陪伴,石佳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全然接受只花了三天时间。
“孩子对性|侵的伤害还不太明白,目前造成抑郁的主要原因是家暴和在学校受到的暴力。”
心理师做出初步诊断后,建议道:“既然她不清楚,其实可以不再强化这个概念,让她自然淡忘就好。但两种暴力的阴影太深,建议让她转学并交由其他监护人照顾。”
回到公司,谢长风跟于淳汇报了整个事件,于淳让她继续跟进写一个专题报道。
“一开始你说要跟这个,我还有些担心。”
于淳看着长风,眼神异常柔和:“没想到你做得这么好,是我小瞧你了。”
“你是指校园暴力?”
长风抬头笑了笑,语气淡然:“跟佳佳这案子比起来,当年我遭受的只能算是冷暴力。其实我倒不忌讳谈这个,只是当时不想让明朗知道,害他担心而已。”
十年前,为保住谢家湾所有孩子的资助,长风答应以谢岚的身份,去明家安排好的大学念书。
当年九月,谢岚以超过700的高分进入宣城S大新闻系,一入学便引起了全校轰动。
这个分数,全国前十位的大学能任她挑,为什么会落到S大这个排名在250开外的三流大学里来了?
关键这个学霸还长得非常漂亮,即便衣着朴素也难掩校花级的颜值,让极少能有大新闻的新闻系在S大狠狠出了次风头。
开学不久,谢岚又做了两件事,彻底把自己推向了舆论高峰。
一是改名,把谢岚改为谢长风;二是申请了贫困生助学金。
对改名一事众人只觉得矫情,但对申请助学金一事,大家就颇有微词了——开学第一天,在校门外等你的那辆路虎又不是没人看见,你穿得再朴素,去跟人家穷学生抢助学金就过分了吧!
很快,有人拿到了谢长风的申请表,一看内容,她居然父母双亡,来自著名的贫困县!
这样的条件,当然符合贫困生标准,加上她平时在校的确低调,吃穿用度都比一般人勤俭,成绩好个性也好,于是渐渐的质疑声也就消失了。
但事情坏就坏在,她有个极其高调的男朋友。
明朗彼时进了全省排名第一的C大,读的是混日子的金融系,有大把的时间开着豪车追女友,他又会来事儿,来过S大几次后,直接把大门的门卫搞定了,每次都能把车开到长风的教师楼或宿舍楼下。
明大少爷从不下车,每次等人时把窗玻璃关得紧紧的,外面只能瞥见一个低头看手机的模糊人影。
很多次,谢长风穿过下课的人潮匆匆跑出教学楼,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了路虎的副驾。
新闻系女生多,也都是有男朋友的,但谁的男朋友也没谢长风的男朋友这么目中无人,时间一长,酸言酸语也就冒出来了。
有说车上坐的其实是个老男人,花点小钱出来泡女大学生玩的;有说那其实是谢长风的干爹,十几岁就跟了,不然就凭山区的教育,她能考这么高的分?
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就是因为她行为不端,政审没过才会落到S大来,学校不过是捡了个垃圾罢了。
同寝室的女生也对这个路虎车主大为好奇,吵着要长风的男朋友请客,这确实是寝室的传统,谁交了男朋友都会请全寝室的女孩子一起吃个饭,算是介绍一下娘家人。
但其实谢长风每天早出晚归,除了学校还要打工,根本没时间跟寝室的女生建交,也没跟她们吃过一次饭,听到这要求后,她犹豫了很久,才跟明朗说了。
明朗一听,喜了,这不是送上门的舞台吗!
他大手一挥,包下了益成顶楼的自助餐厅,宴请了谢长风所在新闻系的全体同学!
“都是你的同学,得跟他们相处四年呢,我对他们好,他们也会对你好的。”
明朗安慰着长风,“何况我得告诉你们S大的人,长风是明朗的,别人不许打你的主意!”
长风眨巴着眼,心想你那路虎都快成我们学校的地标性景物了,还能有谁不知道?
但学校里有关她的传言实在太过,她觉得可以趁此机会让谣言不攻自破,也就答应了。
于淳就是在那次的自助餐上,第一次见到了明朗。
谁曾想,饭吃过了,谣言不仅没散,反而升级2.0了。
明朗的家事太容易被八了,爸爸是副局长,妈妈是富二代,有人专门找一中的同学问过,说他高中三年都是个学渣,最后不仅能代表毕业生发言,还进了C大最好的金融系,个中原因,自然不言而喻了。
自此,明朗跟谢长风就被新闻系的学生贴上了‘狗男女’的标签。
但那时候的长风太忙了,为了多拿学分争取保研,她一进校就选了比别人多一倍的课,把五天时间安排得满满的,晚上又是家教又是超市兼职,隔三差五还要抽时间跟明朗吃个饭,她根本没空闲的时间去交友、澄清。
何况她也没这个心,入学不久,她就明显感觉大学同学跟高中的那帮人完全不同,她心底也没想要把这些同学当朋友。
跟周围人格格不入的后果,就是摩擦不断,从最初的你倒了我半瓶水,到后来的你偷了我的钱,矛盾不断升级。
最后大爆发时间,是在大二上学期,明朗去美国当交换生的时候。
因开学后,校园里再没看见他那辆路虎,大家纷纷传言长风终于被明朗踹了,没了大树靠背的菟丝花,自然有人想要处之而后快,加上长风拿了两学期的一等奖学金,女生对她的不满已经达到了顶点。
校园暴力的戏码总是那几样,由一个误会开篇,接着不给人任何解释的机会,各种NPC群起而攻之,以人海战术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当长风被人揪着头发贴到寝室走廊的墙壁上时,她甚至还意识不到自己要挨揍了,瞪着一双茫然的大眼,试图跟那些朝夕相处的同学讲道理。
“我没有拿珊珊的手机,我不会用苹果手机啊……”
那时是晚饭时间,女生寝室里人来人往,大家对此熟视无睹,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哪怕只是问问情况,就在长风绝望地想要还手,却被几个耳光扇得彻底懵逼之时,有人站了出来。
“干嘛呢,当众打架吗你们?”
刚走回寝室的于淳看到这一幕,顿时火冒三丈,冲上前推开那些女生,护住谢长风。
她是新闻系大四的师姐,说话还是有点分量:“这都大学了,你们还搞校园暴力这一套?都是成年人了,不怕被抓进去吗?”
这话起了作用,施暴的女生相互看了看,一言不发地散了。
谢长风谢过于淳后,抹掉嘴角的血迹,背着书包匆匆往外走,她当家教不能迟到。
女生们既撕破了面子,阴招便是不断出手,几天后长风踏着关寝前一刻回到寝室,发现自己所有的东西都被扔在了门外。
那晚她穿着玩偶服发了三小时传单,早已累得没有讲话的精力,抱起被子打算去寝管阿姨那儿凑合一夜,这时于淳打开门,把她叫了进去。
“我们寝室很多人都出去实习了,床位空着也是空着,你就住这儿吧。”
长风被打时没哭,看见自己的东西被扔了一地时也没哭,可听见于淳说这话时,她哭了,呜呜咽咽像极了一只流浪太久,终于找到家的小兽。
两个人的友谊从那时开始生根发了芽,后来于淳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长风凭着自己过硬的实力不断打脸,让黑她酸她的人再也找不到切入点。
最重要的是一学期后,明朗的路虎又出现在了教学楼前,这下所有人都不敢再小瞧谢长风,当初打她的女生开始频频向她示好,还有人私下找她道歉,哭得鼻涕眼泪齐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