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兵——苏眠说
时间:2019-06-24 11:00:03

  但有些话,若终归不可说,便到底不必说了。
  妆成之后,秦束扶着镜台站起,由着阿援给自己试穿新衣。到底还是阿摇憋不住,开了口:“您费心养着那人那么久,好容易他出息了,可不就得派上用场才行?今日官家不召君侯,不召其他秦家人,只召您一个,您就不害怕?”
  秦束道:“往后我入了宫,难道还有其他秦家人陪着我?世上的路,原都是一个人走的。”
  阿摇哑了。
  小娘子平素虽不爱争吵,但其实口舌最是犀利,她根本辩不过,但心里又不是个滋味。待将秦束送上了马车,东宫的使女接了手,她和阿援两个只能站在春寒料峭的路边朝那远去的马车挥手。
  “阿摇。”阿援忽然道。
  “啊?”阿摇还正恼着,回头看她,又不管不顾地说起来,“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当初那胡儿在军营里,小娘子还天天盼着他写信来呢!”
  “我看今日不妙。”阿援却好像没听见她的抱怨,“你快去镇北将军府上,让小秦将军想想办法。”
  阿摇一怔,“可是、可是小娘子不是明说了……”
  “小娘子那是气话,不可当真的。”阿援的眼中透出些忧虑,“同样是下人,你看她何时对我们这样过?小秦将军这回若不帮忙,那就是狼心狗肺。”
  ***
  马车从正南门入,粼粼驶过平坦甬道,最后在太极殿前停下。老宦官王全已经等候在甬道旁,扶着秦束下了车,秦束抬起头,见百级白玉墀之上,太极殿巍峨耸立,背后是飞云翻卷之下的重楼飞阁,屋脊上一条金龙昂首挺胸,爪中紧握着金珠,被喷薄的日光一照,几乎令人眩晕。
  夏冰也从殿中迎了出来,笑道:“秦小娘子到了,官家已候您多时了。”
  官家躺在宽阔华丽的大床上,瘦弱得不成人形的身躯深陷在柔软的丝缎之中,身边围拢着人,一侧是温皇后和皇太子,另一侧是小杨贵人。
  太子在温皇后的怀抱中,一身锦缎华服,一双圆溜溜的乌黑眼珠仿佛被吸引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父亲瞧。
  “来了来了。”王全笑着通报,“秦小娘子来了,陛下。”
  萧镜艰难地动了动身子,温皇后忙招手让秦束靠近来。
  太子萧霂转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好像不感兴趣一般回过头去。
  这也是秦束第一次离太子这么近。她在御床边跪直了身子,手心在袖中攥紧了,低低地道:“臣女,向陛下、殿下、娘娘请安。陛下……”
  她的问候尚未说完,萧镜已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天子的手,瘦骨嶙峋,但却似乎有了不可抗拒的力量。她挣不脱,抑或是不敢挣脱,便由着他,将自己的手,放在了萧霂肉乎乎的小手之上,慢慢地,包覆住了。
  “太子年幼,”萧镜一个字、一个字,极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委屈你了。”
  空气里像是裂开了一道噬人的口。
  秦束没有料到官家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以为这一切会更平静、更坦然、更冷漠,可是“委屈你了”,这四个字,却饱含着老人的同情,如海水般,柔软又广袤的同情,几乎要让她溺毙。
  她用了最大力气来控制住自己的神色,铁石心肠的自己,明明知道这一切只是九五之尊的策略,却竟然还是会被这个老人说出的四个字而逗引得想哭。
  啊——哭,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低下头,一手仍牵着萧霂的手,一手撑着地,郑重地叩首,“臣女,谢陛下隆恩。”
  萧镜凝望着她,眼神里是一片渺茫无边际的空虚。他似乎还有许多话想嘱咐秦束的,但却因气力不支说不出口,于是便只是定定地望着,目光像是穿过秦束,而看见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站在遥远时光暗香疏影的彼端,朝他毫无芥蒂地嫣然一笑。
  因为她离开得太早,所以记忆反而留住了她最年轻最美丽的模样,相形之下,衰老枯弱的萧镜,几乎要抬袖遮住自己的脸容。
  后悔吗?
  如果当初娶了她,而放弃了这个万乘之尊的宝座……
  温皇后看着病榻上的皇帝渐渐浑浊的双目,心中冷冷地哼了一声,语气却很柔和,拉着萧霂的手按在被褥上:“陛下累了吧?”说着,便给他掖了掖被角。
  萧镜看见了她,又转过头去。
  “皇后,早日准备起来。”他慢慢地吩咐,话音里的同情刹那如潮水般退去,而只剩下不留情的指令,“在朕死之前,务必让他们完婚。”
  “是。”温皇后应声,又哀哀道,“陛下,可不要说这样的话……”
  萧镜并不理她,而是示意王全,将案上搁置的圣旨取来。
  王全将明黄帛书抖搂开,殿中诸人全部面向他跪下伏首——
  “司徒秦止泽小女秦束,温懿恭淑,明正徽柔,可以辅仁。着入东宫为太子妃,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尔其慎之!”
  秦束的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寒意透体而过。清平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清晰如响:“臣女秦束,领旨。”
  ***
  “将军,小秦将军!我家娘子有事——”
  阿摇一走入铜驼大街上的这座镇北将军府,便着急得提着裙角小跑起来,罗满持在她身后跟着叫道:“你等一等,将军正在待客,待会儿再——”
  阿摇猛地刹住步子,罗满持险些撞在她身上。从那高堂广宇之中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个衣衫落拓,正朝站在阶上的另一人拱手道别,笑声豪犷。那人一直往外走去,经过阿摇身边时,后者连忙低头行礼:“河间王殿下安。”
  萧霆并不看她,径自离去了。阿摇这才敢再度抬头,便见初春的疏枝影里,秦赐一身素淡的白衣独立阶前,方才送客时的笑容已经收起,此刻的神色清冷而遥远,眸光只淡淡地从阿摇身上掠过,便转身往里走了。
  阿摇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去,“小秦将军,今日我家娘子蒙召入宫,我怕、我怕有什么万一……”
  秦赐停下了脚步。
  汉制的白衣不能遮挡他高大的身形,但却令他的背影,透出些微寡淡的孤独感。
  阿摇咽了口唾沫,“来接她的是东宫的马车,让她去太极殿听旨。我估摸着,今日宫中若是有大事,那娘子她回来的路上……宫里不让我和阿援跟着去,我们放心不下……”
  “我知道了。”秦赐截断了她的话。
  阿摇顿住。
  他的声音很冷,冷得几乎让她以为秦赐对娘子有怨。
  但她想起自己来的时候,阿援曾说:“你不必担心,不管我家娘子对小秦将军做了什么过分的事、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他都得对娘子忠心耿耿的,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即使娘子对他做了过分的事、说了过分的话,他也还得对娘子忠心耿耿呢?
  阿摇去看秦赐,后者如刀削般的侧脸却冷如寒冰,那双灰冷的眸子里透出的神色,竟与今晨小娘子出门前的眼神,一模一样。
 
 
第21章 不辞逢露湿
  秦束便在一片茫然之中,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入宫的事情,很快了,据温皇后说,大约下个月就可以行册立之礼,让太子接她进东宫去。也是好笑,当温皇后这样说的时候,太子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听得一愣一愣的,皇后问他听明白了没有,他却突然大哭出声:“父皇,父皇你不要死!”
  王全连忙尴尬地道:“太子殿下真是感天动地地孝顺啊!”又是一番手忙脚乱,好容易才将太子哄住。
  马车摇摇晃晃地起行了。秦束扶着额头,原是件好笑的事情,她却笑不出来。她不知道是谁教了太子这样说话,或许不难猜的,但她现在已很疲倦了。
  黄昏时分,晦暗的天色迢迢递入车中,几乎令人想要睡去。又到了一日的收梢,可是对她来说,这十五六年来的每一日,全都没有变化。
  那些表面看去鲜亮明艳的东西,暗里其实全都发出腐坏的臭气,全都在日复一日往黑沉沉的深渊里堕落去。
  秦束扶着额头,隐隐感到些头疼,伸手开了车窗,却见外边是一片她不熟悉的景色——
  凹凸不平的积水的地面,低矮的土坯房屋一座连着一座,甚至还有不时经过眼前的鸡犬——
  “这是何处?”她厉声,一手已抓住了袖中藏着的短刀刀柄。
  前方车帘掀开,驾车的人披着灰衣,戴着风帽,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手一分分松开,“是你?怎么回事……”
  秦赐复收回目光,却没有答话。车帘再次摇摇晃晃地掉落下来,隔断了她的视线。
  心头突然涌上空前的不安,她不管不顾地起身掀帘,大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在这里,你要带我去——”
  秦赐蓦然转身,将她整个人往后扑倒在地!
  车帘被她重重地压了下去,一道利箭划破空气的轻响,马儿骤然惊叫,失蹄前跌,带着车舆整个往树林中倾翻过去!
  天旋地转的眩晕之中,秦赐一直牢牢地抱紧了秦束,直到最后将她护在倒塌的车轴与车轸的缝隙之间。
  秦束呆住。
  秦赐的脸近在咫尺,那双灰色的眼眸底里翻腾起来的深沉情绪,此刻,全部一清二楚地裸裎在她眼前。
  然而他却只是低眸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
  蓦然间空气中划过“呲啦”一声响,粗糙得几乎震破她的耳膜——秦赐拔刀,“叮叮叮”数声连响,便挡下四五枝飞来的箭矢!
  “不要动。”秦赐沉声道,翻身一跃落地,便挡在车舆之前,与抢上前来的刺客们近身搏斗起来。
  秦束再是工于心计,也绝少遇上这样白刃见血的境地,一时将车帘裹紧了身子,只靠着车门发抖。
  车边有两名刺客。这两人与上回躲在草丛中偷袭太子的乌丸人显然不同,虽然最初发了几箭,但似乎本就有意近战,两人的剑术密不透风,将秦赐围在中间步步紧逼,而秦赐则只能一点点地后退、后退,直到腰背撞上了车轴。
  那两名刺客对视一眼,似是确定了秦赐已无威胁,一人向他要害刺去一剑,另一人则径自剑挑车帘,直刺秦束——
  “哐啷”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响,秦赐长刀横砍下来,死死地架住了那把剑!
  秦束脸色惨白地看着那剑锋,就在自己眼底,不过三分之距。
  秦赐的额头上流下大颗大颗的汗珠,那双灰色的眼眸死死地盯住对方。
  而另一人的长剑,已经刺入他肩胛下的肌肉里。
  鲜血汩汩地涌出,那人意欲拔剑,却被秦赐左手握住了剑锋,不容他动弹。
  秦束只觉手心渗出的汗水几乎要让她握不稳袖中的刀柄,但她到底是抓紧了,抓紧了,然后抬手朝那剑刺秦赐的人飞掷出去!
  “啊——”那人骤然一声惨叫,短刀竟狠狠地扎入了他的眼珠!
  他的手脱力地放开剑柄,捂着眼睛踉跄几步,最后还是支持不住跪倒在地,血流披面,惨痛不绝。另一人见此惨状,心上大震,秦赐趁此机会,长刀翻转将他的长剑弹开,再一刀重重劈落——
  那人的头颅径自飞上了天,又重重落下,鲜血淋漓如雨水洒了满地。
  秦赐的肩胛上犹插着剑刃,他低头看了看,便一把拔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打量一番,才慢慢看向地上跪着的那个半瞎的人。
  “是谁指使你的?”他开口,声音低哑,带着冷漠的血腥气味,刀尖指着地面,犹不断地往下流淌着血水。
  “……”那人还在犹豫时,长刀的锋刃已逼至眼前,他连忙惊恐大叫:“我说,我说!是、是广陵王……”
  连一声轻响都未发出,长刀如月亮般轻轻在他的咽喉上割过一弯血口,那人便砰然一声倒了地。
  ***
  残阳如血。
  四下里不知何时起了风。此处是一片破落的树林,离洛阳城已有些距离了,萧萧的风穿林过叶,振振有声。
  秦束的手紧抓着车轴,指甲嵌进了木刺,她不觉痛,却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夕阳之下,秦赐的背影。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杀人。
  他的背影森冷,灰色长袍被夕照染成深深的冥漠的褐色,如血锈一般的颜色。自他的衣角不断地流下鲜血,又同长刀上的血汇作一处,默默地渗透入土。
  俄而,也许是在天光收束的那一瞬,秦赐动了一动,往前走了两步,将秦束的短刀从那刺客的眼中拔出,又拿自己的衣角擦了擦。他做这些的时候神色平静,并不回头看她一眼,只用那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道:“请您再等一等,衡州、阿摇他们会来的。”
  秦束轻声道:“你的伤……”
  她想帮秦赐看看伤,他却并不理她,只更加往树林深处走去。秦束心中顿时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慌,好像他即将要把自己扔在这黑暗而冷冽的荒草之间似的,手撑着膝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跟在了他后头。
  秦赐蹲下身子在草丛中翻寻着,俄而开始拔草——
  “你在做什么?”秦束不由得问,“这是……药吗?”
  “勉强吧。”秦赐冷淡淡地回答,一手攥着大把连根拔起的野草,另一手持刀挥砍着荆棘丛开道,直至找到了一条小小的溪流。
  春日的溪水本是潺潺可喜,但因到了夜晚,只有一径地沉默,哑着声音从生满青苔的石头缝间冲刷而过,就好像每个人都会有两面的生命,一面是欢喜跳脱,另一面却是冷清晦涩。四方林木幽静,远的近的都笼着飞灰似的霏微的薄雾,与不知何处的蛩响一同,将这夜愈益地拉长。
  秦赐随意地将兵刃丢在岸边,将那一把野草往溪水中冲洗了几过,便脱下外袍,将它按在了伤口上。
  秦束注视着他的表情,而他却只是眼神更深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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