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儿,宫里过得可好?”侯夫人梁氏虽然年过半百,看去却只似三旬,一袭紫缎对襟长裙,衬着发髻间的一串紫珠步摇,飘逸而优雅。她捧起秦束的手来轻轻拍抚,慈爱的笑容尤为动人。
秦束笑道:“蒙太后她老人家照拂,这半个月阿束可是享了福了。”
“那就好,那就好。”梁氏笑着,感慨万千,“我阿束本就是享福的命。”
秦束听了这话,只是笑。母女俩的笑看起来一模一样,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
听闻秦束从宫中归来,常在省中值曹的长兄秦策、出嫁王府的长姊秦约、便连那终日在外头花天酒地地厮混的二兄秦羁也都赶来家中,同父母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秦策的妻子郭氏刚得了怀娠的喜讯,秦约又还带上了刚出生不久的小王孙,便连那总是严肃着一张脸的老君侯秦止泽都很高兴似的,一家人其乐融融地闹过了中夜,秦束才得以回房就寝。
沐浴的热水已备好,她将全身浸入池中,闭上眼,脑中还始终闹哄哄的,从宫中到府中,似有无数张人面杂乱从眼前飞过。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想起秦赐来。
当初说的是过几日就见他,但这一个月来太忙,竟全然忘记他了。
沐浴毕了,她一手披着衣裳,一手挽着湿漉漉的长发,淡淡对阿摇、阿援道了声:“我出去一趟。”
“这样晚了……”阿摇虽然嘟囔着,却还是走去给她加了一件浅碧纱罗的外袍。虽是春末了,夜中毕竟冷的。
阿援比阿摇要谨慎机警一些,并不多话,只帮秦束将湿发半挽了一个髻,又找来一片飞叶金箔轻轻压住。秦束回眸瞥她一眼,笑了:“这样郑重做什么?”
阿援笑道:“郑重些总是好的。”
秦束走出卧房,走过竹影摇漾的中庭,穿过皎白的月门,便见一池翠绿的莲叶,映着疏枝间筛下的月光,轻轻地拥挤地晃动着。
尚未开花呢,便先挤上了。
她独自地笑了笑,又沿着莲池往后边走去,还未走出这西苑,便见到了秦赐。
他站在西苑的侧门之外,右手上提一桶水,似正准备往回赶的,却因被秦束撞见而不得不停了步子。
秦束朝他走了几步。他如今已换上了秦府下人的青衣,衣袖与裤脚都绑得紧紧的,衣衽却敞开着,似是太热了,胸膛上还淌着几滴汗。头发经了梳理,脸上亦干干净净,那异族的轮廓便愈显得深邃,鼻梁高耸而瞳眸深陷,好像是要将那瞳眸里的光掩藏起来一般。
她着意要盯住他,他却低头。
她冷了声气:“我说过,你不用低头。”
秦赐只好抬起头来。
秦束满意了,复打量着他道:“一个月了,衡州便让你做这些事情?”
“他也教我读书。”秦赐平平地道。
秦束挑挑眉,“什么书?”
“《氏姓簿》。”
秦束笑了,“好书,这书学来颇有用。”
秦赐不言。
秦束的目光从他的肩膀滑下,看到他提着水的肌肉微张的手臂,道:“累不累?将东西放了,再来同我说话。”
“是。”
秦赐将水桶提去了他与衡州同住的偏房,衡州大呼小叫地迎上来:“什么事情挨了你这么久?”
秦赐道:“我还须出去一下。”
衡州古怪看他一眼,又懒懒收回目光,“去吧去吧,府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少,你要注意着。”
衡州虽然口舌多,但心不坏,也不蠢;一个月相处下来,秦赐似乎能感受到秦束将他交付衡州的用意。
他再次回到西苑那扇侧门边,秦束已不在原地。他往里走了几步——过去一个月他从未进入过这里——便见秦束正坐在莲池边的石凳子上。
微凉的月夜,也无灯火,她便那样一动不动地端庄地坐着,黑暗中的侧颜弧度清丽,如一尊菩萨,毫无心肝、不言不笑的菩萨。
见秦赐走到她身边,她便展开笑容:“一个月不见了。”
“是。”
“你知道我这个月去了哪里?”
“我听闻您去了太后宫里。”
“是啊。”秦束悠悠地道,“我要嫁人了。”
这话说得十分自然,就好像她生来就是为了嫁人一般,倒叫秦赐无法附和。
“因为要嫁人了,我总有几分惧怕,所以才去黄沙狱里挑人,挑中了你。”秦束微微抬眼,长长的睫毛扇了一扇,“你明白吗?”
夜空中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孤月,将秦束未施脂粉的脸映得更加苍白,松松挽起的发髻上那一片金箔泛出暗沉的亮色,有水滴沿着垂落的发丝轻悄地流下她那皎白如月的颈项。她仍是在笑,那沉默的笑容里却并无分毫的惧怕意味,而只似威胁。
秦赐微微眯了眼。
“我不明白。”
秦束凝视着他,慢声:“我是说……从今往后,我只信任你了。”
她的眼神那么专注,她的语气那么诚恳,反而让一切都好像只是句假话——
“我只望你,最好也不要背叛我。”
夜重,风轻,莲叶底下窸窸窣窣,是春水洄流的声音。有花香袭来,却辨不清是什么花。
过了很久,秦赐哑声道:“我明白了。”
***
秦束微微一怔,立刻又笑了。
她一笑起来,便如春冰开冻,春雨入土,一切紧张的,刹那间全都松软了下来。
她笑道:“只要你对我忠心耿耿,什么荣华富贵,还不都是手到擒来。”
他似不自然地转过头去,“谢谢娘子。”
她一手拢着衣襟,一手扶着石桌,慢慢地站起来,逼迫他看着自己。
他没有后退,于是两人之间,只隔咫尺,她优雅站起,宛如一株妖异的碧藤在他的眼底生长攀援,而他只是纹丝不动地、冷而安静地站立。
她反反复复地端详着他的眼睛,浅灰色的眼睛,像狼,即使在毫无意味的时候也透出疏离和抗拒——
她突然明白了。
他异常的乖顺并不是真的乖顺,狼是不可能乖顺的。
只是他在此处一个月,所做的职事也都和他在黄沙狱做的一模一样,他便沉默地接受了,或许还认为他的人生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在黄沙狱中做官奴,和在秦府里做下人,有什么区别?
她要叫他明白,有区别。
她要叫他明白,只要他足够听话,她可以送给他一切。
于是她轻轻一笑,“明日缪夫子过来,你随我一起读书。”
***
缪夫子是太学里的博士,秦司徒特聘他来给女儿讲学,讲的都是四书五经之属。翌日秦赐到了书斋去才知道,阿摇和衡州也来了,坐在后排陪前边的秦束读经。
阿摇当先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秦赐,竟忍不住低低地“啊”了一声:“你换衣服了?”
秦束也循声望去。但见那春末夏初的纤润光影之中,安静地立着那个男人,宽袖长袍,绀衣素里,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入冠中,眉目沉静如渊海,却听见阿摇说话的一瞬微微别过了脸,在那如削鬓边的耳根上透出一点微微的红。
缪夫子那颤巍巍的声音正在此时插入:“女诫也者,以卑弱为第一,谦让恭敬,忍辱含垢,正色端操,以事夫主……”
秦束回过头来,不再看他。
为秦赐换上新装的是秦束的另一位侍女阿援。她探头望了望,便将秦赐往前一推,低声道:“你也坐后边去。”
原来今日读的不是经书,而是《女诫》。
秦束捧着书简听讲,后边的阿摇和衡州两个却是坐不住的,早嘀嘀咕咕了许久,一转头,却发现秦赐也同小娘子一样地认真,手指还在衣袖上比比划划地抄写着。
衡州噗地笑出声,伸手拉他,“小娘子听《女诫》,你那么用功做什么?”
秦赐认真地道:“《女诫》不是书吗?”
衡州一愣,阿摇窜出头来,“你甭管他,他有些傻气的。”
“他?”衡州躬下身子,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道,“他哪里傻了?昨日小娘子刚从宫里回来,就和他撞了一面,就这么巧,你说他傻吗?”
阿摇顿了顿,又看了一眼那边的秦赐,道:“小娘子留他有用。”
秦束在午前学完了书,午后便自在书斋中温习。阿摇留下来举书研墨,衡州告了退,秦赐也正欲走,却被秦束叫住:“你留下。”
她站起来,却将秦赐按在书案前,教他坐好,又将笔蘸了蘸墨递给他:“抄几个字我看看。”
阿摇凑头去瞧,笑道:“小娘子让他抄《女诫》么?”
秦束道:“你笑什么,上午你听讲了么?”
阿摇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秦赐接过了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只是认字,却不会写字,更是从没拿过这样好的笔,还要写在这样好的帛纸上。他看向摆在一旁的书简,入目正是“夫妇第二”,没法子,只能照猫画虎。
“夫妇第二。”秦束却缓缓地念出了声,“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即使是对着秦赐那惨不忍睹的字迹,她竟也没有发笑,那幽静双眸的深渊底里,仿佛渗出无声的冷意。
不知何时,秦赐终于抄完一节,搁下了笔,却发现阿摇已退下。
秦束坐在他身边,一手支颐,他原以为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这时才见到她双眼微闭,竟似是睡着了。
清风徐来,书斋的阶前竹影婆娑,玲珑的山石,古雅的博古架,淡笔的卷轴,精镂的砚台,而她假寐这一片风景之中,长长的睫毛宁静地披落,雪白的脸颊上点着淡淡的晕影,真如是画中的人物一般。
秦赐今日,虽然是穿了汉制长袍,仪表堂堂,但他心中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走进这幅画的。
因为明白,所以沉默,所以心甘情愿、绝无怨言地守在一个适当的距离里,这是他二十多年人生教给他的最重要的经验。
秦束醒来时,见秦赐早已抄完,正在读书,读的还是那一卷《女诫》。
她笑起来,伸手便去拿他胳膊肘下压着的纸帛,秦赐一惊:“您醒了?”
果然是横七竖八,不成体统。秦束将那纸帛折起,收入自己袖中,复抽走他手中书卷,扬了扬眉,“写字写不好,骑马总是会的吧?”
“会。”秦赐回答。
“去马厩里牵两匹马,我们出趟门。”秦束站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氏姓簿》是我瞎编的。
《女诫》就是班昭的《女诫》。
上次忘记说了QAQ因为现在真的特别特别忙,所以暂且是隔日更新,时间在晚7点~以后有空了可能会恢复到正常的一周五更,大家不要嫌弃我想起来的时候还是要来坐坐的嘤嘤嘤
第3章 相逢狭路间
秦赐去了马厩,才晓得原来小娘子自己是有一匹马的。
马倌将那匹马牵了出来,是一匹枣红母马,四蹄健壮,毛发漆黑发亮。秦赐一眼看去,便知是匹万里挑一的好马。
然而秦束说了要两匹马。马倌让秦赐自己再挑一匹,他看来看去,最后选择了一匹老而瘦的黑马。
他牵马到秦府后门口,秦束已换了一身胡服,箭袖紧袴,腰悬佩剑,若不是发髻未改,旁人还要以为是位公子。她见了秦赐牵来的马便发笑,却不说话。
秦赐抿着唇,站到枣红马的马镫边,秦束便将手搭上他的手,一跃上了马。
少女的手柔软,甚至芳香,然而只是短暂的一瞬罢了。
秦赐转身,也上马,黑马发出一声无力的低嘶。
秦束时而策马疾行,时而勒缰缓步,秦赐都安静地跟在她后头,配合着她的步伐。时近黄昏,铜驼街上行人已稀,斜阳下的长风将高阁上的铁马吹得呼啦啦作响。拐过铜驼街,通往榖水的一路上尽开着集市,伙计们多忙着收店,上街的郎君娘子们也都掩着巾帕坐上了回府的马车。饭店和茶楼里倒是人声渐沸,直到临河的十余所酒市、茶市、牛马市、乃至伎乐勾栏,欢腾的声音仿佛催动着河中的水波,连那夕阳的影子也迟迟留恋水中不肯去了。
秦束驻马水边,看水上转输的舟船来来往往,民夫民妇在岸边捣衣喧闹,几行燕子低掠着水面飞过,转眼便不见了。
“待入了宫,这些便都瞧不着了。”她轻轻地道。
秦赐没有回答。
秦束安然地叹了口气。她喜欢他的沉默。若换了旁人,即使是如阿摇那样的体己人,也一定会在这种时候回她的话,或者安慰她,或者笑话她。但秦赐,这个无父无母的最低贱的胡儿,却只会沉默。
“你懂得相马,是不是?”她复问。
秦赐道:“是。”
“能挑中最劣的劣马,也是件本事。”她笑了笑,“在我面前,没必要做那些遮遮掩掩的把戏。”
秦赐道:“是。”
所谓把戏被拆穿,他也无羞无恼,秦束看他一眼,他却道:“燕子低飞,日落有雨,请您小心。”
“好,”秦束笑道,“我带你去避雨。”
说是避雨,但秦束却沿着榖水往南直走了不近的距离,到一家花坊前,还走进去瞧了瞧,最后捧出来一函书。
她将那书函扔给秦赐,秦赐接了,却觉沉重得很,再低头一看,函上封套写明是一册花谱。
秦束没有说话,两人便继续沿河而行,直到天空真的阴了下来,也不知是太阳落山了,还是小雨将落了。
两人最后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宅第前。
雨落的时候,秦束叩响了门上的铜环。过不多时,一名老仆来应门,睁着眼睛看她许久认不出她,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唤道:“是秦家小娘子吧?快请进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