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温太后好像听到一个笑话,“我只是看他这回,与我们一般是焦头烂额,所以认为他不至于害我们罢了。”
萧雩道:“温家是有头脸的世家,可他却不需要头脸的。”
“我就不信,他都混到大将军了,还不想要一副头脸。过去是秦家给他,以后让温家给他也无妨。”温太后笑道,“听鲁阿姊说,他同秦皇后似是生了气,你可要抓紧这机会啊。”
说着,她将手拍了拍萧雩的手,目光望向了远方。
“母后,”萧雩道,“您是不是害怕了?”
温太后一怔,“什么?”
“就算小舅舅免官在家,我们还有好多姓温的在朝中,外公还掌着兵呢!”萧雩满不在乎地道,“万事太平得很,不需总看他秦赐的脸色。”
温太后叹口气,“但眼下这日子,你不觉得太平太过?弘训宫、永华宫、显阳宫,全都对我退避三舍,我一个人撑持着这朝局,总是有种……”
总是有种,独自暴露在外的仓皇感。
“您那么难受,不如便早日将我嫁给秦赐。”萧雩笑起来,将脸凑到她母亲跟前去,“这样子,您就不是一个人了,还有个女婿帮您。”
温太后展颜微笑:“看来你是真喜欢他了?”
萧雩想了想,复直起身,放开温太后往前走了两步,带笑的声音递过来,“他好呀,他就像是这世上,最后剩下的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
到晌午,日头盛了,温太后回到殿中的清凉阁,却听人报说:“娘娘,王常侍已候您多时了。”
王全?温太后眼神深了深,连忙整理衣冠,快步往待客的殿上走去。
中常侍王全,伺候过三朝皇帝,见过无数的大世面,而自己兀自屹立不倒,始终是这宫中离天最近的人。如今他年纪已很大了,耳聋眼花背驼,但据说小官家也还是喜欢他,总要让他在自己身边。
温晓容认为这样的人,该是无门无派的,所以她没有想过去拉拢王全。
王全伛偻着身子,先朝温晓容行礼,骇得后者连忙伸手去扶。老宦官的身上似散发着一股衰老的臭味,但眼神里却透出审视的精光,叫温晓容很不自在。
她请王全坐,王全不坐,只弓着身道:“奴只是来传一句话。”
“什么话?”温晓容不由得身子前倾,专注问道。
“太子的那个乳母,姓鲁的那位,听闻当初是由太后您举荐入宫的。多年以来,抚育太子,功劳甚著,这也是有目共睹。”王全先是说了很多赞扬鲁阿姊的话,最后乃辞锋一转,“但她毕竟出身寒微,总让她陪着官家,难免给官家教出些市井习气……”
温晓容听着听着,琢磨出一点什么来:“她给官家教了什么了?”
“市井妇人,便喜欢乱嚼舌根。”王全眯着眼,慨然地道,“然则天家的人伦大序,哪里是可以轻言议论的呢!”
温晓容震了一震,脸色苍白,“哀家……哀家晓得了。”
“其实此事,也不需太后出面。”王全又回复了恭恭敬敬的神色,“老奴是怕您心里过不去,还要怪责官家,所以先来同您通个气。其实那鲁阿姊若能检点一些,因官家已熟悉了她,也不必对她做什么的。”
“不不,”温晓容忙道,“该罚还是要罚,要罚。”
王全满意地笑了,但怎么罚,他是不会自己决定的。温晓容知道这是逼她来做决定,但没有法子,王全去后,她便召来了鲁阿姊,一通好骂。
“哀家让你说,是让你小心翼翼、不出声气地说,让官家去恨该恨的人——不是让你漫天地张扬!”她怒道,“王全那老东西来永宁宫一顿声东击西,让哀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鲁阿姊跪在地心,瑟瑟发抖,“天可怜见……我真的是四下无人时才会同官家说,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我晓得轻重的啊,太后!”说着说着,涕泗横流,“太后明鉴!奴婢对您是忠心耿耿的,忠心耿耿!”
温晓容再不想听,径自道:“滚!”
这一个“滚”字暧昧不明,叫鲁阿姊不知该“滚”往何处,不敢回嘉福殿,便只能揣着无限的恐慌在宫中游荡,六神无主间,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往日的东宫去。
是夜,皇帝乳母鲁氏失足坠于东宫莲花池。
***
夜色已深了。
显阳宫中,秦束端坐妆镜之前,一一除去了簪珥,复凝望着镜中的自己,久久无言。
“七月十四将近了,”阿摇一边给她梳头,一边搜刮着话题道,“小娘子可想好送什么礼了?”
“没有。”秦束低低地回答。
阿摇挤着眼睛道:“不如过几日我去打听打听,长公主那边要送什么礼——我们一定要压过她一头去!”
秦束失笑,“这又何必。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送他的了。”
安身立命,荣华富贵,他已全部拥有。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送他的了。
而她吩咐他去做的事情,他却一件件全都做得极好,做得尽善尽美,做得天衣无缝。她知道他正一点点地离开自己的手掌心。
“娘子。”阿援在帘外细声禀报,“东宫消息,道鲁阿姊落水死了。”
一句本来很是惊悚的话,偏偏说者平静,听者从容,夜色之中,幽幽的炉烟仍是盘旋着上升,一个仆妇的死,似连一丝风都不曾惊动。秦束摆弄着镜台上的琉璃片,半晌,淡淡地开口:“她去东宫做什么?”
“不知,据说她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好像是无意中走到东宫去的。”
“也是个可怜人。”秦束无感情地笑了笑。
乳养官家又如何,这世界,不是靠情分就能守住一切的。
秦束转头对阿援道:“她既死了,便让王全放手给官家身边安排人吧。再给他送一份礼。”
偏是对这些人送礼,她全然不会迷茫的。
第37章 丽席展芳辰
鲁阿姊死后的某个夏日傍晚, 秦赐打点精神,修饰衣裳, 到显阳宫来了一趟。
是了结了秦束所托的杨识升官一事, 特地来向她禀报的。本来是无甚可说, 但秦赐特留了个心眼, 一定要看看她的反应。便见秦束弯着眉眼表扬他:“此事做得聪明。”
烛烟袅袅,殿中四面到夜便下了帘子,隔得内里颇闷热,像有火在地底暗暗地烧着。秦赐一身穿得整饬, 此刻便觉得难受,新浆的衣领擦着脖颈, 让他怀疑起了红疹子。秦束却无视于他的困境, 只在他面前摆了满案的菜品,清爽可口的, 鲜香辛辣的,而后便盈盈地笑着捧着腮, 眼神里一览无余地是对他温柔的等待。
她的温柔是真的,她的等待也是真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秦赐只觉那金乳酥好像腻在了喉咙口, 让他不由有些后悔上回对她的无礼顶撞。
本来帮她做事就是应该的,他为什么会生出不情愿的心思呢?
这么一想,偏又有些委屈了,他轻声道:“您既高兴,往后便不要找着借口躲我了。”
秦束看看他, 转过脸,声音在飞烟中益发地轻了:“我何尝不想见你。”
他听见,竟是心中一痛,抬眼看去,那白玉一般的侧脸上,是霏微的幽冷的寂寞。
她的寂寞也是真的。
每一回见面的时光太促,他像是今日才终于看明白她的寂寞,一句话,七个字,简简单单地就令他心动了。
好像仍然是那个未嫁的少女,低着头,叙说自己不情愿的事,但因为到底没有对抗或逃避的法子,所以只能往前走,一意地、不停留地往前走。
他从食案边探身过去,伸臂抱住了她。安宁的拥抱,像是又一次和解。她宽容地笑笑,拍拍他,道:“今日竟穿了新衣裳见我?”
他放开她,有些不好意思,默默蹩回去拿起了筷子。她笑着打量他,一边请着他吃这吃那,一边道:“永宁宫给你办寿宴,我也该送一份礼过去。你想要什么?”
秦赐手中筷子顿了一顿。
秦束凝注着他,又问:“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便送给你。”
秦赐抬起头,见到她眼中微弱而宁静的光亮,他忽然就有了一份不知何来的勇气,哑声道:“我想要您。”
“什么?”秦束微微一怔,脸上却先红了。
秦赐默默地扒了几口饭,放下碗,静静地又重复一遍:“我想要您。”
秦束笑了。
“你不是早就有我了么?”
不……秦赐下意识地要反驳,却发现无从反驳,他确然已经拥有过她,很多次了;但他想要的,却是更加不同的……
秦束的眼神里是脆弱的安宁,他看见了,他知道自己若再索求下去,很有可能,那安宁便会碎裂掉了——
“你不是早就有我了么?”
像是一道令人振奋的暗语,又像是一句更加扑朔的谜题。堂皇四壁间,两人像两个掩耳盗铃的贼,只偷觑着对方眉眼里的千山万水,但口中不会说,思念也好,梦想也罢,都只郁结到喉咙口为止,不会说。
秦束凝注他半晌,而后转身去了内室,在妆台前坐下,一一地去卸她鬓发上的首饰。薄纱帘帷上只映下来一个优雅的手腕轻抬的剪影。秦赐静了静,站起身,径自掀帘走入,一直走到了她的身后,粗糙的手掌抚摩过她纤细的脖颈。
那么纤细,他几乎只需要将手指并拢,就可以杀了她了。
但她却温和地笑着闭上了眼,好像一只猫,被他摸得很舒服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与她,到底谁才是谁养的猫。
他在秦束膝边半跪下来,手掌仍是缓慢地摸索着,自那颈项,至于锁骨,然后轻轻地探入她的衣衽——
她忽而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这个动作,却既不是鼓励,也不是阻止。他看她一眼便懂了:她只是想要掌握主动。
秦束笑了,这笑容却如染着魔力,令他振奋,令他疯狂。俄而接二连三的哐啷声响,是妆台上的匣奁用物被拂落一地,秦赐不由分说地将她压了上去。
***
一场欢爱,筋疲力尽,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终于不那么僵持了。
“我猜,温太后会借着寿宴的机会,宣布一些事情。”秦束倚着床栏,斜眼笑着看他,声音拖得悠长。
秦赐并不急于穿衣,只拿眼光上下滑过她那光滑笔直的脊背,喉咙里发出一声仿佛胜券在握的笑,装傻般问:“什么事情?”
“那自然只有你和长公主知道啦。”秦束说。
话音未落,他已从后边抱住她腰肢,身子前倾过来又吻她,像是要堵住她的嘴。吻得她一阵上气不接下气之后,他才挑挑眉道:“不会的。”
秦束疑惑:“不会?”
秦赐却不说了。
他披衣起身之际,秦束若不经意地道:“父侯上回来说,在他那里积压了许多奏疏,都是弹劾大司马温育良横行不法的。”
秦赐一顿,“温司马是朝中宿臣,又是太后之父,若要动他……”
“没让你动他。”秦束笑道,“你只管保他就行,余下的事,我来安排。横竖鲁阿姊已死,现在的永宁宫,就如惊弓之鸟。”
秦赐道:“这会不会太着急了?”
“温珩是你自己处置的,却来说我太着急。”秦束柔声道。
秦赐想起那一晚上,此刻也要忘记了,那时候为何会有满腔的不甘不忿,以至于要将那个宫女当做诱饵摔将出去——很残忍,但他不后悔。
“我明白了。”他说着,终于起身慢吞吞地穿衣。
秦束侧首看他,那眼神竟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忽而,她笑了,柔声道:“我知道你自有主张,但是还望你,万事小心。”
这寥寥数语的温柔,却叫秦赐怔住了。再去看她,却只能看见她耳根底下的红晕,似是令她着了痒,还伸手去摸它。秦赐于是没能忍住,再度咬上了那个莹润的耳垂,秦束轻叫一声,又被他一把抱住。
秦束好笑地拍手打他:“做什么?”
秦赐穿衣穿到一半,裸着半个胸膛和结实的手臂,湿润的呼吸就震荡在秦束发红的耳边:“我今晚不走了。”
秦束没有说不行。她只是笑着,好像也沉浸在这一刻的幻梦里了。
他的声音更哑了几分:“这一辈子,我都不走了,好不好,小娘子?”
秦束笑着,笑着,以至于必须咬紧了唇。
夜这么长,本就是做梦的时候,就算是痴人说梦,也可以被原谅的吧?
***
六月末,司徒秦止泽上表,弹劾皇太后之父、司马温育良行为不检,在淮南争田圈地,鱼肉百姓,当议大罪,褫夺官爵,押还乡里。
这一道弹劾过于严苛,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无人不为温育良喊冤的。最后是中书令夏冰和镇北大将军秦赐,顺应众情,暂且将温育良外调为颍川太守、都督三州军事,了结此案。
温珩、鲁阿姊、温育良,半月之间,死的死贬的贬,这三人的事情一环套着一环,温太后再是迟钝,也明白过来是秦家有意与她作对。但暗昧多时的秦止泽此刻突然出头,却也十分蹊跷。她摸不清楚,最后只能认定,秦赐到底与秦家诸人是不同的。
如此,秦赐便在永宁宫的格外感激中,迎来了自己的廿四岁生辰。
温太后在华林园中摆大宴,自昼至夜,歌吹不绝。秦赐坐在主位,便始终尴尬地受着各家的礼,身边是平乐长公主萧雩,后者帮他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倒是不亦乐乎。
七月十四,天气已凉,华林园中碧波万顷,映着沉沉天色,更令一众穿戴轻薄的娘娘命妇都拢紧了衣衫,但萧雩却偏是一身绫罗小襦,胡制的箭袖比寻常短了一截,露出手腕上叮叮当当夺人眼目的金钏儿。杨太后与秦束坐在一处,望着那边,忍不住道:“这还没嫁人呢,就穿上胡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