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蔑视言语,却因为她直来直去的语气显出几分凛然来。秦赐听了,未觉出刺痛,先觉出了滑稽。他伫立原地,淡淡地道:“长公主不可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如此儿戏。”
萧雩睁大了眼睛:“儿戏?这可不是儿戏!”她上前一步,手指点在他的胸膛,少女的香气混着飞白的雾气,声音里带笑,“你知道什么是儿戏?你和皇后,那才叫儿戏,一辈子都做不得真的,儿戏!”
她的笑容是笃定的,因为她很清楚,就算自己方方面面都比不上秦束,但是自己是自由的——只凭这一点,她就可以如一个胜利者一般安然地笑。
秦赐又往后退了一步,神色黯败,但到底抿紧了唇,很桀骜的、不服气的样子。
这副样子让他看上去像个负隅顽抗的小孩,连骄纵天真的萧雩都比他成熟似的。
所以萧雩并不在意地笑道:“你好好想想看吧,我说的道理对不对。我可不想害你,我还指着你,将我从这鬼地方带出去呢。”
***
阿摇在嘉福殿外,已经提着金乳酥候了大半晌。
鲁阿姊在里头陪着官家读书,得了这个机会,着意要压一压显阳宫,也不同官家说,便任阿摇在外候着。
萧霂却并不想读书,鼻尖嗅了嗅,偏好像能闻到一股香气:“是不是有好吃的?”
鲁阿姊心想,狗鼻子怎如此灵,想必是心有所念,想吃宵夜了。又不能饿着官家,于是只好道:“陛下您先读完这一节,奴婢着人给您做去。”
萧霂却将书一放,歪着脑袋道:“朕今日听见有人议论父皇的事。”
“先帝?”鲁阿姊的心一跳。
萧霂点点头,“他们说,父皇原本身子硬朗得很,不知怎么竟病成那样,是不是有人有意要害他……”
鲁阿姊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这话可说不得啊陛下!”
萧霂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你知道什么吗,阿姊?”
鲁阿姊放开了手,心念一转,道:“陛下可知道这宫里头,谁对您最好?”
萧霂笑了,“那自然是母后。”
鲁阿姊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就是永宁宫的皇太后!其他人,您可一定都要当心提防着,她们已经害了先帝,可不能再害了您……”
第34章 日月不恒处
秦赐将萧雩送回了长公主府, 自己便沿着榖水慢慢地走回来。
罗满持跟在他身后数步远,不敢贸然上前搭话。他想若是李衡州在此,大约是会说上几句的,因为李衡州很熟悉秦皇后, 似乎就总显得与将军亲近一些。罗满持有些懊恼, 他其实觉得平乐长公主也是个不错的女子, 而秦皇后……秦皇后已毕竟是皇后了。
将军走到了榖水边的一座桥亭,又怔怔地停下了脚步, 抬头望着廊檐上淅淅沥沥披落的雨幕。他的面色很平静,平静得令罗满持看不出底细,但那灰色的眸光深处却有记忆的光, 暗淡地闪动着。
桥亭边拴着三两无主的小舟,里里外外都被风雨泼湿, 只能攀着脆弱的绳子哀哀地荡着。更远处是迷蒙的雾色,黛青的树影,行人与车马匆匆忙忙来来往往, 但全都是对岸的事情,这边听不见一点声息。
虽然将军每回从显阳宫归来都很坦然的模样, 但他的内心, 想必也知道这是件极危险、又已绝望的事吧。也是因此, 在这光沉响绝的落雨的黄昏,他才会露出这种无家可归的野犬一般的表情。
片刻之后,秦赐再度转身,回府。
将军府内室之中, 李衡州接过他那湿透的外袍,一边问:“长公主送来那块玉璧,怎么处分?”
“暂且收着罢。”秦赐淡淡地道。
李衡州觑着他脸色挑了挑眉:“将军不会真的对她有意思吧?”
秦赐掠了他一眼,李衡州闭了嘴。秦赐复问:“显阳宫那边,有回话么?”
李衡州模仿着秦束那端凝的语气:“‘知道了’。”
“知道了”,这仿佛无感情的三个字令秦赐皱了皱眉,“你去同那边说说,定一个她高兴的日子,我入宫去。”
“哎。”李衡州笑应了。
然则之后一连数日、十数日、数十日,李衡州从显阳宫探听来的消息,却只是“不方便”。眼下秦束不理事,秦赐也无法拿冠冕堂皇的政事去谒见她,于是只能默默地等着对方方便的日子;偏偏这时候萧雩又时常到访,显阳宫的“不方便”,倒也是给了秦赐不少的方便。
待过了个把月,秦赐才渐渐明白过来,秦束大约是不想见他。
“要我说么,小娘子肯定是吃醋啦。”李衡州摇头晃脑,头头是道,“女人嘛都是这样子的,平乐长公主的容貌地位比她都不差,最要紧的,长公主比她自由——她心里难免不痛快。”
李衡州的话让秦赐放心了一半,但内心深处,却又隐隐觉得,秦束不是这样寻常的女人。
“过些日子,您再去看望看望她,送一点小礼,说几句好话,保准没事儿啦!”李衡州又宽慰他一般大气地拍拍他肩膀,秦赐也就应景地笑笑。
待忙过了这一阵……不论她如何说,也一定要闯入宫一回,见她一面。
***
五月上,永宁宫温太后诏,镇北将军秦赐有功王室,加大将军号、开府仪同三司。
显阳宫里成日寂寞,倒也聚拢了一些娘娘命妇,时常来找秦束这个闲人聊天。她们瞅准了,秦皇后虽然眼下是没有实权,但后有太皇太后,前有襄城郡侯,前途光明得很。何况如今这冉冉升起的新星秦赐,可不也是秦家的人?
更有趣的是,永华宫杨太后因为左右无事,竟也时时登门,在她看来,秦束与她合该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她说的话处处都是为秦束着想的。
“永宁宫给小秦将军升这个官,可是有意思。”杨太后一边给自己揉着腿,一边拿手帕掩着声音道,“小秦将军分明什么也没干呀?”
“您怎么知道他什么也没干?”是先帝宫中的郑太妃,促狭地笑着,像只靠那眼神就传递了许多秘密。
水面上微风吹拂,送来袅袅娜娜的荷香。临水小轩的中央,秦束一身软碧绸衫,手中执一面纨扇懒懒地听着,面上没有表情。
“如今不是小秦将军啦。”梁家的一位千金开了口,眼中是明摆着的艳羡,“是镇北大将军啦,大将军!也不知谁有那个福气……”
她的话没说完,慢慢地拖长了,但这一室的女人早已听得明明白白。
“本宫听闻,平乐长公主近日时常去镇北府上,还有人见到他们一同出入市肆,嬉笑不禁呢。”杨太后终于是说出了口,又抬眼去觑秦束的反应。
秦束没有反应,像是看那荷花出了神,却又忽然转过目光来,笑了,“秦赐不过是个莽撞的胡儿,若真能攀上平乐长公主,那可是他八辈子都修不来的好姻缘啊!”
这话说得就好像秦赐家中的长辈一般。但论理,她虽年纪比秦赐小,地位上却始终是秦赐的主家,这话若不是她说,别人却也说不来。
郑太妃道:“我听闻永宁宫有意给秦将军办一场寿宴……”
“寿宴?”秦束一怔,“他要过生辰了?”
“在七月十四。”梁家千金抢道,又歪了歪头,“皇后不知道么?”
秦束笑了,“本宫哪有工夫去记这个。”
——她不知道。
心里像有什么声音一直在嗡嗡地叫着,没有根底地来回乱飞,冲撞着她的心的四壁。但因为始终冲撞不出来,所以她要维持住脸上的笑也始终很容易,几乎不花力气。
过午之后,众妇人一个个地离去了,独杨太后留在了最后。
她站起身,看了看秦束,仿佛有些犹豫,终究还是上前,低低地道:“我阿兄已经入京了。”
秦束抬眼,想了想,杨太后的堂兄杨识新近从平昌国来,听闻是个大老粗,由夏冰安排在了执金吾的位置上。她笑笑道:“那便恭喜太后了。”
杨太后脸上掠过一丝仓皇的红,明明没有人注意她,她却自顾自害羞了一般,“皇后您看,若不妨碍,能不能让……让秦赐多照拂照拂他?都是武人,我想有了秦将军在上头,他可以多为殿下出点力……”
秦束笑着,眼里却只是清冷的,“这都好说,您家里的人,本宫又何敢怠慢?”
杨太后放了心,却又促膝上前,似很想与秦束亲昵,却又到底有点怕她,隔着点距离道:“多谢皇后!您也晓得,我家里无门无品,我爷娘原本都只是平昌国的佃户,什么事体都不懂得。我一个人在宫里这些年……”说着她便要泫然,顿了一顿,才端起笑来,“我如今也没有别的想头,官家是我的亲儿子,我只盼他能念我点儿好,不要随着那些……那些狼心狗肺的人,到头来将他亲娘给整治了!”
秦束抬了抬眉,举重若轻地道:“本宫看官家不是那样忘恩负义的人。”
“我也是这样想,怕就怕他年纪小,被左右之人诓害了……没一个好东西!”杨芸恨恨地绞着帕子,咬了咬牙——平常在温太后面前做小伏低惯了,这副剑拔弩张的样子本不适合她,做起来也只像小孩子在赌气,“官家要做大事业,就不能由他们惯着!”
秦束笑道:“夏中书不也在官家身边么?有他在,旁的人就算再不济事,官家也不至于犯大错的,您大可放心。”
她骤然提到夏冰,令杨芸又惊又疑地掠她一眼,旋即喃喃:“夏中书……夏中书我是放心的。”
——其实也不放心。但是这不放心的缘由,到底不能与人道,杨芸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已被困在一座孤岛上了。
原本以为只要夏冰还在官家身边,自己就始终是有地位的——其实自己是太天真了,夏冰并不见得就愿意终身与自己绑在一起。
秦束端详着杨芸的表情,渐渐地笑容亦淡了。她看出来杨芸其实不蠢,毋宁说在人情上极懂事,但又好像是因为这懂事而更忧伤了,柔软的眼神好像一触即碎的。
秦束想了想,还是自作主张地添了一句:“其实夏中书这种人,寒素出身,十年经营,往往对自己的身家地位看得最重,没有什么公忠之心的。”
杨芸的眼睫颤了颤,复垂得更低,“其实……当初,在先皇帝临终之际,在嘉福殿中……”
风过浮香,莲衣如梦。水波底下有游鱼窜动,隐隐地搅碎了太阳的影子。
“——什么?”秦束脱口而出,刹那之间的震惊没能掩住,旋即压低声音道:“这样的事情,绝不可以乱说呀,太后!”
杨芸急道:“我省得,我从未对旁人说过,连夏冰都不知道!但想秦司徒是局中人,你也总该要知道的……”
秦束笑了笑,打断她的话:“私改遗诏,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太后您想清楚了。”
杨芸的脸色发白,前倾的身子也慢慢地坐了回去,“是……是,我知道了,我再也不会提起了。”
秦束只矜持地抿唇笑着。
***
这一日难得萧雩没有来找秦赐,秦赐得了空闲,又来同李衡州问:“中宫有消息么?”
李衡州朝天翻了个白眼,“没有消息,您再怎么问,也还是没有消息。”
秦赐知道他对自己与萧雩相接有诸多不快,受下了他的讽刺,“天热了,将南边进贡的珍果送几盘过去。”
这一回,显阳宫却出乎意料地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见面了,嗷呜——
大家假期快乐鸭,某眠昨天开始已经放假辣~接下来的一周,很可能会日更……(一个因为日更就愁眉苦脸的作者)
第35章 忍放花如雪
显阳宫里的红氍毹都换作了清凉的竹簟, 绸缎帘子换作了疏疏爽爽的竹帘,在千万重明暗交替的影子里萧萧飒飒地作响。秦赐午后入宫来, 便见秦束正一个人坐在后苑小亭临水的阑干旁, 一边懒散地吃着樱桃, 一边捧一册书在读。
那樱桃红润的果映着她的唇, 贝齿轻轻咬下又吐出,偶尔看书看得入神了,便将樱桃核捧在手里忘了扔,阿摇在一边悄没声儿地从她手中抠将出来, 秦束便又下意识地去拿新的樱桃来吃。
“将军来啦。”阿摇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将秦束从书中世界惊起。
阿摇将小亭上的竹帘子打起, 清凉的影子便窸窸窣窣地退了场, 露出秦束完整的面貌来。秦赐真是很久没见她了,辨不出她此刻眼中的慧黠意思, 只能行礼道:“请皇后娘娘安。”
阿摇扑哧笑了,秦束闲闲看她一眼, 她什么也不说便即告退。秦束对秦赐招了招手,“过来坐。”
秦赐上前, 后头的李衡州便将珍果篮子都捧了上来。秦束打开看了看, 笑道:“荔枝么,好久没吃了,你真好。”
一句轻轻巧巧的“你真好”,却让秦赐有些受不住似的,眼睛期期艾艾往她脸上巡视着。他这回来, 心里揣了些微妙,若是秦束问他与平乐长公主的事情,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辩白,自己对秦束是一心一意的,同长公主只是不得不然。但是秦束却好像没有发问的意思。
秦赐让李衡州等人退下,自己坐在了秦束的对面。秦束却又伸手往亭檐下虚虚地一抓,便抓住一根泥金绳子,她带笑轻轻一拉,那竹帘子便“哗啦”一声坠了下来。
盛夏的绚烂光影顿时被隔绝在外,四面临水的小亭仿佛变成了一个密封的方盒子,只有娇嫩的果香充盈其间。
秦赐不由得不安:“旁人会起疑……”
“这座显阳宫中,全是本宫的人,将军大可放心。”秦束眉目坦然地笑着,“这半年多,本宫可不是什么事都没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