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兵——苏眠说
时间:2019-06-24 11:00:03

  檐头挂着一轮半圆的月,秦束就站在那月下,凉风吹动她的衣襟,猎猎有声地摆动着,仿佛凛然不可近的仙人。
  要说看文牍,其实秦赐也是一样。连日以来屡遭弹劾,他惦记着不能给秦束添麻烦,一句争辩不敢说,一声大气不敢出,便是成日价在府中条理公务。此刻他也有些倦了,立在秦束身后,低声道:“皇后。”
  秦束似在微微地笑,“将军吃过了?”
  和蔼温柔的家常话,让秦赐有些迷茫,“吃过了。”
  秦束笑道:“近日身上有些乏力,就想来吹吹风。”
  秦赐静了静,终于是说出来:“是不是朝堂上的弹劾,让您费心力了?”
  秦束摆摆手,“那些都没有关系。”她转过身,笑容眷眷,“只要你还在我身边,他们就都伤不了我。”
  秦赐心头涌动起柔软的浪潮。他上前一步将她揽入怀中,狭窄的阁楼上,能望见远远近近的巍峨宫阙,复道连绵,一叠压着一叠,直延伸到远方的北邙山去。
  北邙山上是本朝帝陵,王公贵族也都以归葬北邙为荣。或许百年之后,秦束也会葬在那里,遥遥地望着这一头曾羁押她一生的万重深宫。
  秦赐忽然冲动地脱口而出:“我若出征去平了铁勒,那些七嘴八舌的文官,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秦束平静地笑道:“你想走么?”
  秦赐滞住,旋即转过了头,强硬地、却是换了一种说法:“我早已说过,若能平定国难,我定要带您离开这个地方。”
  秦束看着他,眼神中是转瞬即逝的留恋的清光,但他却没有察觉。她庆幸于他没有察觉,微微倾上身去,唇舌轻轻吻他的脖颈,又踮起脚,印上他的唇。
  他不自在地接住了这个吻。她的嘴唇柔软而芬芳,像在深夜里新开的花朵,渐渐让他忘记了其他的事。
  于是他到最后也没能明白这个吻的意义,没能明白她颤抖的眼睫之下那一双哀哀恳求的目光。
 
 
第61章 谁知怀抱深
  送走秦赐之时, 尚未夜半。
  秦束立在后殿的台阶上, 看廊下的草丛中有星星点点萤火的光, 却令园中花色更暗了。阿援走出来, 给她添了一件外袍, 忧心道:“虽是夏了,夜晚到底冷的,小娘子要多加注意才是。”
  秦束低下头, 以手抵唇咳嗽了几声,“也许是上回病了一场……之后便总是很乏。”
  阿援扶着她往里走, 她复问:“金墉城那边,是谁主事?”
  “金墉城的监司,上属中常侍。”阿援答道, “大约是王常侍管的。”
  秦束笑笑,“王全是个了不得的人。”
  阿援看她一眼,“王常侍侍奉三朝皇帝了。”
  秦束还未走到内室,便闻见一阵幽异的花香, 挑了挑眉,阿援在一旁笑道:“这是今日秦将军送来的优昙花。”
  “他带了花来, 却不邀功么?”秦束亦笑, 心中知道秦赐是这样沉默的人, 花香之中, 心情似乎也舒惬了不少。然而那花香又似过于浓郁了,她皱了皱眉,心头一阵翻腾, 突然竟至于扶着墙干呕起来。
  阿援吓了一跳,慌张地跪下来给她顺气,然而却越顺越糟,秦束呕过之后便又是咳,咳得几乎要将心脏都从喉咙里挖出来了,最后浑身失了力气疲乏地坐在了地上,却还对阿援笑了笑:“这些日子……我总有些预感。”
  阿援捂住了嘴,又是震惊,又是慌乱,“难道是……难道是……”
  “那位大夫消失之后,不是停了许久的药?”秦束淡淡地道,“我也说不清楚是哪一次……”
  很羞耻的话语,但也许是因为没了力气,所以就这样淡淡地、像河流一样循着最简单的路线流出来了。阿援不自主地握紧了秦束的手,就好像到了这个时候,她却要秦束来给予她力量似的。
  “那……那婢子去找秦将军来。”阿援急道,“找他来商量……”
  “宫门都已下钥,再找他来不是平添麻烦么?”秦束笑道,“何况……”
  她以手撑着身子往书案边挪了一挪,从那一堆文书底下找出来一册,扔给了阿援。
  阿援两手接住,一眼便见到朱红如血的签牌插在那简册上。
  “河间王萧霆报西河失守疏。”
  “说是当他赶到平阳的时候,西河就已经丢了。”秦束虚弱地笑道,“但朝廷没有命令他撤兵,他便还在汾阳县守着那最后一座孤城。”
  阿援一目十行地掠过,惊惶地抬眼,“那、那朝廷打算如何做?”
  秦束沉默了。
  她手肘撑着书案,手指揉着太阳穴,目光也好像落在案上的烛台里,烧成了灰烬。
  “下次朝议,我问问秦赐。”末了,她道。
  “朝议?”阿援咬咬唇,“可是小娘子……眼下是广陵王开府监国,此事若拿去朝议,他一定会派秦将军出京去的。”
  秦束顺从地道:“那就下次见面,我便问他。宫中也需要人手警戒,或许可以派罗满持去前线帮助河间王。”
  “如此便最好了。”阿援松了口气。
  ***
  阿援扶秦束躺下,便吹了灯告退。
  黑暗渐渐地侵袭上来,秦束的眼皮几乎要沉沉地合上。可是她的手却还在下意识地抚摸着腹部。
  虽然自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可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她不愿意让他也同自己一样,活在永远的屈辱的桎梏之中。
  她该怎样告诉秦赐?秦赐又会作何反应?
  西河的战事紧急,秦赐会不会挂心?他会……他会如何选择?
  自己……自己又该如何选择?
  她想不清楚,冥冥之中,却又记起母亲对她说的话,记起母亲那一日冷漠而略带忧伤的面容。
  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样与母亲面对面过了,母亲虽然精明市侩得让她恶心,但母亲毕竟对自己给出了几句忠告。
  “这个地方兴许令人生厌,但有他在,你大约能活下去——这样就足够了罢。”
  不……
  若是有了孩子,这一切,就全都不够了啊……
  ***
  过了几日,西河发生的战事便天下皆知了。
  道是河间王萧霆援军甫到平阳,西河郡治便已陷落,而西河太守正瑟瑟地躲藏在平阳太守的府上。河间王斩杀了两个太守,在朝廷派来新任之前,暂代两郡大政。又带兵继续前行,到汾阳县郊外遇到铁勒伏兵,被鲜于岐一箭射伤了手臂,情急之下退入汾阳城中死守。
  “萧霆不是华俨,该战该守,他倒是不含糊。”天气大热,广陵王萧铨散着衣襟摇着扇子,一手握着军报,笑道。
  一身布衣的夏冰坐在一旁,分析道:“铁勒虽然剽悍,但兵力不过本朝一郡,只要保住汾阳与平阳之间的补给要道,铁勒就不可能攻下汾阳。”
  “不错,孤这个侄儿可比小官家聪明多了。”萧铨道,“但可惜的就是太过拼命,把自己折腾得受了伤,这就划不来了。”
  夏冰倾身微笑,“不错,河间王毕竟是河间王,不是一般的战将,若他一直被铁勒人拖在汾阳城中……”
  萧铨看他一眼,嘿嘿一笑,十分满意似地捋了捋胡须,“眼下唯一的问题,便是秦赐手中的兵马。”
  “所以才说,这是殿下的千载良机。”夏冰道,“如今秦家孤立无援,不过是内倚皇后,外仗秦赐,才能保住地位。但如今河间王危急,秦赐一定会去将河间王替下来的……”
  “你怎么知道?”萧铨反问,“他不是该守着秦皇后么?”
  夏冰一笑,“守着秦皇后,虽然性命无虞,但时日一长,官家长大,他们到底是耗不下去的。依在下看,他们自己也正在想法子甩掉殿下的管制,以秦赐的智谋,应能想到出兵西河,是一步奇招。”
  广陵王微微沉吟,“你是说,秦赐走后……”
  夏冰压低了眉宇,“朝中对秦家不满的大有人在,但其中还有一个人是最最紧要,殿下可知是谁?”
  萧铨静下来,思索半晌,忽然抚掌,“小官家。”
  夏冰举起茶杯,“殿下英明。”
  萧铨哈哈大笑,亦举杯相祝,“阁下是官家的恩师,孤对你一万个放心,你便放手去做吧!”
  ***
  六月晦日,式乾殿朝议西河军事。
  一场朝议之后,秦束疲倦地归来,而秦赐一脸沉默地跟在她身后。阿援见此情景才知道,小娘子根本没有事先与秦赐谈过。
  李衡州将阿援拉到一边,道:“今日朝会上,我家将军说要出征。”
  阿援震惊,“什么?那广陵王——”
  “广陵王还没开口呢。”李衡州耸耸肩,“先是罗满持说,他可以去援救河间王;然则兵曹李尚书说,罗小将军资历不够,难以令人心服。接着朝堂上就吵了起来,几位老将军也说要去,但他们手头兵少,要从禁军补充;我家将军就索性站了出来,说他可以出征……”
  不是被广陵王逼迫的,而是他自己要去。
  阿援揣摩着这个事实,心头渐渐地灰了。又听李衡州道:“小娘子怎么了,脸色似乎很差?”
  ***
  秦束走入书阁,先是扶着案几给自己斟了一杯冷茶,而后囫囵喝下。
  秦赐心情焦灼,脚步声压上来,开口也很冲动:“我知道广陵王在打什么算盘。但是与其将禁军让出去,不如我自己带兵出征。”
  秦束捧着空空的茶盏不言。
  秦赐见到书阁中悬了一幅舆地图,便大踏步地走上前,指着上头平阳以北画了个圈:“这一带,已尽入铁勒控制,我们不论是派谁过去,都很难撬开铁勒人的包围救出河间王。唯一的办法,只有围魏救赵。”他将两指并拢在晋阳城上点了点,“趁现在鲜于岐被拖在汾阳城外,我带兵突袭晋阳,一定可以成事!”
  “成事……”秦束喃喃,抬头望着那舆地图上的千里山川。她原以为只是一次被动的救援,没想到秦赐心胸中其实是有大谋划的——他要夺回晋阳,彻底地击退鲜于岐。
  也不对,其实她早就已经发现了的——早就已经发现,他不是个仰赖她附庸她的下人,而是个临战阵而不惧的大将军。
  她很开心,甚至很满意,这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好的,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对自己来说,时机略微差了一点点,罢了。
  她的手不自觉地抚摸上自己的腹部。眼下尚且什么都看不出来,但不知为何,她总感觉在自己的掌底,仿佛有一颗心脏在轻微地、令人感动地跃动着。
  “赐。”她低声道,“你过来。”
  秦赐微微一怔,回过头,便见烛火的清晕笼在她的脸容,温柔而宁定。他朝她走过去几步,她便笑着拉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感觉到了吗?好像有心跳声。”
  他惊得几乎要甩脱她,下一刻,就扑通跪倒在了她的膝前,“您是说,您是说……”
  秦束微笑,伸手抚摸他的脸,他的发,此时此刻,他终于变得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笑泪不禁,时而探头过去依偎着她,时而又抓紧了她的肩膀认真地凝视着她,大概是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了——
  “小娘子。”他只是一遍遍道,如感慨,如叹息,“小娘子。”
  秦束轻声道:“我……我不想杀了他。”
  秦赐浑身一震。
  “你是上天赐给我的,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和你一样,是上天赐给我的。”秦束的眼中露出了仓皇之色,“我不想杀了他,赐……”
  可是,可是我害怕。
  秦赐读出了她眼中的恐惧。他咬了咬牙,将她拥入怀中,道:“没有人会杀他的,他会好好地降生在这世上。”
  秦束的身躯在他的怀中发抖。少女的身躯,很柔弱,好像只要他一用力就能将她揉碎了,柔弱得令他心痛。
  “我一定会在十个月内平定铁勒,回来接您。”秦赐一边抚摸着秦束的长发,一边定定地望着那宫灯上幽幽的火焰。
  秦束狠狠地颤了一下,而后便推开了他。
  她压低了眉宇,忧伤——只有忧伤,没有愤怒——她忧伤地问他:“你还是要走?即使,即使如今我有了……”
  简简单单但没有说完的话,如利刃穿过他心。
  他却在此时想起了晋阳城里的那个老人。
  如果他不走,这天下还有千千万万个如那样的老人,要承受生不如死的痛苦。
  如果他不走,如果他留在腥风血雨的洛阳城,即使能保护秦束,也不一定能保护这个孩子——因为他永远只是个耻辱的标记。
  他要掀翻这无端加于她身的耻辱,他发誓。
  他还是要走,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们如今有了这样的希望,他才更加要走。
  她的目光来来回回地逡巡过他的脸。灰色的眼眸,镇静而愈来愈坚毅的神情,他大概已经做出了决定。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说过要带她离开这里,她从未真正地相信过他。可是今时今日,她多么希望他对她许诺过的一切都能成真。
  离开华丽的枷锁,离开繁荣的困辱,离开一切无情的笑和快活的泪水。
  这是一场豪赌,她知道广陵王也正紧紧地盯着半空中飞旋的骰子。
  ——就算她自己不能离开,她也希望这个孩子能离开啊。
  “好。”最后,她没有再等待他的回答,“你走,我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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