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霆的声音几乎是从牙关里迸出来的:“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秦赐认真地道:“末将想要秦皇后。”
***
萧霆走后,秦赐站在舆图面前,低头看了许久。
罗满持胆战心惊地上前,低声唤:“将军……”
秦赐却道:“那都是后话。”
“什么?”
秦赐叹口气,在萧霆面前那么地斩钉截铁的神容,此时却显出了一丝迷茫,“总要先竭心尽力,对付铁勒……”他将剑柄指向舆图中央,“如今这样小打小闹,到处救火,总不是个办法。只有收复晋阳,才能彻底安下心来。”
罗满持挠了挠头:“这倒是个不错的招儿,可是,将军您自己去吗?”
秦赐看他一眼,沉默半晌,好像这句话说出口十分艰难,“我去问问皇后,再做定夺。”
“将军?”李衡州在门外拉长了嗓子,“二位将军,事情可谈完了?”
罗满持一听便臊了,走过去打开门,“什么二位将军,你别这样寒碜我——”
李衡州状似好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复对里边的秦赐道:“将军,小人今日听见宫里出来的人在议论着,说是皇后好像病了呢。”
“病了?”秦赐微微蹙眉。
“可能是着了凉。”衡州悠悠然道,“说中书省的文书送到显阳宫迟迟未批,等得焦急了去探问,才知道是躺了俩整日了。”
着凉……
秦赐想起前日他去显阳宫做的事情,当即咳嗽两声,背过身去。
李衡州见了,便朝罗满持拼命地挤眉弄眼,可怜罗满持完全无法领会他的意思,兀自懵懵懂懂地立在地心。
***
“皇后,秦将军来看您了。”
秦束在床上躺了两日,身上虚热,头脑昏昏,听见阿援的禀报也好像没听见一般,只伸手去摸水喝。然而立刻被一只大掌握住了手,黄昏迷蒙的光亮里,她模模糊糊望过去,便望见秦赐隐忍的轮廓。
她笑笑,道:“抱歉。”
秦赐不语,只将一只手放在她背后,扶着她稍稍坐起来些,然后接过阿援递来的水杯,小心地送往她的唇边。她大口大口地喝完了,他又伸出手指去揩了揩她唇边的水渍。
她有些不好意思,别过头去,喃喃:“阿援还在呢。”
阿援又盛一杯水来,听见这话,便掩嘴笑着退下了。
秦赐坐在床边,看秦束一副虚弱的模样。据说高热已稍退了,但他摸她的手,那温度依然烫人。平素冷静自持的神容没有了余裕,便显露出十七岁少女的柔弱来,发丝一缕缕贴着苍白微汗的脸颊。她望着他,轻轻开口:“今日不是要同河间王议事么?”
她却将他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秦赐别开眼,“听闻您病了,便来瞧一瞧。”
秦束淡淡地笑道:“风寒小病,躺躺也就好了。”
他道:“都是因为我……在您沐浴的时候……”
她抬眼觑他神色,半明半暗的帘影间,又羞又急的模样,倒逗得她笑。“有什么关系,我很开心啊。”
秦赐抿住唇,不说了。
秦束顿了顿,又道:“北边的战事,可议出什么法子没有?今日尚书省来催了……”
秦赐转头望向她。她那平静的眼神底下,不知为何,好似总探出一点脆弱的希冀,不敢触碰他,而只是遥遥地等待着他的回答。面对着这样的希冀,原先准备了一肚子请命出征的话,却又说不出口了。
“皇甫刺史、黎将军都是老将,想必不足忧的。”半晌,他道。
秦束点点头,一边看着他的脸色,一边揣摩地道:“如此是好,但入夏之后,胡骑马肥,想必兵锋更盛。我这几日想着,或许要派兵增援……”
“河间王可以出征。”秦赐道。
秦束不言。她望着他的目光让他有些难以承受,以至于转过脸去,才能说出发誓一般的话:“让河间王去救西河,我在洛阳陪着您居中调度。”
秦束看他许久,最后,温温软软地道了句:“好。”
***
秦赐走后,秦束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虚汗,反倒清爽不少似的。但她仍只是呆呆地望着床帐顶,脑海中空空的一片,什么都想不清楚。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秦赐会离开她的。
就算不是今日,不是明日,但总有一日……他不可能永远滞留在洛阳的。
“阿援。”她扬声唤。
阿援掀帘而入,却见秦束正一手撑着身子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吃了一惊忙去搀扶,秦束却摆摆手,“你帮我换身衣裳……我要去书房。”
“去书房?”阿援忍不住道,“您这身子还没好呢。”
秦束道:“军情紧急,可顾不得我身子好没好。”
阿援道:“不是还有河间王、还有秦将军么?让他们去操心去。”
秦束笑了,伸手捏捏阿援的脸,“你怎么也不懂事?”
平白落了个“不懂事”的罪名,阿援很是不甘,但小娘子看起来却像是不愿再多说了。
这一夜,小娘子便拢着衣襟、团着暖炉,在书斋里批了一夜的文书。
阿援在一旁伺候着,看着她的脸色,只觉她似乎是想在这累累文牍之中寻找一个什么办法——却最终找不到。
***
光德元年五月初七,河间王萧霆领兵五万出征西河郡前线。
初十日,几乎是河间王刚走,尚书省、御史台就接连收到朝官劾状,劾镇北大将军秦赐带兵在京不法,又奏其胡虏异种,俘虏后身,不可委以京畿重兵。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类的言辞,秦赐初上位时曾有一些,但自从秦束入主中宫,便无人敢再说了。然则此时,那些言官不知又是被谁壮了胆。
秦束收到这些奏劾,便径自留中不发。渐渐地奏劾变少,她却发现并不是这些人不再说了,而是——尚书省不再将这一类文书送到显阳宫来了。
第60章 犹怜未圆月
夏日炎炎, 宫门外的柳梢上蝉鸣阵阵, 催得人心头的阴影好像也一阵一阵地拉长。
“是我让尚甄将那些奏议拦下来的。”秦止泽抿一口茶, 看着秦束并不愉快的神色, 苦口婆心地道, “那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我也是不想让你看了烦心。”
梁氏坐在一旁,不说话。
秦束低声:“现在是什么局面?”
秦止泽一顿。秦束很少用这种温和、乃至低声下气的神态同他说话, 大概是秦赐的事情的确让她焦心,秦止泽咳嗽两声, 端起架子,“尚书省虽然尚甄可以打点,但御史台却是我们管不着的地界儿——”
“那是谁的地界儿?”秦束打断了他。
秦止泽耸耸肩, “广陵王。”
秦束不说话了。
秦止泽又续道:“当初你不该让河间王走的。他若在京中,局面不会如此。”
秦束冷淡地笑了笑,“北方总要有人绥定,父侯说派谁去好?”
“派谁不行?”秦止泽想当然地道, “河间王是我们的人,他走了我们怎么办?”
“河间王何时是我们的人了?”
“你当初一道诏旨让他入京勤王, 他还不感恩戴德?”
“那只是各取所需!”秦束的语速加快了, “他是萧姓宗室, 不是我们可以呼来喝去的棋子, 父侯您这样看待他,迟早要惹祸的!”
秦止泽静了静,放下了茶盏, 皮笑肉不笑地道:“好,那么,秦赐又如何呢?秦赐,总是我们可以呼来喝去的棋子了吧?”
秦束的心好像突然被一只粗鲁的大手抓住了。她想起秦赐上回来探病时的神情,不由得冲口而出:“他不是。”
秦止泽稍稍顿了一下,“嗯?”
秦束顿觉不妥,低头饮茶掩饰,父亲却又开口:“其实御史台也没什么大不了,为父只是怕,这些风声若是传到官家耳朵里……如今这小官家,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官家没有兵,没有钱,他能做什么?”秦束反驳。
“可是官家毕竟是官家。”秦止泽重重地道,“多少人上赶着给他送兵、送钱?为父听闻,那个庶人夏冰,近日又总在官家身边转悠了。”
秦束咬了咬牙。
“现在这几句言语上的谮毁,只是广陵王在试探风向。”秦止泽道,“他的主意,大概是想激秦赐出京打仗,又或者是将他排挤外调,这样的话,我们家孤立无援,他就能撺掇官家为所欲为——秦赐留在洛阳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能放他走了!”
秦束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我明白了。”
说是明白,可看起来却只有疲倦的接受。梁氏终于放下了茶盏,秦止泽与她递了个眼色,便道:“你阿母还有话要同你说,为父还有公事,就先回去了。”
说着,他离席行礼,秦束没有动,只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台阶之下,而后才转脸看向梁氏。
“阿母方才,怎的一句话也不说?”她淡淡地道。
不知为何,对着这个母亲,她好像比对着父亲更加地没有耐心——也许是同为女人,对母亲的隐秘阴暗之处的过分了解,让她觉得母亲比父亲更加……
更加怎样,她也说不清楚。
然而梁氏却看得很清楚。她一边把玩着自己新涂的指甲,一边轻轻浅浅地笑着,“打仗什么的,阿母听不懂,索性不听了。”
秦束笑道:“阿母心倒放得宽,难怪越活越年轻了。”
梁氏轻轻地哼着,“倒是你,越活越累了。”
秦束道:“这也是没法子,谁让阿父阿母当年对女儿寄予厚望,女儿也不能辜负了呀。”
梁氏抬眼,笑道:“这是什么,反咬我们来了?可不兴这样说的。若不是你一定要护着那头狼,又怎么会累成这样呢?灭了温家是杨家,灭了杨家是广陵王,你知道为什么?因为狼总是狼,任是谁看见一头狼在身边都不会安心的,所以他们前仆后继,只想除掉秦赐——本来,洛阳城里这些上百年的高门贵族,平日里勾心斗角多了去了,又何尝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过?大家都是血脉姻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不敢当真对付谁。但是秦赐进来了,一切就不一样——”
“阿母今日却奇怪。”秦束微微地笑,“说了这么多,是要劝我些什么?”
“我哪敢劝你什么呀,只是发几句牢骚罢了。”梁氏笑着,将那嫣红的指甲往秦束面前伸,“你瞧这个颜色,好不好看?冯郎新采了五更天上沾着露水的凤仙花,仔仔细细给我涂上的。”
一瞬之间,秦束没能掩抑住自己脸上的嫌恶。她的手抓紧了案上的书册,简端的粗糙木刺扎进她手心,顿时又让她放下了。
梁氏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便只是笑。
“你大约瞧不起我,但是我呢,可从来没有为了冯郎惹出过什么乱子。”她笑道,“当初你同秦赐混到一处,我想你能开心一点也好,就没有去拦你——但谁知道你会这样认真的?这可不是一国皇后该有的风度啊,阿束。”
“当初?”秦束咬牙,“你什么意思?”
“哟。”梁氏微微睁大眼睛,“当初你去找秦赐,坐的可是我们自家的马车呀!”
***
深夜的春风,摇晃的灯火,打卤面。
穿林过叶的温柔,星星点点燃烧起来的快乐,虚幻缥缈但令人迷恋的汗沉沉的身体与目光。
此时此刻,全部变成了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秦束的脸上。
她觉得痛,痛极了,但她发不出声音,于是竟捂着脸,在莞席间躬下了身,没有泪水,只有苍白的脸,眼神也不知该望向何处,只是仓皇地垂落着。
梁氏看着她的痛苦,许久、许久,终于也颓了神情。她膝行上前几步,好像想抱住秦束,却因为这动作太过生疏而终于迟疑地停在了半空。
母女俩相距咫尺,却没有合适的拥抱来连接彼此。
“很羞人,是不是?”梁氏望着虚空,慢慢地道,“母亲也知道很羞人。但是没有法子,若是不留住他,就会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白活了。所以当初,听闻……我没有阻拦你,也没有告诉你父亲。”
秦束看着她,张了张口,半晌,才干涩地道:“阿母,我不想在宫里,我愿意放弃这些——”
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求援。
可梁氏却伸出一根手指拦住了她的嘴,柔声道:“这话,可绝不能再说了,阿束。放弃了这些,那你还剩什么?你什么都不剩了。”
秦束没有出声,只一道似有若无的气流从梁氏指间涌动过去:“我还有他。”
梁氏笑了,笑得又像哭,“我的傻孩子。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了,你若什么都不剩,他还要你什么呢?”
秦束摇摇头,“不,我相信他。”
梁氏道:“相信一个人,太累了。”
她掸掸衣衫,站了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叹出一口气。
“你若一意孤行,母亲也救不了你。”梁氏道,“但我到底盼着你好,盼着秦赐……毕竟与冯郎是不同的人。这个地方兴许令人生厌,但有他在,你大约能活下去——这样就足够了罢。”
***
秦赐晚间来显阳宫时,阿援报说皇后正在凉风阁上。说是看文牍看得烦了心了,就去上边吹吹风,然而秦赐一步步走上凉风阁的台阶时,却发现那顶上根本没有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