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兵——苏眠说
时间:2019-06-24 11:00:03

  她知道耻辱究竟是耻辱,不论是天下皆知,还是无人知晓,它都是耻辱。
  可是耻辱却让人沉迷。
  只要再往前走一步……
  男人的誓言是那么甜美,可是她到底要如何才能走出这一步?他又如何能向她保证,这一步之后,不会是粉身碎骨?
  ***
  鹿苑。
  夏冰一身布衣,骑马而来,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官家暂停了围猎,与侍卫们在林间草地上休息的时候。
  夏冰牵着马上前,“小民夏冰,向陛下请安。”
  萧霂斜了他一眼。“老师有什么事?”
  太久不见,夏冰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也或许当初他那副精神振奋、彬彬有礼的模样不过是靠衣冠支撑起来的罢了。他静了静,上前两步,轻声道:“陛下还记不记得,小民当初曾教授陛下的《左传》第一篇?”
  萧霂顿了顿,“郑伯克段于鄢?”
  “是。”夏冰垂手低眉道,“郑伯克段之后,将他的生母姜氏安置在城颍,并发誓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后来颍考叔求见郑伯,把郑伯赏赐的食物都带走,说要带回去给母亲尝一尝。郑伯此时已后悔了自己那样对待母亲,对颍考叔说……”
  “对颍考叔说,你有母亲可以送,寡人却已没有母亲了!”萧霂截断了他的话,转头,对夏冰歪了歪嘴角,“老师说这些,是想劝朕什么吗?”
  夏冰的头愈发地低了:“小民闻治国者,以家为本,为君者,以孝为本……如今杨太后虽铸大错,但他到底是陛下生母,陛下将她关在金墉城,难免——”
  “是朕关的吗?”萧霂笑了,“是河间王关的吧?”
  “但天下不明真相的百姓们,都会因此非议陛下,事母不孝。”
  “非议?朕成日在鹿苑里打猎,难道还怕非议?”萧霂冷冷地道,“朕早就没有母亲了!天下人,爱怎样就怎样,朕不管他们,他们也别来管朕!”
  他站起身来,弯弓搭箭,虽然身躯矮小,背脊却挺得笔直,声音也冷漠异常:“这倒是朕第一次听见老师为人说情。”
  “唰”——
  铁箭飞出,直直钉入数丈外树林中的靶心。
  夏冰心头一凛,春日的温暖中,好像陡然有寒风刮过。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小民……小民不敢!”
  ***
  夏冰匆匆回府,竟是汗透重衫。
  他一边由着温玖给自己更衣,一边喃喃道:“这个小官家……过去我还道他是个昏君,如今看来……他恐怕会是个暴君啊!”
  温玖亦吃了一惊,“您今日去请求他的事情……”
  “快别提了。”夏冰摆摆手,“他对杨太后已无半点人伦之情,我看他对秦家、乃至对萧姓宗室,早晚也都是铁石心肠。”
  温玖轻轻地道:“本来我看,君侯您也不必去趟这趟浑水。杨太后当初篡改遗诏,将您的名字写上去,这本就是……大逆不道,河间王没有怪罪下来,已是万幸,您再去为杨太后说情,若是传到河间王耳朵里,他怎么想?”
  夏冰没有答话。
  他坐回案边,低下头,好像被一种焦躁又痛苦的心情所攫取,拼命地用手挠着自己的头发。他知道温玖说的在理,可是……可是这种心情,又到底是什么?他不曾体会过,因此慌张地想将它按抑下去,甚至希望将它彻底消灭掉——
  温玖将外袍放好,倾身过去想安抚一下他,却不料被他一把推开,身子摔在了地上。
  温玖眼中登时闪出泪花,但却不敢发作,因为她发现此刻夏冰的神情沉默得恐怖。
  “来人!”他忽然扬声。
  那名老仆走到了门外,躬身,“郎主?”
  夏冰静了很久,最后道:“去,给金墉城里的杨太后,送一顿饭。”
  那老仆抬头看了他一眼,无表情的一眼,而后便应:“是。”
  ***
  在那老仆领命而去的数个时辰内,夏冰便是沉默地坐在案边,脸若寒霜,一动不动。
  温玖看着他,愈是看,就愈是不能理解,但却又隐隐然感到了天崩地裂前夕的恐惧。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侍女来请,温玖走到门边,示意将膳盘端入这内室中来。片刻之后,两名侍女便带着晚膳过来,在室中的几案上一一铺摆开。
  饭菜的香味渐渐地飘散出来,令夏冰终于皱了皱眉。温玖连忙小心道:“君侯,用膳么?”
  就在这时,门外那老仆却匆匆趋步而归了。夏冰并不理温玖,而是抬头对那老仆道:“如何?”
  老仆躬身道:“遵郎主的吩咐,给金墉城的杨太后送了一碗莼菜羹,一碗菰米饭。”
  夏冰的眼神动了动,“她吃完了?”
  “她吃完了。”
  夏冰沉默。不知为何,温玖似乎感到他松了一口气似的,许久,他复问:“她有没有说什么话?”
  老仆却不答,只略略抬起身子看了旁边的温玖一眼。温玖心头一凛,却并不肯就此离去。
  老仆于是只好道:“她说,多谢郎主款待,与您相识近七年了,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吃上您家的饭菜。”
  温玖越听越是惊疑,看向夏冰时,后者的神色却只如一片漆黑的夜。明明房内日光敞亮,春色怡人,但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一般,冷冷地又问:“然后呢?”
  “然后……”老仆压弯了腰,低声,“然后,便如郎主所愿。”
  夏冰伸出手,慢慢地,挥了两挥。老仆便离去了,还轻轻地带上了门。
  温玖扑到夏冰的案前,一迭声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杨太后认识你……近七年了?你给她送的是什么饭?”
  夏冰低头看见满案珍馐,忽然觉得说不出地恶心,连带面前的女人,连带自己,全都说不出地恶心。他将手一推,便将那食案带倒,叮铃哐啷地饭菜倾落,汤水流了满地,温玖吓了一跳,旋即道:“你这是做什么?!”
  夏冰不理她,抬脚便往外走。门外是灿烂春阳,院子里新养的花又开了,一丛丛一簇簇在春风中绚丽地招展着。他不得不抬袖挡了挡阳光。
  就算在这样孤独的时刻,被无私的阳光所照耀,自己也毕竟不能摆脱这肮脏的自己。
  他想起很久以前,约在十年以前,自己是甫中特科初到洛阳的寒门小子,而她则是因为姐姐的缘故被纳入后宫的不受宠的妃嫔。那时候只能遥远地望上一眼,心中明白那是自己所不能染指的女人,但是忽然有一日,也许就是在她生下了小皇子之后的某一日,两人就不知不觉地厮混到了一起。一切大概只是因为觉得对方刚刚好——不会惹来麻烦,又可以作进身之阶,一个有意讨好,一个本属寂寞,于是在无数个夜,也便这样在刚刚好的盘算中平静地度过……
  什么情啊爱啊,都是不需要的东西。他们不过是两个没有家世可以倚仗的庸人,在这光华璀璨、缤纷绚烂的世界里,只能彼此攀引、彼此慰藉、彼此保护、彼此依存。两具身躯贴合在一处的真实的温度,就仿佛是对这个世界的抵抗。
  是啊,曾经,他也以为自己是个一意抵抗这世界的勇者呢。真是可笑啊,一个寄生在女人的裙带下、总是在见风使舵、毫无原则的下品寒人,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梦想和期待呢。
  温玖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夏冰的背影,好像能看见无数往事的阴云盘桓在他身周,她无法靠近,更无法驱散,便只能站在这不远不近的距离里,看着他被吞噬在那幽暗的光阴里。半晌,她捂住了嘴,便感到泪水滑过脸颊坠入口中,全是咸涩的滋味。
  ***
  光德元年三月,故中书令夏冰鸩杀杨庶人于金墉城。
 
 
第57章 香断霜灰冷
  “小娘子——小娘子!”
  阿援匆匆忙忙地奔入后殿, 秦束正在教秦赐读书, 抬头道:“出什么事了?”
  阿援咽了一口唾沫, 才道:“金墉城、金墉城的杨太后——杨庶人, 死了!”
  秦束微微一惊, 秦赐亦放下了书卷,“怎么回事?”
  “说是有人看见夏冰——前中书令的府上去了人给她送了一顿饭,也没有遮掩什么, 杨庶人吃过饭后,休息了一会儿, 便说自己头晕,要晒太阳——结果还没走到庭院里,便断了气了, 七窍都流出血来……”
  “夏冰……”这个答案真是出乎秦束的意料。她与秦赐对视了一眼,心中俱感到了寒意,“夏冰这是为了自保?”
  “应是如此。”秦赐凝声道,“杨太后篡改遗诏扶他上位, 眼下杨太后倒了,他必得要昭示自己与她绝不两立, 才能死中求生。”
  “这么说, 杨太后费尽心机, 反而是养了一头狼。”秦束淡淡地说, 又看了秦赐一眼,“夏冰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的?”
  秦赐笑了, “您为何要看我?”
  秦束挑了挑眉。
  虽则如此,气氛毕竟黯淡了些,午膳草草用过,金墉城的消息便昭告了天下。杨家人从此,再无翻身之日了。
  ***
  次日,官家难得地上了朝。宫中已无长者,由秦束在官家身旁听政。
  官家下旨,授河间王萧霆开府仪同三司、都督北五州军事。对于金墉城杨庶人的事情,官家只是略略表示了一下悲哀之情,却又特意问礼官:“不知按照礼制,朕是不是还要服丧?是不是可以与太皇太后的丧事并在一处,省却麻烦了?”
  他话说得轻佻,摆明了对生母的不屑,朝堂上曾经依附杨氏的诸官都瑟瑟然。礼官只能看着他的脸色道:“依制,已出之母,与父恩义已绝,其子不应服丧……”
  萧霂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便好。还有谁要上奏吗?”
  此时,秦赐却走出了班列,“末将有奏。关于北方战局,末将有所构想,还请陛下考虑。”
  秦束不由得小小地吃了一惊——这所谓的战事构想,秦赐却从未与他说过。一旁萧霂将那文书囫囵看过,又往外一扔:“战场上的事,朕不懂,秦将军与河间王去商议吧。”
  ***
  秦赐对北方战事的构想,其实是他很早就曾与萧霆、皇甫辽等人讨论过的,只是遇上晋阳失陷,又不得不修改了许多。
  首先是保住漕运要道,各城坚守拒敌,稳中求胜;其次是要伺机反扑,不要被铁勒兵锋牵制,最好是重新夺还晋阳;最后是打蛇打七寸,鲜于岐当前已是孤军深入我境,只要消灭其最强悍的骑兵,甚至抓住鲜于岐本人,铁勒人本就组织松散,自然会土崩瓦解。
  下朝之后,秦束特意从尚书省要来了秦赐的奏本,津津有味地读完了,又拿给阿援看。阿援看半天,笑道:“这是什么呀,婢子可看不太懂。”
  “他出师了。”秦束亦笑起来,似乎今日心情不错,“也不知他跟谁学的。”
  “敢情秦将军,还真是秦将军。”阿援笑道,“恭喜小娘子,为国家找到了一位上将军。”
  秦束淡淡地道:“眼下是本宫听政,他想做什么,本宫都可以帮他。即使击退铁勒——从他这上书来看,似乎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嘛。”
  也许是春天到了,游廊上的盎然绿意之中,小娘子的眼角眉梢跳跃着温柔的清光。阿援也为小娘子而高兴,却又想到了别的事情:“可是这样一来,将军又要出征去了?……他明明好不容易才回京来的。”
  秦束的神色微微一动,笑容亦敛了些许。“若不是他,也是河间王,我们的主力总不能都留在洛阳。”她的声音低了低,“自从他回洛阳后,我总是感觉……感觉他变了。不,也可能他从没有变,是我终于接近了他一些,却更加看不懂他了。”
  阿援没能明白,却隐约有些忧虑地望着秦束。
  秦束望向红墙四合的庭园,华枝春满,葳蕤动人,可是秦赐却同她说,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值得您将自己一辈子困在这里?
  “我一直在宫里,可是他……他是自由的。他想去何处,我都愿意让他去。”
  ***
  杨芸既死,河间王、秦赐拥兵在朝,秦家终于能松了一口气,秦止泽也再次施施然地上显阳宫来拜访亲女儿了。
  “这是今年江南新贡的明前茶。”秦束在暖阁中接待父亲,一边示意阿援上茶,一边柔和地笑道,“父侯若是喜欢,就提一些家去,给阿母阿兄也尝尝。”
  秦止泽品了品,茶是好茶,清纯幽逸,他正想表扬几句,抬头却见秦束身后的秦赐正冷漠地俯视着他,显然是充满了敌意,心头便咯噔一下。
  秦止泽放下茶盏,对秦赐笑道:“将军如今是朝之股肱了,怎么还站着说话呢?”又对秦束道,“阿束你看你,也不让秦将军坐下。”
  秦赐没有回答,也没有动。秦束回头看他一眼,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又递给他一杯茶。他这才接过了,默默地坐在了旁席上。
  秦止泽看着他们这一连串默契自然、旁若无人的动作,想起自杨芸死后,京城中便甚嚣尘上的传言,偏偏他如今依赖着眼前两人,总不能当面指责他们私行不修。他想了想,道:“为父此来,是有件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大兄前些日子不是被夏冰移了官?如今为父将他调回来了,在尚书省吏曹。”
  “好啊。”秦束淡笑着,也不知是真心觉得好还是仅仅附和,“吏曹有人,什么事都好办。”
  “你大兄啊,是个老实人。”秦止泽叹口气,又倾身道,“我最近总在朝中给他物色着续弦,原本没什么希望了,结果孟司空家的人忽然找上门来——眼下已经在同你阿母谈了。道是司空有个最疼的孙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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